江沫寒逐渐好转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精神不错,胃口也一天天的好起来,总算在喝腻了寡淡清粥之后得到奶奶的许可,终于吃上一口他向往已久的杜式炒饭。尽管仍然艰难的吞咽过程让他吃的少之又少,于他来说却已经是莫大的幸福。
可他到底因此又攒回了些体力,自己活动的空间也从那张禁锢他许久的床延伸到更大的范围。他独爱这份难得的自由,有时候就难免多些贪念,想在病房之外的时间待的长一些。
只是为了这个小小的愿望,为了逃避老奶奶严厉的说教,他不得不想尽办法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只能牺牲色相,引诱小糖糖为自己打掩护。
一开始小家伙还玩的起劲儿,配合好了自然顺利逃脱法眼。可是慢慢这招用多了,糖糖也开始不耐烦起来,一不高兴就屁颠的跑去奶奶面前告状。别看她还小不点一个,玩阴招却是相当老练,不但揭了人老底了,还做一副无辜的样子挨到江沫寒旁边坐着,忽闪着大眼睛甜甜的一面笑一面说,“哥哥,奶奶说要给你扎针针,看你还听不听话了。”
江沫寒总被她毫无牌理的玩法搞得哭笑不得,“下次不敢了。”
奶奶难得放松些神情,仍叹着气,“糖糖这状可是没告错,还不都是为你好,这烧还没完全退下去,好一阵坏一阵的,你就别太任性大意了。”
江沫寒尴尬的笑了笑,也只好端正态度连连点头称是,“不能总是躺着,再不晒晒太阳进行一下光合作用,我真的要骨头发霉了。”又掉头去刮糖糖的鼻头,似怒似嗔的跟她玩闹,“臭糖糖居然敢出卖哥哥,不跟你玩了。”
“我才不跟你玩,臭哥哥!”她也马上撅起小嘴跳下沙发钻进奶奶怀里去,却回头对他扮鬼脸,“奶奶说姐姐还要来的,我去告诉姐姐,哼!”
这下两个大人可是彻底被逗得笑起来,糖糖却又对另一个新词有了兴趣,巴巴的贴上来问江沫寒,“哥哥,光合作用是什么?”
奶奶笑着嗔她,“亏这丫头记得住这些话。”
“可不是,糖糖记性好的很。”江沫寒侧身靠到沙发上,一面逗着小孩儿玩,一面心里却渐渐少了些兴致,又去问糖糖,“糖糖乖,你答应哥哥,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要让姐姐知道好吗?”
“为什么?”这简直是糖糖的本能反应,她睁圆眼睛,极不解的看着江沫寒。
“这不是你和哥哥之间的秘密嘛,告诉姐姐就不好玩了。还有,万一姐姐生气把哥哥带回去了,到时候就没人陪糖糖玩,你愿意吗?”
糖糖似懂非懂的看着他,又扭过头去看自己的奶奶,最后像要寻求帮助却无果的样子,低落的呢喃道,“可是糖糖答应姐姐不跟她抢哥哥。而且奶奶说了,我有最可爱的小熊陪我呢。”
“臭丫头鬼机灵的很。”奶奶已经起了身,过来抱起糖糖宠溺的掐掐她的小脸,对江沫寒催促道,“今天折腾这么久该够了,回屋里躺着去。”
看祖孙俩进了里屋,江沫寒也扶着沙发起来回自己的房间。他自己其实管那叫牢房,连病房都不算,只能是牢房,足足将他困了快一个月,身体倒是来不及长霉,可心里面却早发了慌。
莎莉最近可能是太忙,渐渐的来的频率没那么高了,有时候隔一天就会到,有时候却是两三天之后,只是每次都是开着她那辆红艳到极致的小车披星戴月的赶过来,然后风尘仆仆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那会儿自然已经等在大门口,看她好像爬山涉水疲惫至极的样子,江沫寒就忍不住心痛。他只能一次次这样嘱托甚至哀求她,“下次不要这么赶了,我恢复的不错,很快就能回去。”
“我担心你嘛。”
莎莉只要对他嫣然一笑,江沫寒的坚持便又轻易被打消,无奈的笑着叹气,“我得让奶奶多开些药,这样才能最快速度好起来,到时候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奶奶却不领这话的情,冷冷的哼一声,“我开药有什么用,病人自己不当自己是病人,谁帮的了你!”
莎莉当然明白奶奶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免担忧的仰头看他,“你不按时吃药还是?”
“没有,你以为我是糖糖?”江沫寒俯身到她耳边轻笑,“你看我不是好很多了吗?奶奶一直都很严厉你知道的。”
奶奶冷是冷了些,却是个很有眼力劲的老人家,并不愿杵在这两人面前碍眼,招呼过后便哄了糖糖出去,留给他们一点相见欢的空间。
江沫寒却没有原以为的那么开心,只是将莎莉拉离自己更近一点,握着她的手对望着。他其实不是不想她,不是不希望她时时在自己身边待着,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安静的待着就很好。
他望着她,笑起来时心情似乎跟着略轻松了些,“我想你了。”
莎莉看着他笑,点点头,“我知道。”
原来不是那句常说的“我也是”或者“我很想很想你。”
江沫寒竟一时觉得失落,脸上却仍笑着,说,“可是,我不想让你来回跑的这么辛苦。”
“都是我愿意的,怎么会辛苦。”莎莉不自觉的挽进他的臂弯里,只是很快又放下。她大概也担心自己的举动太唐突或者抗拒太明显,就索性从沙发上起来,无事晃了几步,又折回来重新坐下问他,“这两天感觉怎么样?还疼的厉害吗?晚上睡觉好不好?”
江沫寒靠进沙发里,一条胳膊支起来扶着自己的头,有些脱力般的笑着说,“就知道你要问,又想起从前开记者会被人连珠炮发问的那个时候,感觉压力很大哦。”
“哦,对不起,我担心你而已。”莎莉当然了解他的感受,那会儿他是如何抗拒采访的她可比谁都清楚。见他眉眼间难掩的疲倦,她突然觉得难过,就贴过去紧紧偎着他。
“莎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莎莉摇摇头。
其实是发生的事太多了,只是那些事都不是这一两天才出现的,前尘往事,新愁旧恨,所有的东西被一次次积压之后突然迸发,才终于走到今天这样让她举步维艰的地步。
可是,她又如何敢跟Joven说起这些事,又如何说得清?
江沫寒伸手揽住她,略偏过头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或许还是身体虚弱的原因,他说话的声音也渐渐有气无力,“因为工作吗?或者是我?”
“没有的事,你别想多了。”她只是想快一些结束这个话题,可是才一说完,就觉得这似乎并是一个可以让他放下疑惑的回答,就又笑着补充,“其实也不完全是。工作很烦,我好像已经不适合再在这个圈子里呆下去。他们要的只是不需要有自己想法的人而已。”
他沉默片刻,幽幽叹气,“我以为那是你最喜欢做的事。”
莎莉苦笑,“从前是,现在未必。”
“不如不做了吧。”江沫寒拍拍她的肩膀,“不喜欢就别勉强自己。”
莎莉却笑,“那怎么行,除了这份工,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反正工作就是工作嘛,我没那么多挑剔也许就好了。”
他怔了怔,突然问她,“莎莉,你爸妈知道我们的事吗?我是说,他们同意你来看我?”
莎莉一时失语,江沫寒又笑了笑,“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对吗?”
“我怕他们瞎担心,就……”她嗫喏道,“以后……”
江沫寒抽手掩嘴咳了几声,说,“其实,他们不知道也好,总不该让老人家担心的。”
莎莉不免担忧,一面替他抚着胸口顺气,一面不安的试图安慰他,“Joven,你别误会,我没跟他们说,是因为,因为我不想他们拿从前的事来劝我阻拦我。我只想过来看看你。”
“傻瓜,我也没别的意思,你没事就好。”江沫寒勉强笑了笑,脸色似乎已经白了许多,气息也明显低落,“今天好像逗糖糖玩得久了点,有点累。你呢,要不要先休息?”
他这人很少愿意人前示弱,能坦言说累已经极不容易,况且莎莉知道他对自己的态度极其敏感。可是毕竟多说无益,现在只求得他健康平安,她又还能祈求什么。
她顺从的点点头,从沙发上来,伸出胳膊让他扶,“时间本来也不早了,我现在就陪你进去。”
江沫寒来不及起身,先埋下头深咳了一阵,才撑了沙发扶手起来,见莎莉面色略微发窘,就牵过她的手挽进自己的臂弯里,一起回房间。
身体的疲惫虚脱几乎让他跌进床里,亏得莎莉瞬间反手一把捞住了他的手腕。他苦笑,“我大概真的是老了,眼睛有点花。”
“有没有伤到哪里?”立在床前的莎莉难掩担忧的问,“身体是不是还不舒服?要不让奶奶过来看看吧。”
江沫寒拉住莎莉的手,抬头对她抱歉一笑,“别这么紧张,我就是累了,躺下休息一会儿就会好。莎莉,对不起,让你辛苦奔波,可我却不能好好陪你。”
莎莉局促,“没关系。”
他似乎是满意的阖上眼睛睡觉。
莎莉以为江沫寒已经睡着,又在床前默默杵了半晌,才恋恋不舍的带着一颗血迹斑驳的心离开房间。
原本啊,原本该是多么亲密的关系,原本小别之后会是怎样热烈的相拥然后迫不及待的互诉衷肠,原本不该有这么多的“对不起”和“抱歉”……
眼下,却是两个人彼此之间小心翼翼的应酬。客气,却仿佛隔着一段从未有过的令人绝望的距离。
每个人都说没有事,其实事情已经发生了,也许正在进行着,不知不觉间就要颠覆两个人的世界。莎莉回去了,并且足足一段时间像是突然没了消息一样。
江沫寒倒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身体允许的话还是任性的哄着糖糖一起“晒太阳”,还是会对奶奶的苦口婆心无比虔诚的领受,可是事后照样赖着不愿回病房休息。他像是无比享受这种充满絮絮叨叨的生活,可更多时候又像一个其实只活在自己世界的孤独症患者。他的笑时常只是空洞的敷衍。
奶奶趁给他例行检查的空当难得八卦了一下,“那丫头难道最近当了国家元首这样不得闲?”
“嗯?”江沫寒如何听不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可是毕竟不是刻意谈天说地的对象,他讶异之余已经迅速的扯了另一个慌,“当元首可能还困难了点,不过到国外出差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大概真要忙疯了。”
“再忙也该有打电话的时间。”奶奶说话向来直率,“年轻人拌拌嘴闹闹别扭那是常事,冷战时间长了就不行,冷着冷着感情就也跟着冷了淡了,不是什么好事。”
江沫寒一面看奶奶头也不抬的收拾她那些宝贝诊疗工具,一面放下被高高挽起的衣服袖子,心里有被隐隐触动的感觉,“奶奶,其实我们可以做的,就只到现在这样而已,不是吗?”
“什么就这样而已?”奶奶直了直身体,扫他一眼,“年轻人说话总这样老气横秋的。”
江沫寒笑了笑,自己倚回到床头上,“没事,我随口说说。”
目送奶奶脸色淡漠的带门出去,江沫寒又忍不住笑,的确是只能这样了。奶奶不是华佗再世救不了自己,只能做到她能做的;他也早不是从前那个似乎风光无限无所不能的江沫寒,一个连未来都没有的自己,又怎样许别人一生幸福?
他原来还以为弄懂一个女人的心思是件很有意义的事,现在却觉得慢慢成了他难以承受的精神压力。他倒不惧压力,他害怕的是,终有一天自己还是会再次伤害那个最爱最不愿意伤害的人。
所以,相聚终是短暂,期许的幸福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倒不如从此狠狠心转过身,留彼此一份念想,也总好过将来剜骨的伤痛。
莎莉再次风尘仆仆的赶来,江沫寒一如既往的迎在门口接她,照例互相检视彼此的状态,然后微笑着对方一个深深的拥抱,只不过谁也没有主动说出那句想念的话来。
所有的一切在彼此的笑容里,似乎还维持着大家原以为的模样。可他们都清楚,在心底某个不被人洞察的角落,那些被小心隐藏着的东西,变了就是变了。
江沫寒铁了心要回家。
糖糖奶奶好说歹说也打消不了他的固执,又看不过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声也不响。到底还不是自家的孩子,不是狠着心强留着他回头再说一句“为你好”就能解决的事。
奶奶打电话给莎莉。
她倒是应声就到,一脸愠怒之色出现在房间门口,“Joven,奶奶说你坚持要回家?”
“你这么快知道?”尽管讶异她会突然出现,江沫寒却是没有半点表露,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慵懒的靠着床头对她笑笑,“奶奶给你打电话了?她还说了什么?比如我不适合回家之类的,或许永远都回不去?”
“你在说什么Joven!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莎莉反手在身后阖上门,走到他的床沿坐下,“奶奶只说你倔着要回去。她不放心让你自己上路,这才叫我过来。”
江沫寒随手拿过桌上的手机玩着,又笑,“老人家太容易担心了,我又不是小孩儿,再说也只是偶尔不舒服,脑子却还没有完全坏掉,自己回家能有什么问题。”语气稍一顿,又问莎莉,“你这个时候还往这里跑行吗?”
莎莉心里早懊恼了千百遍,眉头也跟着皱起来。她清楚的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儿,可是这种预感又心里更浓的愧疚所占据。她坐过去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合着,抬头迎上他微微含笑的眼睛,那里没有一丝温暖,有的只是让他陌生的戏谑。
她摁下千头万绪,问他,“Joven,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指什么?”他挑了一下眉头。
她垂下头去,“我们这是怎么了?Joven,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比如你想回家也可以跟我说,我一定会来接你回去的啊。”
他耸耸肩,笑了,“我说了自己也可以,又何必那么麻烦让你跑过来。不过你看,终究还是省不掉。”
“可是……”
他好脾气的打断莎莉,“好了莎莉,奶奶不是马上就跟你说了吗。既然你都来了,那就只能麻烦你带我这一程好了。很久不开车,我也担心自己手生。”
江沫寒跟奶奶和糖糖告别,小丫头攀着他的脖子硬是不肯放,可是却没哭,只是把自己的小脑袋埋进他的肩头。他拍她的背哄她,“糖糖乖,哥哥答应你,很快就回来看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