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她拉了拉帽子，把长发规矩的束在胸前。“你告诉我这些，带着点慷慨和悲悯，这种时候我是该笑呢，还是躲到一边去偷偷的哭泣。”
“随你高兴。”他转头便走。
林亦于是把帽子拉下，长长的头发随风翩然起舞。她朝着他的背影大笑，“江沫舟……”
他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停下脚步，回头。
她用双手喔着嘴巴，“我祝你……不幸福！”
“谢谢。”他朝她挥手。
他只是听到了前半句，后面的话，却正好淹没在周围的噪杂声里。可是他真的以为，她对他说的是祝福。
就算是他，也未必不会暗藏着幸福的渴望。
杜莎莉从浴室换好睡衣出来，还打着呵欠，恨不能立刻就躺倒在被窝里，沉沉的睡上一觉。从爸妈房间经过时，看到门缝里的灯光，她还瞥了一眼，心里奇怪早该睡下的两个人，竟然还在急切的说着话。
她并不是有心窥探或者偷听什么，只不过好心走上前去想帮他们带上房门，却瞬间被门后隐约传出的争执彻底惊醒了瞌睡。
这么多年生活过的怎么不顺利，老杜再怎么不济，却也不曾对跟妈妈大小声过。他们之间相扶着走过来的路，曾是莎莉觉得遥不可及的幸福标杆啊。
但是他们在吵架。
她站在门后，脚下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她宁愿相信，是自己最近太累心情过于紧张，才听错了他们的话。可是，他们三两句话里，明明就夹杂着Joven的名字，她又怎么会听错。
她杵在门外，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她试图清晰的消化他们争吵的内容，可是脑袋里却像被塞入满满的棉絮，居然没有一点运转的空间，只觉得沉重的让她恶心。
她扶着门框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砰的一声推开木门，惨白着一张脸立在了两个人面前，颤声问，“爸，妈，你们刚才吵什么？”
“没，没什么。你怎么还没睡？”妈妈一看是她，早慌的不知如何是好，丰润的脸上也是赤白不定。可她一向多么镇定自如啊，竟也有让她如此手足无措的时候。
莎莉手里抱着的衣服已经掉下去一件，她顾不上捡起来，失魂落魄的从衣服上一脚踏过去，站到妈妈面前，痛声问她，“妈，你们刚才说的究竟什么意思？什么两百万？”
“没有，你听错了。傻孩子赶紧回去睡去。多冷的天还在这站着。”妈妈顾左右而言他，急急忙忙要推她出去。
莎莉索性把衣服全都扔开，转而抓住老杜追问，“爸，我刚才明明都听到了。你说Joven为你还赌债，两百万，你是这么说的对不对？”
此时被戳到痛处的老杜，完全放下抵死不认的气势，反倒罕有一股落魄样儿。他无视老婆挤眉弄眼的阻止，决定一吐为快，“好了，我不要再演了，太他妈难受。莎莎你也别把你爸看那么低，我是赌钱输了，输了两百万。江沫寒那小子居然答应替我还，但赌场老板打了折扣，实际上也只用一百多万而已……”
“一百万而已！”莎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瞪大眼睛盯着老爸那张已然扭曲的脸，心底下慢慢涌上一股从没有过的恐惧。就好像自己一直说服自己相信的美好，最后面具一撕下的时候，原来却是一张张着血盆大口的魔鬼。而这面具背后，却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他还在为自己狡辩，“那小子也只是做的好看。空口白舌的说要还钱，结果却莫名其妙倒下去。你知道了，后面的事你大概比我还清楚。但那赌场老板不来索命，我也很意外。”
莎莉失力一般，蹲到地上掩面尖叫，“你还怨他晕倒怨他不能替你还钱，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他是你什么人，竟要为你的那些肮脏事买单。”
转头失神的看着妈妈，大哭，“妈，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Joven背后为我为你们做了多少事。你们不但不感激，你们对他百般挑剔诅咒，可他一句怨言都没有……妈妈，你们是不是原来就打算让他孤零零的等死，而我却披上另一个人的昂贵婚纱，走向你们以为的幸福？”
“原来，我们一家人才是真的狠毒，比Wilson还恐怖啊爸妈。”她抱着头瑟瑟发抖。
“莎莎……”妈妈也跟着蹲下来，用手扶着她的肩膀，无力的劝她，“傻孩子，你别这样想，你爸爸他都已经知道错了。幸好那笔赌债还没有坐实，并没有让他损失一毛钱，一切都还来得及的。”
莎莉恨的指甲已经掐进手心里，却不觉得痛，“妈，你说的真轻巧啊。其实，他不是没有损失一毛钱，他只是还没来得及搭上他一条性命，所以你们才不觉得愧疚。”
妈妈毕竟还是羞愤，张嘴结舌，“你，莎莎！”
她埋下头，声音渐小，却字字沉痛，“我没有怪您妈妈。我只怪我自己，怪我曾经那么傻，不愿往深处想一想。我很长时间都心有怨恨，我无法原谅他把我推开，也一遍遍心里暗暗希望没有我他也不会幸福。”
“可是，我才知道原来我做了多么愚蠢的事。就算无法在一起，就算他不爱我，我还是愿意他能幸福下去。妈妈，我甚至宁愿用自己的一辈子怀念，也不想再让他难过。可是，我和我的家人，却对他做了什么！”
妈妈也跟着她哽咽，“我们不想这样的。你爸一步错就万步错，我也没有办法啊。”
莎莉抱着自己的双膝沉默着，她再也不想多说，只希望狠狠咬着嘴唇的痛，能让胸口那里的钝痛更轻一点。
却是徒劳。
她仰头狠狠盯向老杜。她只知道恨，真愿意自己的眼睛里能飞出两把刀来，在她恨且痛的时候，痛快的朝他身上扎进去，或许能剜出千百个洞来，让她可以看个清楚，他究竟是长了怎样一颗狠心。
她不能真的杀他，此时唯求能从他们嘴里听到原原本本的真相。莎莉问老杜，“爸，我知道你不可能错过任何小便宜，也知道你们有联系，我只是不以为你会厚颜无耻到这样。”
老杜本来心中有愧，被莎莉一顿数落，倒不想辩白，就哆哆嗦嗦的说，“你这么说就过分了。我那时候走投无路，给他打了电话，结果他就自愿来了。不像你说的，我根本没有强求他。”
“你到底输了多少？”莎莉问到关键。
老杜提到数目的时候，仍旧不忿，却不由自主的哆嗦，“就，就是你听到的那个数。我以为只是玩玩，没想到居然有那么多。”
莎莉气结，“爸，那到底是多大一笔钱你不会不知道，我们就是把这套老房子卖掉也一定还不上的。可你凭什么去找Joven，凭什么让他给你收拾烂摊子？”
老杜白着脸，“他自愿的。”
“莎莎，难为那孩子一片好心，他担心你爸还不了钱就出不来赌场，所以替他出了头。”
妈妈突然的一声“那孩子”，让莎莉不住冷笑，“这理由多好啊。以前你们也有一百个一千个理由不喜欢他，如今呢，是不是终于良心过意不去了，才觉得他的好。可是我们到底一样自私，非要逼死了他，我们一家就完美幸福了。”
莎莉趴到地上，埋着头，毫无意识的一下接一下，固执的像要磕破脑门。
妈妈尖叫着要去扶她，却被她狠狠推开。她匍匐在地，整张脸埋在头发下，呜呜的发出绝望的声音，“太狠毒了！”
“莎莎。”妈妈已是羞愧难当泪流满面。
莎莉却突然坐起来，双手拨开脸上的凌乱长发，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她傲然站起来，冷漠的扫向他们恨恨的说，“是死是活都好，我再也顾不了你们。妈妈，我要去见他，跟他道歉，陪着他。你们别想再拦我！”
她的心全乱了碎了，被自己父母的自私，被她自己的愚昧和迟钝，撞击的碎裂成尘。如今再怎样努力的勉强拼凑在一起，却也只让她更像个失魂落魄的鬼魂。
她说完跌跌撞撞的往外走，散落一地的衣服再次被她踩在了脚底下。她甚至顾不上重新换一身外出的衣服。可到了客厅，她来来回回兜了好几个圈，就是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一样，焦急万分。
妈妈从她身后哭着抱住她。
她却再次用尽全力挣开她的怀抱。她嘴里念叨着要找她的车钥匙。可钥匙其实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她每天都在那里拿走又放回到那里。现在她却怎么都找不着。
老杜战战兢兢的绕过她们，走到茶几边取了钥匙远远的递到她手上，又一声不吭的退到客厅一角。这样失魂落魄这样绝望的女儿，让他第一次从心底下涌起罪恶感。
“莎莎，让妈妈陪你去找他。妈去跟他道歉跟他说对不起。你让妈妈做什么都可以，就让我陪你一起去行吗？”妈妈一面想要拦着她，一面又担心莽撞的拉扯会让她受更多的伤，只好小心翼翼的跟着求着。
莎莉断然回头，“我再说一遍，爸妈，你们别再找他了。无论怎样，都请给他留一片干净的世界，拜托你们！”
“可你这样子要怎么去？”妈妈泪眼婆娑，却不敢过于坚持。
“我会好好的去见他。如果你们再拦我，我便只能一车撞出去。在你们做的那些事面前，我觉得自己肮脏的死一百次一千次都不够赎罪。”
从家到医院的这条路有多漫长，莎莉现在才知道。她心里无论多着急，可车轮的速度却仿佛怎么都跟不上思念的速度。她一面流泪开着车，一面给他打电话。
江沫寒的电话号码早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她迫不及待的拨出去，得到的却是冷冰冰的无法接通的提示音。她以为自己拨错号码，又固执的一次次的重试。可所有的结果都一样。
难以名状的恐惧从她心底陡然升起，脚下已不自觉的死死踩在油门上。
她又打给林锐。除了医生，他是唯一可以二十四小时守着他的人。有时候她也忍不住泛着醋意开林锐玩笑，说他才是Joven的女朋友，结果总是一句话把两个人笑翻。
电话唱了很久的歌。居然是这阵子最烂俗的爱情买卖，歇斯底里的不停重复着“爱情不是你想卖，想买就能买”。此刻却让她听出几分绝望。大概她的爱情，才是真的被买卖了吧。
林锐终于接起电话，声音却是哝哝的，完全一副睡眠正深时被挖起来的不满。“怎么了莎莉姐？”
“Joven呢，林锐你叫他听电话，拜托。”莎莉带着哭腔喊。
“Joven，Joven？”林锐的睡意被喊醒了一半，反应仍有些迟钝，“莎莉姐，你说江哥吗，他在睡觉啊，正输液呢。你等等，我马上让他听。”
后面冒出来的一句话，却让莎莉差点撞向路边的护栏。他居然惊奇的问，“江哥人呢，明明还在打点滴的啊，怎么会不见？”
“不见，什么叫不见？”莎莉慌乱的打转车头，重新冲出去，又冲电话焦急的说，“他应该在医院的啊，林锐你去找找他，也许在洗手间，你去看看！”
电话嗒一声切断。莎莉被那声音惊出一身冷汗。她又气又怕，急忙拨回去，却是忙音。
如果，如果……
越是担心就越控制不住胡思乱想，她简直要被自己突然想到的各种可能吓倒。
她的车一路飞驰到住院部的楼下，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之后熄火停下。也不理会那么横七竖八的停车不对，莎莉人就已经火急火燎的冲向电梯，直上江沫寒的病房。
病房门虚掩着。
莎莉站在门后面，侧身靠着墙壁大口喘气，终于平复了，也收敛好了情绪，才努力摆上一张给人惊喜的笑脸推开门去，嘴上欢快的喊那个名字，“Joven。”
房间里自然没人。连林锐都不在。
莎莉跑到病床前，看到的却是只滴了一半的点滴，以及散落在浅蓝床单上已经浸湿一片的针头。而连着针管的小块乳白胶布上，甚至还有小块儿暗红色血渍。
她木然回转身，仿佛一时之间并不认识这个房间。而这里，并没有江沫寒。
没有他的地方，根本就不该来。
她脚步虚浮的跑出去，在楼道中间的值班室看到正在拨电话的护士，也顾不上礼貌，冲过去一把夺下人家的话筒，巴望着问，“江沫寒呢，他去哪里了？你们把他送到哪里去了？护士，请你告诉我他在哪里好吗？”
那护士已经有点年纪，虽然被突然冲出来蓬头散发的莎莉吓了一跳，但很快就镇静下来。她不声不响从她手里抢下电话，思忖之下，极严厉的开口，“你既然是病人的朋友，就更应该清楚他的一举一动。你最近不来可能不清楚，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能离开医院半步，随时都有可能发生难以挽回的意外。总之，你们要是找到他，请马上送回医院。”
“你，你是说他不在医院，他跑出去了，是吗？”眼泪居然说来就来，不顾护士愕然，自己已经抬手嫌恶的抹去，定定神又问，“护士，会不会是弄错了，他不会不见的，他跟我说他只是去见一个朋友，很快就回来。”
她终于想起来了。
他说去见朋友。去见朋友啊，应该是在……她这才惊觉，从接到江沫寒的电话到现在，已经三四个小时过去。而他竟然还没有回来。
可他要见的那个朋友，莎莉却一点头绪都没有。他也说是她不认识的人。莎莉惨白着脸，扶着值班台，半晌不能回神过来。
护士小姐只是看看她，又开始专注的打电话。通话的都莎莉熟识的名字。原来她也正向Joven的几位主治医生报告他的消息。
她只感觉凄惶，完全不知道自己要从哪里开始找他。她默然流了一通泪，又慌慌张张一路踉跄着狂奔下楼。回到车里她终于失声痛哭。
有一个人，可以救她于绝望。
手机里Wilson的电话是唯一没有设置彩铃的，她急切的拨过去，一段漫长的犹如死亡一般的静默等待后，他在那头冷淡的喂了一声，“找我什么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