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样厌恶这座城市的烧烤摊。这些散布在大街小巷的烧烤摊，冒出熏人的烟雾和呛人的气味，尤其热天一来，夜幕下的河两岸——绵延十几公里的河边风光带，烧烤摊星罗棋布，狼烟四起，不仅大煞风景，同时也污染环境。上一任市长曾治理过好几回，但每次采取强制行动予以取缔之后，过不久，又会死灰复燃。不是摊主太顽抗，而是食客太嘴馋。这城市喜欢吃烧烤的人，似乎同喜欢抽烟喝酒的人一样众多。有需求，必定就有市场。这也难怪。
我是在参加工作的第六年，摊上这档事的。对我而言，这却是个难得的机遇。我没有像以往那样，联合公安和工商，强行将烧烤摊收缴打砸，以图破坏他们的正常营业。我走的是另一条途径。派人从烧烤摊采购一些样品，送到卫生检验所，一一进行化验，得出一个令人闻之色变的结论：烧烤摊上的食物，含有致癌物质。再从北京上海乃至国外请来一批专家，召开论证会，得出同样的结论来。然后，将化验结果和专家论证意见，连续在本地报纸电视电台和网站上发布，形成强大的舆论声势。文中引用了国外有关烧烤的最新研究成果。比如，英国一家研究机构声称，户外烧烤架上每百平方厘米含细菌170万个，比马桶坐垫上的细菌高出124%。该研究机构的负责人丽莎·阿克利博士表示，这些细菌中含有高致病性的大肠杆菌、沙门氏菌及李斯特菌，一旦感染，便会造成严重呕吐和腹泻。该博士认为，烧烤中危害最大的致癌物，就是苯并芘，它既可以通过烤肉进入消化道，也可以通过烤肉的烟雾进入呼吸道，苯并芘会在体内蓄积，诱发胃癌肠癌等癌症；另一个致癌物是杂环胺，可引起乳腺癌结肠癌等；常吃烧烤的女性，患乳腺癌的机率，比不爱吃烧烤的女性高出两倍。
吃烧烤致癌的信息，在全城广为传播，烧烤摊前的食客，比以往少了很多。
可是，仍旧有人抵挡不住烧烤的诱惑，照吃不误。他们也许觉得，理论终归只是理论，身边并没有谁因为贪吃烧烤，患上癌症的。我们找来一批长期吃烧烤的人，送他们上医院免费做体检，并没查出癌症来。别的毛病倒是有一些，但跟吃烧烤无直接关联。
看不到确凿的证据，那些嘴馋烧烤的食客，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内心恐惧之后，陆续又胆大起来，重新回到了烧烤摊前。我束手无策。
数月之后，我意外发现，曹庆庆也成了食客中的一员。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不是一般地吃，简直把烧烤当饭吃，吃得口腔溃疡，嘴巴差不多变成一个火炉，也不放弃。要是嘴巴痛得实在不行，每顿就只喝一碗凉稀饭。眼见她的身子，日渐消瘦。
她是瞒着我做这件事的。在她疯狂吃烧烤的这几个月里，她以我嘴里酒气太重为由，一直拒绝跟我亲嘴，并且每天在家里要刷好几回牙。她的嘴瞒过了我，但她的胃最后没能瞒过我。她时常不由自主地用手掌按住腹部，半夜里会悄悄起床，服用胃药。我强行带她上医院做检查，结果查出是胃癌，医生说她顶多还能活一年。
她倒是很镇定，似乎早料到会这样。只是向我提出一个要求：补办婚礼。当初我俩结婚，是在大学毕业后的头一年，上民政局扯了证，就成了夫妻，没有举行婚礼。一是没钱，二是我想给人留下个生活廉洁的好印象，有利于日后的进步。我答应了她。这是我俩相爱以来，她头一次向我提要求，说不定也是最后一次，我得满足她。我把婚礼定在本市一家五星级酒店。我要让她风风光光一回。
我没料到，婚礼现场，会来这么多的记者。他们举着摄像机照相机和话筒录音笔，对我俩进行现场采访报道。曹庆庆当众讲述她吃烧烤的经历，从最开始嘴馋吃烧烤，到后来疯狂迷恋上烧烤，到最后到医院查出因吃烧烤患上胃癌。她带着深深的悔恨，诉说这一切。这令在场的记者和宾客，唏嘘不已。很快，本城所有的媒体，包括网站，电视，电台，报纸，铺天盖地地报道了这场婚礼，它们用了很醒目的标题：《害人的烧烤，感人的婚礼》、《莫因一时嘴馋，换来终生后悔》、《亲，为了全家的幸福，请不要再去吃烧烤》……估计全城热衷吃烧烤的人，都看到了，也估计他们看到后，会在自己的生命与烧烤之间，做出明智的选择。
事实是，到当年年底，烧烤摊奇迹般地从这座城市消失。次年二月，局里一名副局长退休，空出一个位置，组织上把我提了上去。那年，正好是我的而立之年。
曹庆庆知道自己来日不多，拒绝住院治疗，着手帮我张罗起下一届婚姻。她想赶在过世前，给自己找好“接班人”——一个像她一样，能做好我的贤内助，能用一生来辅助我事业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其实很难找，曹庆庆几乎把所有的时间，花在这件事上。我无法阻止她。她还活着，却要我同别的女子“相亲”，我心里既难受又难堪，能躲则躲，能拖就拖，即便见了面，也会告诉她，对方不合适。
后来有次我去北京开会，把她一块带上了，想让她出去散散心，暂时忘记给我找对象的事。开完会，我领她去了北京一家大医院，给她做了复查。结果出来，不是胃癌，只是胃炎。
这下我俩终于放松下来。她可以继续好好地活着，不用再给我找新老婆。我也再不用去相什么鬼亲，可以与她长相守，让她继续帮助我进步。
北京回来后的某天下午，当初给曹庆庆检查出癌症的医生，给我打来电话，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其他人跟你说可以，别让医生跟你说。医生说出这三个字，断不是什么好消息。我的心不由得一沉。我明白，这回医生跟我说的这三个字，是另一层含义。当初定曹庆庆患胃癌的事，是我事先跟他串通好，做的假。曹庆庆从北京回来后，对自己患胃癌的事，起了疑心，去找医生讨说法，警告他，要是不说实话，就去院长办公室举报他，他只好把我给卖了。
那天下班回到家，曹庆庆用怪怪的眼神盯着我，一直盯得我心里发寒，她才开口说话。
她说：“你不妥。”
这话听上去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却是我俩相爱以来，她对我说过的一句最为沉重的话。
这之后，她对我及我的事业，日渐冷淡。而我尽一切努力地想挽回她的心。直至一年后，她怀上了孩子，这事留在她心里的阴影，才慢慢淡化。
我却不懂珍惜，接下来又对她做了件更过分的事。
回想这些，我的心一阵阵地发痛。何西呜呜呜地冲我摇头摆尾，提醒我该回家了。是的。天都黑了，散步的人已经陆续离去。我们也该回了。
回到家，我静坐在电脑桌前。以往从河边回来，我要先进厕所冲个澡，然后打开电脑开始工作，何西则下楼去抓老鼠。现在我既不需要洗澡，也无法工作，只能是望着屋子发呆。
何西发现电脑一直黑着，它竖起身子，用前爪按下主机开关。当电脑屏幕变亮后，它嘶哑地叫两声，从门洞里跑了出去。它不知道，即便是帮我开了电脑，我也不可能像以往那样进入工作状态。
晚上原本是我和何西的工作时间。何西趁着夜色，在小区内捕捉老鼠；我坐在电脑前，进入某些原创网站，不停地顶帖。自打刑满释放重新住进望月湖后，我从没外出做过工，也从不跟以前的朋友和熟人往来。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我成了一名职业顶帖师，受雇于那些冷冷清清半死不活的原创网站。我进入这些网站，几乎在每个帖里开骂开踢，当然不是爆粗口，而是冷嘲热讽，竭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毫不留情地指出其语言的弊病，内容的肤浅，技巧的低下，智力的迟钝。被批过的人，恨不得举起锤子在我脑袋上敲个洞，或者一刀捅了我。好在我每天只在网上跟他们打交道，他们不知道我究竟是谁，我来自哪。他们的斗志被我激发出来，集体围攻我，战场就这样铺开了。而我犹如一名愈战愈勇的钢铁战士，所过之处，烽烟四起，哀鸿一片。许多人进来看热闹。也有人为我叫好，声援我。这么一来，参与的人越来越多，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慢慢地聚了人气，网站跟着热闹起来。网站根据点击量的提升幅度，按月给我付费，将钱直接打到我卡上。虽然收入不高，但足以维持我简单的生活开支。我喜欢这种工作方式。独自呆在家，既能赚钱，又能发泄。我根本不想去外面做事。我讨厌外面那个世界。
接近十二点，隐约听到楼下何西的叫声。它是在叫我。我下楼，看见它又咬到一只一斤多重的老鼠。它在坪前一边等我，一边把老鼠搁在地上，嘴巴在老鼠身上伸来缩去，像是故意在逗老鼠玩——虽然明知道它死了。看到我下楼后，何西叼起老鼠，屁颠屁颠地在前面走着。
我俩绕过十字路口，进了三哥啤酒馆。
在原本属于我和何西的那张桌子旁，已经坐了一个人。瘦脖子。
啤酒馆很小，不足二十平米，临街这面，摆了三张小方桌，最里面的那张，是我和何西以往来吃夜宵的固定位置。三哥每晚都会给我们预留着。临街的这面墙，被打掉，装上了一米多高的透明玻璃，坐在那张桌边，我可以将街上以及街对面超市的情形，一览无余，而外面的人很难看见我，墙角正好隐去了我的身子。瘦脖子以往一般都是坐内墙边靠门口的那张桌子，兴许喜欢我那个位置，看我死了，不可能再来，就坐过去了。
何西起初没注意到这种变化，进门后，直接去了厨房，将脖子上滴着鲜血的老鼠交给三哥。等它出来，朝我们那张桌子走去时，才发现瘦脖子占了我们的位置。它一面朝他吠叫，一面急匆匆地跑过去。瘦脖子受了吓，手忙脚乱地从那张桌子边窜出来。他手里提着一瓶啤酒，桌上还没来得及上碟，估计也是刚进来。他退回到门口的那张桌子边。
瘦脖子平日里对我挺尊敬，管我叫师父。他是租住在望月湖的一个贼。胆子不小，却特别怕狗。今晚他显然比以往来得早些，也许要去赶一个地段较远的场子。见何西伏在里面那张桌子底下，他拿了个一次性塑料杯，倒满酒，想给它送过去，却又不敢。三哥从厨房出来，将几个装着小吃的碟子摆在他桌上，他便请三哥代劳。
何西伸长舌头，舔着塑料杯里的酒。三哥蹲着身子对它说：“你们家主人再也不会来喝酒了，你不知道吗？”何西抬头看了他一眼，冲他叫了一声，也许是在告诉他，我已经坐在桌子边，就像往常一样。三哥叹了口气，起身去开了一瓶啤酒，摆在我的桌上，再端来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辣椒萝卜，一碟凉拌海带丝，还放了一双筷子，自言自语：“何哥，吃吧。真希望你还坐在这儿。”
瘦脖子匆匆地喝完两瓶啤酒，脸上，脖子上，手上，全红了。平时喝两瓶啤酒，他不会这么红。临走，他悄悄对三哥说：“今晚我要去弄个大单！”语气中含着激动，难怪他皮肤这么红。三哥叮嘱他小心为好。“单大单小其次，关键是安全。”三哥强调。三哥本想说“关键是别把自己弄进去”，话到嘴边换了词，怕这么说不吉利。不管干哪一行，出门都得图个吉利。
何西喝酒，舔一下，玩一阵。平时来吃夜宵，我都是叫上两瓶啤酒，给它倒上一杯，等它把杯子清空的时候，我正好也把两个瓶子清空。今晚它刚舔掉半杯，进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我认识。望月湖的一个闲人，啃老一族，父母开公司，家里挺有钱。是个****极其旺盛的女人。她的****，就像夏季泛滥的河水。前后结过四次婚，四任丈夫都被她的****打败，丢盔弃甲地跑了。现在单身。她一进门，两道被****烤红的目光，便夹住了三哥。三哥转身沿着窄窄的木板楼梯，往二楼去，她跟在后面。她原本并不胖，却踩得木板吱吱呀呀响，许是****太沉的缘故。
现在你明白了，三哥除了经营这家小小的啤酒馆，兼做鸭。望月湖的鸡比鸭多。毕竟，做鸭相比做鸡，难度要大。换言之，一个女人想做鸡，也许就可以做鸡，但一个男人想做鸭，不见得做得了鸭。而三哥，一米八九的个头，近九十公斤的体重，青蛙似的肌肉，魁伟，结实，一身蛮力，天生一副做鸭的料。如果他不做鸭，兴许是种浪费。为了避免这种浪费，三哥就顺其自然地做了鸭。
三哥除了做鸭，还兼做北面那个度假村露天游泳池的教练队长。热天里游泳池开放后，三哥背一把椅子，坐在游泳池边的树荫下，管着一群二十岁上下皮肤黑黝黝身子瘦巴巴的小青年教练。虽说游泳池有规定，“鸡和鸭，严禁入内”，但针对的只是游客，并非管理人员。游泳池的上班时间，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这段时间，三哥就把啤酒馆，交给老婆打理。三哥是前年结的婚。结婚前，女朋友知道他在做鸭，听之任之，不怎么在意，但女朋友一旦成为老婆后，醋意大发，再容不得他去做鸭。三哥晚上从游泳池下班回来，老婆眼不见为净，拿了当天店里接的钱，甩手出门，打麻将，唱歌，泡吧，不到凌晨三四点，不会归屋。
一杯酒快舔完的时候，何西冲门口叫了一声。街对面的超市老板王胖子，哼着歌，晃着身子，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径直走到何西面前，将塑料袋里的食物倒在它面前。这些食物，不是白送给何西吃的，而是拿来换它的老鼠的。王胖子轻轻拍了拍何西的脑袋，说：“嘻嘻，你这狗东西！主人一走，就罢工，害得我几天没尝过鲜！”超市十二点停止营业后，他跟老婆交完账，闻到了炒老鼠肉的香味，便提着塑料袋，急不可待地跨过马路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