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镇,晨,阳光明媚。
同福客栈后院花坛中,花草迎着曙光苏醒,一如既往地等着清晨井水的滋润。
如今正是三月,唯有辛夷花开,芍药和杜鹃仍是翠绿叶子,柏树常青,葫芦架子藤蔓蜿蜒,爬山虎绿油油缠绕在墙垣。满院青葱,一树红花独卧其中。
可直到日头高照还没人来,众花草已晒得有些蔫了,忽然听见脚步声,原本就蔫的花草,更……蔫了。
“果真是‘紫粉笔含尖火焰,红胭脂染小莲花’,掌柜养了一院子的好花,辛夷花开的十分漂亮。”
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身材笔挺,眉眼漾着浅淡笑意,面庞白净而满是书生清气,似水墨画里的人。
轻风拂过,吹得花草哗啦直摆。
“这家伙又来了!”
“这笨蛋果然又在这个时候来了!”
“啊啊啊,老大揍他,揍他!”
花妖草妖在那里叽叽喳喳,书生听见的只是风吹叶动的窸窣声响。
身为老大的勺子憋的不行,她也很想出去揍他一顿呀,可是一旦化形就穿帮了,让书生看见非吓傻他不可。眼见他去井边打水,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
勺子是一株有三百年道行的芍药花妖,自从被老掌柜挖到后院栽种,已经共度五十个春秋,可如今老掌柜却把客栈卖了,还是卖给一个笨书生。
这书生当初信誓旦旦说会照顾好客栈的花花草草,结果一转身,每天都在大中午给它们浇水,气死她了。
满花坛飘荡着阴霾气息,书生浑然不觉。径直往井边走去,弯身将桶丢进井里,提了满满一桶上来。提了提,实在是太多太沉,又倒了一大半回去,看得花坛众妖哗然。
“呸呸!就会念酸诗,连一桶水都提不了。”
“完了,他来了他来了!”
书生吃力地将水桶提到花坛前,俯身拿起瓢,舀起满满一瓢水。众妖艰难地咽了咽,随后就见倾盆大雨毫不留情的洒来,揉进滚烫的泥里,顿时化作煮沸热水,烫的它们缩腿,尖叫起来。
书生又慢条斯理地舀起一瓢,本来是想把水潇洒地泼出去,结果没握紧瓢把子,倏地飞了出去,“啪”地拍在勺子的俏脸上……
勺子:“!”
书生摇头:“我果然没有养花的天赋啊。”说罢,将满满一桶水倾泻花坛中,众妖顿时被水淹了大半,却见他满意地拍了拍手,“如此甚好。”
湿漉漉的一众草木妖直勾勾盯着书生哼着小曲出去,怒指:“老大!快赶走他!我再也不嫌弃粗糙汉子接手客栈了,连个花都养不好,长的好看有什么用,还念诗,呸!见过大中午浇花的吗!”
青翠叶子上的水珠微微抖落,等他离开院子,那半米高的芍药抖了抖,化作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轻落地上。她穿着一袭白粉对襟半臂襦裙,乌发如漆,眉目如画,如雨打后的翠竹,薄雾微笼的青山,柔媚而又灵动。
片刻那旁边的草木妖一一化形,形态各异。头顶砰的一声,那葫芦架子变成了个大胖子,一落地声响骤然炸开。
众人立刻抬指嘘了他一声,胖葫芦也低低嘘了嘘。随即低声问那站在前头的芍药:“老大,自从这家伙接手客栈,到处都乌烟瘴气,明天客栈重新开张可怎么办呀?”
勺子若有所思沉思半晌,缓缓转身,目光凶狠地抬手往脖子上抹了抹,沉吟:“先做了他。”
众人登时投以我们老大就是威武雄壮的眼神,然后心满意足地各自回土里滋润去了。
勺子没有进去,她想起以前,每当黎明初现,朝阳笼罩大地,冲破晨曦薄雾时,老掌柜就会提着水过来,拿着水瓢舀满水,娴熟地抬手洒开,水珠会裹着晨光蕴着霓虹抛落在花草上,给它们去掉一夜糟粕,这样它们整日就能安心修炼了。
可就在前不久,老掌柜说“我从小掌柜到大掌柜如今已是老掌柜,是时候回老家安享晚年了”,于是就在众多有意买下客栈的人中,挑中了那个笨书生。
她趴在门边眼巴巴看着他把房契交到书生手上,听见他叮嘱说要好好浇花施肥,差点哭趴。
老掌柜交代好一切,轻叹一气,满是不舍,携着老伴走了。
勺子轻步跟在老掌柜后头,一路送到门口,赤足踏在青石路上,看着那两个苍老背影相互搀扶,渐渐隐没在街道店铺门前的大红灯笼下,直至再也看不见。
想起昨晚的别离,勺子吸了吸鼻子,抡袖子:“我去揍他!”
胖葫芦忙拦住她:“你要是直接揍他,他报上官府,我们客栈名誉得受损。”
勺子拧眉,沉吟说道:“那我去附近挖个坑,把他埋了。”
风华绝代的辛娘摆摆手,满树辛夷花便跟着抖了抖,明艳妖娆,很是老练的说道:“出了命案我们客栈还要不要开了。要不……老大你扮女鬼去吓唬他吧,反正你很拿手。”
看着众人深以为然点头,勺子怒了:“什么叫‘我很拿手’。”
“平时客栈来了坏人不都是老大你亲自出马扮女鬼吓跑他们的嘛。”
……仔细一想好像确实如此。为了帮爷爷守护好客栈,每回有恶人来都是她出马的。勺子顿叹,自己明明是一株美丽的芍药花啊,怎么偏偏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罢了,为了客栈!
夜至,风静,灯起。
勺子在众人“快点做掉书生”的殷切目光下,毅然决然跳进书生的屋里。蹲在窗台看着那在灯下看书的年轻人,摸了摸下巴,步子一迈,脚尖刚触及地面,瞬间化作长发披肩的白衣女鬼。
勺子先在镜子前照了照,看着镜中红目青脸的模样十分满意。飘飘然坐在桌子对面,探头吹了吹油灯,屋内灯影闪了闪。
书生没动静。
勺子又探长了脑袋,凑近了往他的脸上吹冷气。
书生依旧在看书。
“真是书呆子,还想打理好我们同福客栈,这分明是要赔钱的节奏。”勺子撇撇嘴,抬手挡在那书页上,手掌渐渐化形,可他竟还是无动于衷!
勺子看了看手,凡人分明能看见的,这法子都吓跑过很多来闹事的壮汉痞子。勺子干脆现出鬼身,在他一旁蹦蹦跳跳,时而往他脖子里吹气,时而抬手挡住他的视线,甚至把窗户弄的噼里啪啦响。
半个时辰后……
蹲在院子里等勺子凯旋的众妖抬头看着那天字号房,目不转睛地盯着映照在窗纸上跳跃的身影,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时辰后……
勺子虚脱地趴在桌上,哭得凄凉:“我是鬼啊……鬼啊!你能不能抬眼看我一眼,装作被吓了一跳也好啊,不带这么打击人的。”
隐约间勺子好像瞅见他的嘴角微微抿起,略有弧度,分明是在忍笑!勺子歪了歪脑袋,用那被泪水冲刷开脂粉,变得五颜六色的脸看他:“笨书生,你看得见我对不对?”
恍惚一下,却又见他淡定翻了一页书,唇角哪里还有笑意。勺子挠挠头,难不成出现错觉了?
吓人的法子失败,勺子盘腿坐在院子里,大伙围成圈拧眉想法子。辛娘忽然击掌,恍然:“不对呀,爷爷已经回乡下去了,如果我们把他吓跑,这客栈不就没人看着了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勺子又忧郁了。
想到还要被书生蹂躏八十年,众妖也忧郁了。
“不行!”勺子猛地站起身,风吹过境,衣袂飘飞,美的迷乱了旁人,她以拳击掌,坚定道,“我要替爷爷守护这个客栈!”
“老大你不是一直在守护嘛。”
“这次不同,之前小妖小鬼来捣乱我会半夜把它们踹出去,可白日里帮不上忙呀。你瞧瞧那大中午来浇水的笨书生,实在是靠不住,明天客栈重新开张一定会一团糟的。”
胖葫芦问道:“老大你要干嘛?”
勺子嘿嘿两声,步子一迈,再落地,已是个洗净脂粉的俏皮姑娘,素衣在身,发髻轻挽,活脱脱一个邻家姑娘:“我要去应征小二!”
“……”
老大,你确定不是要去捣乱吗……
日晒三杆,勺子都快在门口晒成芍药干了,还没见到书生开门。她以袖做扇,赶着周围汹涌扑来的热气。又等了半个时辰,差点要跳到书生房里糊他一脸泥。她坐在门前石阶上,百无聊赖地埋头在地上画圈圈。
那明亮日光忽然被人遮住,抬头看去,见了那背光而站的人,咽了咽,竟是那笨书生。他怎么从前门来?难道他昨晚一直没回来?可他出去自己怎么没察觉。
勺子的脸都快皱成一团了,这家伙第一个晚上都不守着客栈!要是有盗贼进来把东西偷走了怎么办,果然不可靠。
书生笑了笑:“姑娘是住宿还是吃饭的?亦或只是在这歇歇?”
勺子拍拍屁股站起身,纠正他:“客栈行话应该是‘住店还是打尖’,不然别人会欺负你是外行人,吃白食,中途跑掉的。还有,我是来应征小二的。”
说罢,扬了扬手里刚揭下的红纸儿。
书生笑笑,问道:“你吃的多不多?”
勺子想了想:“不多,一顿一碗。”
书生愉快点头:“好,就你了。”
勺子傻眼了,就这么简单?那她昨晚把整个客栈守则都背下来是为了什么,她特地跟杜鹃姐姐学了十八门厨艺做什么呀!这书生太不靠谱了吧,勺子愈发愤然。
开了客栈大门,书生就坐在掌柜位置拿了书看,勺子站了一会,问道:“不是今天开张吗?”
书生点头:“这不是已经开张了嘛。”
勺子嘴角微抽:“……不放个炮仗,不请舞狮贺喜?”
书生摸摸下巴,摇头:“太麻烦了。”
勺子深深地绝望了,他不但是笨书生,还是个懒书生。默默握拳,这客栈果然还是要由她来守护!
“哦,对,还不知姑娘芳名。”
“叫我勺子吧。”
书生微微一笑:“好名字。”
门开了半日,也没人过来。因厨子就是老掌柜,老顾客进门见那老掌柜不在,却是个年轻人,便知这客栈已非原来的客栈,吃的东西自然也不是原来的味道,立刻退了出去。
勺子无比心酸地趴在桌上,昏昏睡了过去,还是以前好呀,虽然不会爆满,但至少还是有客人的。
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进店,鼻子一嗅,几乎蹦了起来。身上立刻滚落了一件衣裳,她低头看了看,这长衫根本就是男子的,再嗅一嗅,不由皱眉,那书生什么时候给她披了衣裳?她怎么一点也没感觉……不由多想,回了神往外面看去,就见一个年轻女子步伐轻盈走进来,声音低落:“可还有空房间。”
书生笑道:“有。勺子,带客人去天字号。”
勺子顿了顿,才道:“姑娘请随我来。”
女子低低应了一声,随她上楼,进了天字号房间。勺子退了出来,瞅着满屋子的清冷阴郁之气若有所思回到院子。
刚进去,辛娘已化形落地,一袭大红衣袍逶迤拖地,浓妆艳抹不见俗气,万千风情,开口却很是认真:“方才似有妖气进店。”
勺子答道:“只是个女鬼,不足为惧。”
作为一只有三百年修为的花妖,又因是有花仙之称的芍药,至纯的灵气非一般草木妖可比,有那与生俱来的修为,悟性又高,说是三百年,实际也有七八百年的妖力了,一般的小妖奈何不了她。只要日后没长成歪苗子,成仙绝非难事。
辛娘听罢,意味深长抚掌:“女鬼啊……这回老大不能用老法子了。”
勺子嘴角一抽:“哼!”
只不过观察了几日后,勺子发现那女鬼倒是安分得很。偶尔出门,回来不吃东西,那书生竟然也不问。勺子暗气,要是会做生意的,早就该问问客人要不要吃东西了好么。
勺子觉得对书生积累的怨气一定会越来越多……迟早会忍不住再想法子赶走他……
因店里住进女鬼,勺子略有不安。这日去了她房前,双手合十,十指微缠,嘴里轻念咒术,刹那整条廊道都已隐约铺上白光。勺子这才满意地拍拍手:“最好乖乖住店,否则戾气一出,就等着被天罗地网抓住吧。”
就这么过了几日,时而会有客人进来。多是勺子下厨,有时也会拖了善于厨艺的杜鹃进厨房。倒渐渐有了回头客,勺子颇感欣慰。
这晚打扫好房间准备回后院,经过那天字号房,似有不对,贴耳在墙,里头根本没半分女鬼气息。身后鬼气阴冷,冻的她哆嗦了一下,从栅栏那探头往上看去,客栈顶端已满是戾气,乌云遮蔽,好重的怨气。
勺子忙回身,俯身探手印在地板上,不由一怔,她布下的天罗地网怎么被人破了?抬指横斜抹开天眼,只见阵法已破,源头就在那廊道尽头,隐约有干涸的鸡血。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书生手里拎着一只光秃秃的鸡,左右看看,瞧见勺子,笑道:“正好你来了,这鸡不熟,骨血还是生的,帮我热热可好?”
勺子气急败坏:“热你大爷!”
“……”
说罢,转身跑下楼,一跃而下,化了妖身,踏着夜里的清幽之气穿过客栈大门,腾空而起。
勺子盯着那阴霾腹地,沉声:“小小鬼魅也敢来这里作祟,还不速速离去。如若不走,休怪我将你打的魂飞魄散。”
乌云里很快便现出一女子,声调平缓而无半分恶意,反倒带着一丝恳求:“我在等人,等到了人,就走。”
勺子说道:“你要等就等,可别在屋顶弄出一团鬼气来,否则凡人住店要被吸走阳气的。”
女鬼摇头,坚定道:“不行,如果他没看见这里有鬼气,他不会过来的。”末了许久才道,“他是道士,失手被鬼夺了大半魂魄。可它没夺走他最后一抹魂,那魂便是他还记得自己是个降妖伏魔的人。若是失去最后的魂魄,没了最后一点记忆,他便死了。”
勺子诧异,女鬼帮死对头道士?这是哪跟哪呀,问道:“所以你是想让他抓住,好让他残缺的魂魄中留下你的一寸地方?”
女鬼笑得苦涩:“不是,即便记住,又会慢慢忘记。我在他面前出现了三百九十七次,没过几日,他又会忘了曾抓过我。”
勺子更是意外:“你的意思是,他不记得曾抓过你,而你又不想见他死,所以一直出现在他面前,提醒他还是个道士,助他活下去?”
“是。”
“可他根本不会记得你。”
女鬼苍白的脸上神色怔然,许久才道:“那又如何,我也不是为了让他记住才做这些事。”
勺子愣了片刻,无论怎么做,对方都不会记住自己。无论做多少事,对方都只是当自己是鬼魅。无止尽的付出,却什么都不会得到,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