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掌柜正在起笔记账,听见这声音,抬头朝她看去,笑的可亲:“回来啦,快进去洗洗手,吃饭了。”
勺子眼眸一湿,脚下刚动,又定住了,摇头:“爷爷已经回老家了,你不是……”
耳畔渐起沧桑之音:“是和不是,又有什么关系,你最想的,不是这样么?”
勺子恍惚片刻,老掌柜又笑道:“还愣着做什么,大伙都在里面等你呢。不吃饱饭,还怎么守护客栈呀?”
“守护……客栈……”
勺子往里面看去,辛娘葫芦哥他们都坐在那,抢着饭菜吃,笑声飘摇,扑进耳边。身子轻轻被人推了推,耳边又起魅惑之声:“去呀,快进去吧。”
其实这不是梦境……就算真的是梦境,也没关系,可以和爷爷一起,和大家一起在这客栈里住下就好。
只是迈开两步,却觉里面少了个人。她凝神紧盯,想不起是谁,但确实是少了一个呀。
一个很重要,非常重要的人。勺子步子凝滞不前,看了许久,心头空落,是少了……书生不在……
那个吊儿郎当可是关键时刻却总是陪在一旁的书生不在。
提起的右脚又往后挪去,还未挪开,身子猛地被人一推:“快进去。”
她几乎往前摔去,眼见脸离地面贴近,忽然被人捞住,揽进温热的怀中,抬头看去,不正是那吊儿郎当的书生。
书生低头看她,面色微拧,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笑道:“不哭,我在这。”
勺子心头一震,伸手抱住他,不知道为什么哭了。她刚才是很想进去,和爷爷和大家一起,和客栈一起,可是她没看到书生。
书生身体紧绷,算起来……这是勺子第一次主动抱他来着?他轻轻吸了吸鼻子,视线凝聚,看着那如真景的梦,构筑的如此宏大却无半分破绽,恐怕连仙人进了这里都难以逃脱,直接沉醉梦中。可勺子竟然这么快就脱离了幻境,不被它所迷惑,明明灵力还没回来。他低头问道 :“刚才你怎么没进去?”
勺子看他:“没在里面看到你。”
书生一顿:“嗯?”他看了看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勺子也看了一眼,爷爷还在算账,胖葫芦他们吃的正开心呢,还朝自己招手,顿时有种鬼招魂的感觉,心里发毛,又抱的紧了些:“爷爷和辛娘他们都在,可就是没有你。总觉得不对劲,就出来了。”
这是说明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很重要么?书生笑了笑,心里舒畅极了。勺子左右看看:“我们是在幻境里吗?”
“是梦境。”
“有什么不同?”
“幻境由施术者所造,梦境由被施术者所造。前者只要入镜者都能看见,但后者却只有自己才看得见。”
勺子拧眉:“可是元儿家还有何老爷的我都看见了。”
书生笑道:“因为你是梦魔的新猎物,他身为主人要你看见,也很简单。你刚才如果踏进去,就成为了他的新猎物,生生世世活在自己的臆想中。”
“所以那些得昏睡病的人其实都是活在自己的梦境里了?”
“嗯,被自己的梦吸收完精气,在人间又无法进食,最后枯竭死去,被自己的梦给杀死。”
勺子抖了抖:“到底是谁这么可恶,竟然做这种坏事。”
“这不是坏事。”
声音如洪,震响整条青石路,勺子抬头看去,却看不见人,头顶的青天白日已满是白雾,看不见尽头,徒增了诡异,不由抱的更紧。
“这是他们自己选的,梦由己造,他们愿意入梦,愿意永世活在里面,何错之有,如何算得上是坏事?”
勺子龇牙:“刚才你还推我来着,我分明是不愿意进去的。你推我一个,难道敢说其他人你没有动手吗?到底是什么妖怪,快点出来,不要装神弄鬼。”
“老夫非妖,我乃堂堂一方土地公,以世人福德为重,你若入了梦境,将美梦至死,老夫只是助你一臂之力。”
“呸,这里根本没仙气,竟然还敢自称是土地公,有这么鬼鬼祟祟的土地公吗?”勺子扯扯书生胳膊,“掌柜的,把它揪出来揍一顿,打醒了就能讨回何老爷的银子了。”
书生眨眨眼,勺子来这不是为了造福整个状元镇而是……竟还是为了客栈。所以客栈果然才是最大的第三者啊,他暗叹,还没有爬到勺子心目中的第二位位置就被人霸占了,顿感心酸:“快出来吧,心情不好,不然真会把你揪出来揍一顿的。”
那自称是土地公的仍未现身,被客栈插足的书生很不开心,非常、非常心酸,他左脚微抬,轻轻一落,却震的天崩地裂,天穹直掉尘埃,地上豁然裂开七八道裂缝,周边几乎全部碎落,唯有两人脚下完好,瞬间如立孤岛。
勺子的嘴“哦”圆了,书生又开启“横行霸道”模式啦,她咽了咽,诚心道:“掌柜,跟你是同一阵营的感觉真好。”
可是那土地公还没出来,书生又抬了抬脚掌,再震。这回不是孤岛四周沉裂,而是听得耳边咔嚓一声,整条街道覆灭,然后勺子就看着客栈也彻底沉了,虽然知道是假的,但还是很心痛呀。
终于有人从那地下爬了上来,先是露出脑袋,满头银发,符合勺子认识的土地公模样。钻了出来,身形却不矮小,也没拄个葫芦拐,再看脸,惊的嘴巴又成“哦”状,竟然是那卖糖画的老爷爷!
糖画老人一身白衣,银发白须,连眉毛都是白的,目光镇定的看着两人,淡声:“老夫没做错任何事,只是奈何斗不过你。但就算你将我擒住,我也不会屈服。”
勺子盯着他,那糖就是引人入梦的媒介么?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每个昏睡病的人都有个共同点——在客栈附近出现过。她白天的时候怀疑过是糖画老人,可是他身无仙气也无妖气,仔细一想……他根本连凡人的气息也没有!她倒抽一口冷气:“你的真身到底是什么?”
老者笑笑:“土地公。”
“土地公都是仙人,虽然是小官,可也有仙气,你根本没有。”
老者瞳孔一缩,书生说道:“你是土地公,却是凡人所奉的土地公,并非仙界记录在花册上的,所以你没有仙气,也非妖,更非鬼。说起来,是凡人各种执念香火所铸造的形态,而无真身。”
勺子还是第一回见到这种“仙”,并不太懂,跟小莲花灯似有相似,都是因执念而生,但小莲花灯是有真身的,这人却没有。不过说起来,凡间确实有很多这种凡人拜封的土地公,但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她还是第一次见:“你既然是因人成形,那为何要害他们一世入梦?”
他紧闭双眼,摇头:“我没有害他们……那梦是他们心中所想啊……”
他的声音很无助,甚至因为知道无法敌过他们,自知时日无多,而有些颤抖。他怔怔看着两人,眸色突然变了。
只是片刻,勺子闻到一股很甜的糖味,甜的入了心。可是渐渐的,那香甜却有些酸,甚至有些苦,苦的……同样到了心底。
恍惚中,书生伸手附在她抱紧胳膊的手背上,蹙眉看着他打开梦境之界。明明知道这些对他没有用,为何还……
隐约的,老人嗓音苍老而深沉:“入梦吧。”
书生微微一顿,再看眼前,才明白他的用意。这里,分明是他自己的梦,或许说是……糖画老人的往昔。
糖画老人虔诚地低语着三个字,抬眼看去,又看见了自己的百年过往。
天庆十年,东城开了条皇道,又可言商路,一时两旁街铺如春临大地,各色铺子如花绽放,寸土寸金。而风雨桥,也是那个时候架起的。
但凡是野外之地,便会有人堆积几个石头,然后点上香,就当作是神灵供奉起来,实则不过是凡人求个安心罢了。建造风雨桥时,恰好那里有个小小不过小腿高垒砌的石头堆,面前也插了些香火。寻道士来看了,说是土地公,留着好。于是就将那石头堆建成半人高的小庙,当作土地公供奉起来。
只是那土地公在凡人的香火熏陶下,渐渐有了灵识,成了个非仙非妖的灵物。他每日的乐趣就是看着凡人和妖物魔物从桥上经过,偶尔还有人跳桥,或者是在桥上对骂,各种各样都有。
这日凌晨,他正睡的香,鼻尖忽然嗅到烟火味,睁眼看去,就见一个姑娘跪在前面,烧了几柱香,轻声:“保佑三郎能考上状元,保佑三郎能考上状元。”
一连念了好几遍,这才离去。他打了个哈欠,继续睡觉。虽然他能帮人,但不过是帮人找找小猫抓抓小狗程度的,所以许了心愿也是没用的。
第二天凌晨,那姑娘又来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在他几乎习惯了那个姑娘每天准时准点来的时候,却再没见过她了。又过了五六天,终于见她出现,正高兴,却没看到她手上有拿着香烛,神色恍惚的走到桥那,踩上石栏杆,纵身一跃,跳如急湍中。
他惊了惊,愣了片刻,立刻去救她。如果她真的被列入生死薄中,他救了也没用。所以他救她不算扰乱阴间,不怕被鬼差追责。
他守在一旁看着那姑娘,长的挺好看,怎么就寻了短见。他顿了顿,想到她这一个月来许的愿,难道……那叫三郎的人没有考中?
那姑娘昏迷醒来,见了他,惊醒坐起。他笑了笑:“我路过,见你跳河,就救了你。”
她顿了顿,掩面哭道:“为何要救我……让我死了吧。”
他皱眉:“人间不是有句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有什么事要让你寻死觅活的,不如……说说吧,或许我可以帮你。”
姑娘哭声渐止,哽咽:“我本是寒门小户家的女儿,与邻家男郎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后来我爹经商赚了大钱,便不许我和他往来,还要将我许给别人。爹爹说,若三郎能考中状元,就同意我们的婚事。可是三郎却未考中,爹爹前日就给我找了人家,后日出嫁。三郎得知,一病不起,徘徊鬼门关。我想,若是如此,我也不想再苟活。”
他叹息一声:“原来如此……只是这样死了,实在可惜。”
那姑娘轻笑一声,满是无奈:“可又有什么办法……”
他默了默,这种左右人间姻缘的事……他改变不了,许久黯然道:“我帮不了你,对不起,姑娘。”
那姑娘反而强笑安慰他:“这事与您无关,不必自责。”
说完,缓缓起身离开,背影十分落寞。他看着那姑娘,忽然觉得自己很没有用。关乎生死的事他管不了,左右姻缘的事他也管不了。他不敢去打听那姑娘的消息,他怕得知后续,比如姑娘死了,三郎也死了,或者她过的不好……总觉得,辜负了她连续三十二天都来上香的坚持。
过了很久,旁边搭了个茶棚,闲侃的人很多。不知怎么就说到了某个大户人家的姑娘。一人叹气:“那林家姑娘长的好,脾气也好,怎么就嫁了那齐家不成器的公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真是白瞎了这么好的姑娘。”
另一人问道:“不是说当初不肯嫁吗?”
“说是她娘以死相逼,那姑娘就嫁了。那齐家公子不知是从哪听说林家姑娘有个老相好,待她十分不好,后来呀……唉,那姑娘疯了。”
他心头一个咯噔,疯、疯了?
“我倒听说好像真是有个情郎,去考科举,却名落孙山,后来病死家中。真是可惜呀,活生生断了两个人的活路。”
他越听越不是滋味,如果当初他出手了,该多好……可就算如此,也没有办法改变啊。
唉。
他竭力让自己忘掉这件事,后来就真的慢慢忘了,毕竟那么长久的时日。只是他非仙非鬼,年岁也会渐长。过了很久很久,已经是个中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