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爬上屋顶,便闻到一股海腥味,抬头远目,黎明天边已是殷红一片,映了满目戾气。他微微侧耳,便听见兵器嘈杂声。再凝神感应,鼻尖传来浅淡花香,偏头一看,勺子的俏脸便在眼前,目不转睛的看着远处苍穹。
勺子妖力虽不强,但无奈鲛人戾气过甚,连她也感应到了,身子冷的抖了抖,连声“快点画吧不然他们就要进小镇了”,话落,瞧见书生低头捂鼻,推了推他:“掌柜你认真点!”
“噢……我先缓缓,勺子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吧。”
“掌柜说。”
“不要再做十全大补汤了。”
勺子恍然:“你不说我都快忘了,待会画完了就去做,掌柜不用特地提醒。”
书生含泪望天。
勺子以为画完这一整张卷轴至少要一个时辰,可没想到书生只看了一眼就唰唰唰的画了大半,看的她愕然,要不是觉得书生跟高人不是一个调子上的,差点要以为他们是同个人。
曙光映照大地,屋顶却仍如往常,看不出什么端倪。而在勺子眼中,却已是个巨大的画像,似某种神兽,却又未曾见过。最后一点朱砂落在那神兽眸中,便听见一声低吼,陡然活了过来,高耸入云,蹲坐在屋顶之上,目光灼灼,威仪八方。
勺子瞪大了眼,顿觉就算是鲛人,也欺负不了他们了。
书生伸了个腰:“好了,画完了。平时喜欢画些花花草草还是很有用的。”
勺子总算是认同了书生,虽然不知道他入主客栈的目的,但是愿意帮忙的,应当没有恶意,也是要一起守护客栈的吧?见他脸上染了一点赤红,抬手帮他抹掉,手指上触感微凉微软,又见他低眸看来,神色萧萧肃肃,果真是像从水墨画中走出的人,看得勺子无由来的一愣。急忙缩手,从梯子爬了下去。
她一定是魔障了!为什么刚才一瞬间觉得书生惊为天人。抹了抹鼻子,嗯,没事,所以肯定是她的错觉。
同福客栈依旧如往常那般,早早开门。勺子折腾了大半夜,倒也不困。等到午时,给书生做十全大补汤时,又给龙神做了一份。
等她从厨房洗完碗出来,就见书生又在气定神闲的浇花,一瓢一瓢的水撒向花坛,泼出一条条霓虹。
被蹂躏多日的众妖已经淡定如常,由最先的“你大爷你妹夫你大姨夫”变成了“噢他又来了他又泼水了可以洗澡了”等等。勺子蹲在门口看他浇水,书生既然不是个简单的人,总不可能无缘由的这么迫害他们吧。她默默摸了摸肚子,之前每次喝他给的茶肚子就怪怪的,精神抖擞,难道也有什么乾坤?
正看的入神,听见前堂有人喊,立刻起身过去迎客。
来人是一高一矮的两个男子,虽然面庞生的不斯文,可皮肤却好的出奇,用姑娘家常用的词水嫩来形容也毫不过分。勺子笑脸迎他们上座,笑道:“两位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
两人相觑一眼:“好酒好菜上来就是,钱无所谓。”
勺子深感欣慰,豪爽的大主顾最有爱了。正转身要去厨房,两人又问道:“姑娘问下,这几日可有一男一女路过?那男的受了伤,女的是个小姑娘。”
勺子顿了顿,片刻笑道:“我们这开客栈的,路过的客人数不胜数,还真没注意。不过如果说有没有住在我们这,那就没见着了,要不我在附近帮客官问问?”
两人又互看一眼,点头:“好。”
勺子淡定的走到厨房,捂住惊得直跳的心口,那两人瞧不出真身,那修为必定在她之上,问的人分明就是龙神和小白蛇,是鲛人?她皱了皱眉,趴在窗口往外看去,书生刚好浇完花离开,她招了招手:“辛娘。”
还沉浸在像泡温泉中暖洋洋的辛娘听见呼喊,回过神:“怎么了老大?”
勺子轻嘘了她一声,低声:“你去告诉天字号的人,让他们别出来,有人找他们。”
“得令。”辛娘微微弯了个身,便将脑袋从窗户探了进去。
勺子这才安心回到厨房,炒了菜出去,就见书生已经站在钱柜打算盘,面色无异。再看那客人,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勺子眨了眨眼:“掌柜,刚才坐在这的人呢?”
“我出来这里并没人。”
勺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里的两盘白切鸡猪肘子,差点内伤。
混蛋!竟然敢吃白食,别让她碰见,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刚愤然想完,门外又进来两个一胖一瘦的人,开口便说:“来一桌最好的饭菜。”不等勺子开心完,他们又道,“问下,这几日可有一男一女路过?那男的受了伤,女的是个小姑娘。”
混蛋,又来,勺子心脏不好了……
勺子决定在门口立个牌子:问路十文。那一胖一瘦问完,答了没有,他们果然转身就走。她看了看淡定的书生,愤然将鸡和猪肘子放在他面前:“掌柜,我们吃!”
书生神伤:“我很饱……刚喝了一盆汤……”
勺子瞪着眼睛,撕下鸡腿:“给,掌柜。你太瘦了,吃胖点。”
“……”
下午陆续来了几个客人,每日生意平平淡淡,但赚的钱也能维持客栈运作,勺子已经很满足了。
到了晚上,勺子做好饭菜,给小白蛇端回房里,便准备回花坛睡觉。脚刚迈进去,爬爬就说道:“老大,你是不是又下了什么厉害的咒术,我刚出去玩,其他小伙伴问我去哪了,一天都不在客栈。我说一直都在,可他们说根本没嗅到我的妖气。”
勺子指了指屋顶:“那里画了个符咒,据说可以阻隔客栈妖气外漏。那不是有只很大的神兽嘛。”
众人抬头望去:“神兽在哪里?”
勺子一惊,难道没了?忙往那看去,分明还在:“就在那,那。”
柏树哥拍拍她的肩:“老大,决明子汤有明目作用。”
勺子立刻斜乜他,辛娘抬腿一踹“啊哒~竟然敢说老大眼神不好!消失吧!”,柏树哥鬼叫一声,乘风飞向了天边……勺子满意的抱了抱辛夷树干,“辛娘威武霸气。”
“不过老大……我们真的没瞧见那上头有神兽。”
勺子狐疑皱眉:“我去问问书生。”
说罢,就直接跳上二楼窗台,趴在窗沿准备爬进去,反正不可能真是个柔弱书生,说不定是个喜欢捉弄人的散仙呢,她才不怕吓着他。
跳进里面,又见雾气蒸腾,她摆了摆手掸开一条路,嘀咕:“又在洗澡不成。”
屏风后面水声一动,迟疑片刻:“勺子?”
书生正要起身穿衣,免得她又过来,谁想刚起了半个身,就见一个脑袋探来,只好重新回到澡桶里。不是缺根筋,分明是缺了两根筋啊……
勺子全然不知,不过刚才她是不是眼花了,为什么好像看见书生一点也不像看上去那么瘦,竟然还有胸肌,很想捏一把呀。
书生见她转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在似云似雾的衬托下,简直就是……明艳不可方物:“勺、勺子?”
勺子回神:“嗯?”
书生苦笑:“没人告诉过你,男女授受不亲么?你在男子沐浴时进来,似乎……不妥。”
勺子正色:“我不会对你下手的,放心。”
书生眉眼一跳,他怕的分明是忍不住对她下手好不好!
勺子想起正事,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掸除:“掌柜,那符咒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只有我看得见?”
“噢……上古时代不是有很多怪兽作乱祸害苍生么,然后有人把他们降服了,封印在符咒里,需要时将其画下,那作画的人,自然也就成了它的主人,甚至在这周围,你若不想它伤了谁,它也会有所感应。而这只名为貔貅,可将妖气聚拢,若是在貔貅守护范围内,不管如何折腾,妖力都不会弱化。”
勺子咽了咽:“也就是说,如果碰到很厉害的对手,不管怎么跟对方交手,自己都还是原样,不会耗费半分妖力?”
书生淡笑:“孺子可教也。”说罢,就见勺子趴在木桶边沿呜咽,不由问道,“怎么了?”
勺子悲痛欲绝:“我应该痛打一顿今天来吃白食的那两拨人!”
书生失声笑笑:“总会有机会的。”刚说完,又见她抬眸盯来,水眸中光芒闪闪烁烁,逼的他往后仰去,脸已僵硬,“做、做什么。”
“笨书生,你怎么知道上古时代的卷轴……”勺子失色,缩回身,“难道你是上神?”
书生笑道:“我像么?”
勺子起身细细打量他,然后果断的摇头:“不像。”
“……”
勺子轻哼一声:“不管你是谁,只要对客栈好好的,就是好人。”
看着她大步离开,声音到了窗台便消失了,书生拿热乎乎的帕子盖在脸上,嘀咕:“其实客栈才是最大的障碍吧……”
勺子又跑到屋顶去围观了下那上古神兽,原来这就是貔貅,头似虎,身躯拔长,因由朱砂而画,全身红润,目光灼灼,确实威慑四方。她坐在一旁,戳了戳它的爪子,竟然还软软的,不由心花怒放,抱了它软得像水却不会沉陷的蹄子,真想一直养在身边。
月色凄清,映的大地银白。勺子打了个哈欠,瞧见对面锦绣客栈屋顶站了两个人,揉了揉眼,认清了是今天来客栈问路一胖一瘦的两人。竖了竖耳朵,对话清晰入耳。
“龙气明明是在这一带消失的,难不成是回天上了。”
“如今龙族也在追踪他们,怎么可能回去,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那倒是奇怪了。”
勺子眯了眯眼,鲛人?话里听来,龙族也在找龙神和小白蛇?那今天那一高一矮的人,就是龙族的?不得了了,她竟然骗了两路人,得罪了黑白两道。想到这急急一抖,要不把龙神和小白蛇拱手奉上好了!
忽然那两道目光往自己这看来,勺子眨了眨眼,脊背悄然落下一滴冷汗。她就是上来赏月的而已……
她缩了缩腿想走,就见他们已经想动身往这边过来。勺子微微侧身要爬走,旁边一个身影悄然坐下,抬手便抱了她,将她的脑袋埋在自己臂中。耳畔低语:“别动。”
微热的气息扑来,挠得耳根子痒痒的。勺子没敢再动,书生虽然身份成谜,可行事很让人放心,莫名安心。
过了一会没动静,勺子低声:“他们走了吗?”
“他们在对面晒月光。”
“……”
“嘘,鲛人爱月成狂,一时半会不会走。你在貔貅阵中,他们只当你是凡人。凡人是看不见他们的,别盯着他们看。”
“唔……”勺子离开他的臂弯,那股微暖也散开了,“那我们现在干嘛?”
书生笑了笑:“赏月。”
……好吧,偶尔附庸风雅一下装装读书人也是不错的。勺子抱膝坐着,时而偏头看看书生。皎洁月下的书生像仙人,十分清俊明朗,不由的心跳微快:“掌柜,你会在客栈待多久?”
“等到要等的人便走。”
“哦……那你在等谁?”
书生勾唇:“一个姑娘。”
“啧。”勺子摇头,刚才还觉得他不食人间烟火,其实本质还是个风流书生啊,“我问你个问题好不好,你明明也是此道中人,为什么要给我们大中午浇水,会被烫伤的好嘛。”
书生微微侧目,看了她一会,又偏正了头,捂鼻,这种连正面都不能看久的无奈感,还怎么倾心交谈。果然当年的影响太大了……收回思绪,这才说道:“万物皆有灵,有些早早得道,与其他草木自然不同。自身灵力得阴而生,因阳而衰,若总是扬短避长,只会越发极端。”
勺子琢磨了许久,才试探的说道:“也就是说,你在帮我们平衡体内阴阳么?”
“嗯。”
勺子总算是明白了,他们妖物喜清冷月光,在日头下待的太久易弱,所以总是在夜里吸收精华,白昼极少出行。难怪每次井水泼来,都觉浑身滚烫却也没伤了妖身,原来是这个道理。
“那你给我喝的茶呢?里面肯定有什么。”
“取清晨露水,配千年人参须,熬制半个时辰。”
勺子怔松片刻,难怪他每天早上都出去,原来是去采集露水。等等,费那么大功夫给她弄一杯茶?顿觉罪孽了,心虚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书生轻吁一气,总算是要捅破窗户纸了吗,面色更是轻柔,笑的清浅:“你说呢?”
勺子拧眉,再拧眉,脑袋瓜子百转千回一番,大惊,跳起:“你要把我养肥了吃掉!”
书生扶额。
“掌柜你怎么了?”
“我内伤。”
“……”
美好的夜晚就在勺子坚定认为要被书生养肥吃掉的臆想中过去了……
翌日起来,勺子蹦上书生窗户,没察觉到他的气息,又出去了。是去采露水了吧,果然是要养胖吃掉的节奏啊……
勺子无比神伤地去了厨房,拿上菜篮子去买一日的食材。挑拣好荤素,哼着小曲往回走,刚进捷径,那窄小的巷子便现出那胖鲛人和瘦鲛人,冷冷盯她:“果然是个妖物,昨夜瞧她的眼神便不对,分明就是看得见我们。”
胖鲛人说道:“龙神是不是你藏起来了?”
勺子强笑道:“龙神?我哪有那个本事藏得住龙神。而且昨晚假意没看见你们,是因为不敢得罪两位高人,又恰巧我们掌柜来了,我总不能在一个凡人面前说对面有人吧,否则他得当我是疯子。”
瘦鲛人轻笑:“可为何昨夜看你身上却无妖气?莫非……那客栈设了什么阵法?”
勺子无辜眨眼:“什么阵法?”
“还装!”
胖鲛人声音凌厉,差点刺穿耳朵,勺子惊的捂住双耳,略微难受。都说鲛人声波能传十里,波澜大海的怒号也比不过他们,看来不假。
“我就不信不能从你这小妖嘴里问出东西来。”
尾音刚落,便见胖鲛人身躯骤然变高变大,转瞬已如高楼,手中执叉,怒目而视。勺子定了定心,即便打不过,也不能坐以待毙。那净化咒已起了一半,便听后头有人冷笑:
“龙族要的人,还轮不到你们鲛人来夺。”
勺子一顿,往后面看去,来人一高一矮,神色冷清。登时愤然了,昨天吃白食的四个家伙竟然同时出现了!
可是……她打不过啊,所以还是乖乖看戏,不要去送死!
勺子绝对是俊杰,因为她很识时务,见两方剑拔弩张,立刻默默退到墙垣那蹲着看他们打架。
只见天地骤然变色,瞬间鲛人已现出原形,浑身甲鳞,长尾尖端如刺,执碧落弯刀,寒光慑人,面貌凶煞,戾气震的勺子也抖了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