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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保释

南山努力试图清醒好多回,脑子却还是一团糨糊。她晕晕乎乎坐在地上,感受着清晨里凉凉湿湿的风,还没想明白到底是怎样一回事,便有两位嬷嬷匆匆跑了来,将她架回了屋。

而裴渠这时正由沈宅的小仆领着往中堂去。

他先前去外舍吃茶前,小仆说要替他拴马,他却没肯交给小仆,说这马未骟,脾气很坏,让小仆领他去马厩。

小仆并不好拒绝他,也未多想,便领他去了马厩。裴渠亲自拴了马,而他拴马时目光一一扫过马厩中所有的马,便顿时了然。

他送给南山的那匹马,此时正在最角落里低头吃着马槽里的食料。

南山在这里。

他正要走,这时忽然有另一个小仆匆匆跑来,自东边牵了一匹马就要走。裴渠仔细看了看那匹马,微微抿了下唇角。这匹马马鞍略有些特别,与府中养的其他马匹上的马鞍均是不同,很可能是属于府上某位来客的。

而小仆现在将马牵走,便意味着这位客人要走了。

裴渠多留意了一番那匹马的样子,这才若无其事地跟着小仆回到外舍吃茶。

好客的沈凤阁甚至贴心地命人煮了驱寒汤给他喝,怕他冒雨一路奔波至此染了风寒。

裴渠欣然接受,喝下这碗驱寒汤,才跟着小仆去了中堂。

今日恰是旬假,常参官不必上朝,各衙门内除了当值官员也都是休息,加上缠绵了好久的雨水总算停了,便显得这日格外悠闲舒适。

而沈凤阁这时正在堂内悠闲享用他的早饭,虽算不得十分豪奢,但那满案的碗碟也不能说他节俭。鲙品、鱼羹、酥糕、乳粥等,分量不多,却很是丰盛。

沈凤阁搁下餐具,请裴渠入座,道:“今日旬休,裴少府却一清早便登门,可是来找人?”

沈凤阁开门见山,挑明裴渠的来意,实则也是在告诉裴渠:你会到这里来在我预料之中,而你为何知道要来这里找人,原因我也知道。

他爽快地亮了底牌,裴渠便也不再拐弯抹角。

“裴某早前收了一位学生,而这位学生的乳母前日出了事,只没想到,这位学生也失了联系,裴某已是四处都找过,却还是无果,今早想起有人同裴某说,昨日早上在贵府门口见过那位学生,裴某便过来看一看。若有叨扰之处,还望沈台主海涵。”

裴渠顺利卖了徐妙文。其实卖不卖根本无所谓,他知道沈凤阁一定在大理寺安插了耳目,那么徐妙文找他去大理寺,也并不能成为什么不可说的秘密。只是徐妙文那天左一个“老旷男”右一个“老旷男”,这些言语若被转述给沈凤阁……

“不叨扰。”沈凤阁脸上依旧毫无表情,“裴少府新官上任,且又去国离家多年,而万年治域内这些年变化很大。今日恰逢旬休,天气又不方便出游,大大小小官吏应都在家,你多走动走动也是很好的。”

他善解人意地给裴渠铺了非常好下的台阶,摆了一副和善姿态,却转口又问:“只是,你那位学生或许是长安县官媒衙门的南媒官?”

“正是。”

沈凤阁对其他都没有什么不满,唯独对“学生”二字似乎有点不爽。他脸上虽未添什么小表情,但声音仍旧是出卖了他。

他有些生硬地问:“学生?不知裴少府教她些什么呢?”

“裴某不才,仅能教她下一下盲棋。”

事实上他也没有教……这样想来,他这个老师确实是没有什么用处。

“哦,盲棋。”沈凤阁重新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鱼鲙,“是围棋盲棋吗?那很难啊。”

他放下筷子拿帕子擦了擦嘴,似乎对面前这些吃食已丧失了兴趣,倚着案淡淡地说:“南媒官昨日的确来过,她请我帮忙,但因受了风寒晕在了府里,管事便留她住了一天,眼下正在客舍歇着。”

“小徒多有叨扰,裴某替她谢过沈台主。”

“不麻烦。南媒官前一阵为我的婚事多有奔波,她身体抱恙不便雨天出行,留她一天也没什么。”

沈凤阁挑明自己三十五岁未婚,也是这城中万千适龄男女青年里的一员,且如今他也正因圣上那一纸配婚令而烦恼,所以他与南山的认识与来往便有了足够的理由。

裴渠再次致谢,又道:“不知裴某能否带小徒回去?”

沈凤阁拒绝了他:“不劳烦裴少府。”

还没待裴渠开口,他便给出了更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南媒官眼下身体很弱,应是没法与裴少府一道骑马,沈某会让小仆用轿子送她回去。”

一场对决沈凤阁几乎完胜,但裴渠也并不是一无所获。他想沈凤阁既然好客至此,那也没有必要去拂他的“好意”,于是他起身道别:“沈台主请继续用早饭,裴某这就告辞。”

他不卑不亢行了礼,转过身面对大门时,有潮湿的凉风涌进来。

天渐渐亮起来,令人有些恍惚的白光从天边一点点慢慢铺开。风很大,似乎能将前两天的阴云吹散。裴渠在廊角处站了一会儿,直到身边小仆催促,这才离开。

南山被一群嬷嬷揪着洗漱完,脑子已是清醒了许多。沈凤阁给她开了门之后便没有再出现,也没有履行他“要用轿子将南山送回去”的承诺,只让小仆去给南山牵了马,便让她走了。

并非沈凤阁小气,而是这样的好意既不符合他的风格,也断然不会被南山接受。南山在他面前就像个野孩子,不是娇生惯养的阁中小花,需要精心呵护才不至于萎败。

她早就长大了,随时会伸出利爪来,沈凤阁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才没有像对待幼时的她那样去对待现在的她。

他坐在廊下无聊地摆弄一盘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就像廊檐下的铜铃声一样清脆。他微微扬了一下唇角,寡淡了多年的脸上竟有些微妙的小表情,他觉得许多事情似乎都变得有趣起来了。

南山骑马一路奔至长安县廨,没料却在门口撞见了她的老师。裴渠正与邻居娘子说话,见南山来了,便侧过身抬头看她。

南山翻身下马,看一眼裴渠,又看看邻居娘子:“老师与大娘如何会在这里?”

邻居娘子忙抢着回道:“郎君说可以将凤娘放出来呢!”

南山闻言看看裴渠,裴渠道:“你来得正好。”说着将书状递给南山。

南山一愣,接过书状一瞧,顿时了然,瞥了瞥县廨门口的大鼓:“我去敲吗?”

“凤娘是你的家人,所以要你去。”

她这时还有些糊里糊涂的,大约是因为病了的关系,竟没有平日里看起来那么聪明。

裴渠很想拍一拍她的脑袋,但手还是稳稳握着,淡淡地说:“快去吧。”

南山于是稀里糊涂地敲响了县廨的大鼓,她力气很大,很快便有当值吏卒跑出来问有何事。

南山将书状递上,那吏卒只草草扫过一眼便明白了怎么回事,道:“娘子请在这里等,某要将这书状拿与杜少府看。”

今日旬休,只有当值县尉在。鼓声一敲,按律必须受理。至于到底会如何处理,得看当值的是谁。

一县可设好几位县尉分掌诸务,京县尤甚,譬如长安县。但也有留空不补的情况,比如当下的万年县,仅有裴渠一个县尉,其余位置全部空着。

今日当值的这位杜县尉脾性耿直,在任资历最浅,却是最铁面无私。南山听闻是杜县尉,顿时来了精神。

裴渠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在她身后温声问道:“这两日很着急?”

“嗯。”

凡事关心则乱,机敏如南山也不例外。裴渠能想象她如无头苍蝇般乱窜的模样,有些可怜她,还有一些怅然。

她觉得困难时,并没有与他知会一声,也想不到要他帮忙。

所以他只好自己站到她面前,让她知道可以求助他。

但南山这时已是自顾自铆足了劲,神思都格外敏锐起来,眼看着又要将他这位师傅丢到一边去了。她忽然扭过头来看一眼裴渠:“老师你的书状写得很漂亮。”

果然是饱受赞誉的文采和字,连吝啬的徒弟也舍得特意夸一夸。

“举手之劳。”嘴上虽是这样的谦虚和淡然,但老师心里此时却是格外地高兴。

三人在等待时,南山又道:“‘狱官令’中写减老小疾不合拷讯,凤娘在不合拷讯之列,要他们敢动凤娘,我便级级上诉告那个狗官!”

“级级上诉太慢,且京兆府未必受理,为何不直接去御史台?那里可越诉。”

一听到御史台,南山眸光便略黯了黯。

她想的是——这件事与裴良春有直接关系,不好与裴渠说;再者,沈凤阁冷冰冰地直接拒绝了她的请求,她如何能再去御史台?

“不去御史台也无妨。”裴渠说,“若他们已经拷问过,我们今日便可将凤娘带走。”

南山紧了紧眉头。

裴渠又接着道:“拷满不承,可取保放之。按律是拷问三次后概不认罪,便可取保。但此案甚小,且证据并不充分,不需按照三次的标准。若动用过刑罚却未得招认,完全可以取保放人。”他特意强调,“这是小案子,不要太担心,当务之急是将凤娘带回去,免得在囚所受了欺负。”

他三言两语厘清了重点,将背后那些阴谋算计与角力全部撇去,递到南山面前的,只有这样一桩简单的“偷盗诬陷案”。

南山忽然觉得他简单,却又不简单。

当下朝局,是罗织不绝下人人自危的状态。冤案不少,错案也多,那条条律例好像已无人再翻,已无人再参照。所以南山遇到这件事时,惊慌失措,好像无人能来证清白,只能用非正常的途径去解决问题。

但裴渠却是将她拖回正途,告诉她律例还在,公道还在,正理还在。

这想法简单得在当下看来甚至有些太过理想,但南山愿意信他一回。

她扭头看着裴渠不知不觉竟走了神,裴渠不知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终于鼓足勇气抬起手来,轻轻扶住她一直往后扭着的脑袋,慢慢将其转回去,淡淡地说:“不要这样看着为师。”

裴渠扶她脑袋时十分小心,只用指腹轻轻贴按住她的头发和额头,稍稍施压,并没有太用力。

仅这少得可怜的接触,却让南山不自觉地微微缩了肩头。她略觉头皮发麻,直到裴渠松开手,她抱怨似的嘀咕一句:“看都不许看。”

“允许看,只你方才那样的看法,有些吓人。”裴渠说完便转头去看邻居娘子,将这个重要证人忘在一旁似乎不是什么好事,于是他走过去,同邻居娘子又交代了一些事。

大娘频频点头,末了小声道:“奴虽不知郎君是哪家府上的,但看着也该是富贵人家。南媒官家虽清贫了些,但人却是很难得的,郎君若是……”

她声音越说越小,但话不管怎么说都只是想撮合一桩好事。在邻居娘子看来,裴渠对南山这般上心,南山又好像隐隐有些意思,那便不该错过机会,要好好把握才是嘛!可她完全不知道这两人各揣心思,这心思中或许存了一些她所能想象到的粉红部分,但更多的却是她不能探知的秘密。

沈凤阁很久没有给南山吃饭,南山现在看起来像条饿坏的小狗,又因为病了,眼睛看起来比平常更大更可怕。她转过头看看裴渠,裴渠分给了她一块云乳饧。

他有点小气地说:“省着些吃,为师只剩了两块。”

南山将那云乳饧看了看,心想吃这样贵的饧,对于她来说真的是很浪费。她忽然有一点点难过,这难过情绪还没完全漫上来,吏卒便跑了出来:“杜少府令告人及证人进去。”

因递的是申冤书状,加上杜县尉并不能在县令缺席的情况下开堂审理,故只令告人进去了解核实案情,以做出决断。

师生二人及邻居娘子一起到了公房,杜县尉问明详情,又召狱卒来问,两边核实后确定自己的上官魏县令是个给人泼污水的混蛋狗官,遂正气十足毫不留情地说道:“魏明府罔顾律例,这案有如此冤情竟放纵狱卒施以重刑,实在可恶!”

裴渠又道:“昨日裴某来过一趟,想要取保疑犯,但魏明府却各般搪塞不肯。裴某想恳请杜少府依律取保放人,只是不知杜少府能否做这个主。”

你上官不肯的事,你肯依律做吗?

杜县尉立刻道:“如此小案,施重刑已有徇私滥用之嫌,不肯取保放人,更是滑稽可笑,请随某来办理手续。”

裴渠好像摸透了杜县尉的脾气,顺顺利利办妥了事情,令南山略感惊讶。她一向以为自己在人事上已十分洞明,但万没有想到,看着复杂的事情能以这样正面直接的手段去解决。

或许只是运气好。若今日遇到的当值县尉并非杜融,事情还会这样顺利吗?

南山只知裴渠运气好、杜县尉为人正直,却不知这其中隔了多少层的人脉与压力。

此时的魏县令并不是在享受他悠闲的旬假,而是被金吾卫带走,正在接受着御史台当值供奉的审问。

当然南山是管不了那么多的,她抱着从囚所出来的凤娘,眼泪忍了又忍,一句话也没有说。世上分别后的重逢很多,对于南山来说,这重逢却是超乎寻常地珍贵,尽管凤娘与她并无血亲关系,但如今已是她的至亲。

裴渠在一旁看着亦没有说一句话。他好像明白这其中一切原委,也能体谅南山心中的难过。

将凤娘送回家,又请了郎中过来看过。南山蹲在寝床旁边给凤娘上药。凤娘的手指、脊背伤痕累累,看得她几乎要落泪,南山最后收拾好药瓶,放好寝帐出来。

裴渠站在屋外等她,一看她发红的眼睛,不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加重她的负面情绪,于是正了语气同她说道:“据我所知,御史台官会对魏县令进行弹劾,凤娘届时可能要作为证人出面,请你转告她。”

他提到御史台,南山便迅速理了理自己的思路。一路上她已想明白了不少,也不觉得魏县令被弹劾奇怪。

魏县令官品比裴良春还要高,按说不该受一介台官摆布,结合那晚上她听到的对话内容,她认定魏县令必有把柄在裴良春手里,所以不得已当其走狗。而此事一旦暴露,御史台借此弹劾魏县令,裴良春也一定有本事将自己洗脱得干干净净。

弃卒保车,是官场中常用之法,裴良春也一定深谙此道。

念至此,南山并没有觉得轻松。只要车还在,丢个卒子对于裴良春来说根本不碍事。如果他仍旧怀疑,那自然会有新招。南山自己倒是不怕的,她下意识偏头看看房内,想要做出决定,却还是舍不得。

凤娘无依无靠,只有她了。

正在她走神之际,裴渠忽然抬起手,用手背贴了她的额头道:“还是很烫,家里有药吗?”

南山点点头,见他手还不松开,抬起手将他顽固的爪子挪开,转过身说:“我去煎药。”

“我帮你煎。”

“老师会吗?”

“不信便不给你煎了。”

南山就地坐了下来,指指厨舍的方向:“药在纱橱旁边的柜子里,请老师帮忙抓一副治风寒发热的方子。”

裴渠越过她直接去了厨舍,打开柜子,里面竟全是密密麻麻的格子,分别放了各种纸包、各种药,底下又是一排药瓶,这简直是个药柜。

底下竟还有密密麻麻一本经方,这丫头是想自学成郎中吗?

他按方子抓了药,煮了一锅子。南山坐在外面都快要睡着,裴渠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看着面前狭小的庭院走神。

南山迷迷糊糊已是歪了脑袋,脑袋都快要磕到他肩膀上,可这机灵鬼脑袋刚沾到他衣服,便又猛地坐正,仍旧闭着眼,将脑袋歪到另一边去,继续睡。

裴渠本没有管,又过了许久,他实在看不下去,便伸了手过去,要将她的脑袋摆正,可这时候南山又猛地坐正,大梦初醒一般晃了晃脑袋,看到裴渠横在眼前的一只胳膊,扭头看他一眼:“老师要做什么?”

裴渠收回手:“药已沸了两回,再不喝要煎老了。”

南山霍地站起来,也不管她一把年纪反应迟钝的老师,径直就奔去了厨舍。她利索地将药倒出来,又不怕烫地将药碗端出去,想回房喝,可见她那老师竟还坐在走廊里,就索性就将药碗放在地上,盘腿坐下来喝。

裴渠碰了碰碗沿,觉得那碗很烫。她又不是皮糙肉厚的,难道不觉得烫吗?南山猜到他在想什么一般,忙道:“我除了吃不出味道其他都是正常的,这个是很烫,但还不到烫破皮的程度我能忍得住。”

裴渠随口就问了下去:“手往油锅里伸过吗?”

南山感觉到他又要来套自己的话了。观白说的对,臭小子贼精怪,总想设套让人往里钻!

南山说:“学生又不是偷盗出身,为甚要往油锅里伸手?老师问话这么怪做什么?”

裴渠淡淡地“嗯”了一声,看她将药碗捧起来吹凉。

他又问:“家里为何要备那么多药?”

南山余光迅速掠了他一眼:“有一阵子觉得活着没有趣味,想若能治好吃不出味道的毛病就好了,遂翻了许多医书,弄了很多药回来琢磨。但试过了都没什么用处,索性就算了。”

她说得坦坦荡荡,裴渠简直不知要如何接话。

她最终像喝一碗白水一样喝完了药,抬起指头轻抹了一下唇角,鼓起腮帮子自言自语:“我觉得嘴里热热的。”

只剩下冷热的感受,单调得有点孤独。

但南山脸上是瞧不出悲喜的,她似乎又恢复了先前的精气神,又能上蹿下跳像个小妖怪。

裴渠将最后一块云乳饧递给她。

南山想了想说:“不用了,给学生也是浪费,老师吃了吧,我不到迫不得已不会抢老师的口粮。”

裴渠于是将云乳饧又收了回去。

他起了身,南山善解人意地打发他走:“老师若有事赶快去忙罢。”

裴渠“嗯”了一声,理了理衣裳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又突然转回头来看她一眼,不忘叮嘱道:“你要记得睡觉。”

南山隐约想起昨晚上隔着门沈凤阁也这样跟她说——“你好好睡觉。”

都是让人睡觉,好像又有不同。

而裴渠自然不会知道学生心中生出来的对比,万分纯真地去牵了马走了。

他回到万年县廨,去拴马时看到了一匹很眼熟的马。

他问当值吏卒:“有谁来了吗?”

“哦,是赵御史。”吏卒指指那匹正在吃草料的马,“那马便是赵御史的。”

裴渠点头示意知道了,拴好马便往公房去。此时天将暗,公房里已点了灯。裴渠本是想趁街鼓响之前过来与裴光本说一声凤娘及南山的事,可身为“伯乐”的裴光本这时却在公衙内寒酸地招待他的“千里马”吃饭。

他发现的千里马,自然就是赵御史。

裴渠正要敲门时,赵御史正隐晦地表达自己此次弹劾魏县令一事得罪了许多人,而丝毫不说他之所以敢弹劾是因为身后撑腰的人——沈凤阁。

裴渠收回了要敲门的手。

万年公房内,赵御史正与他曾经的伯乐愉快地谈着天。

裴光本虽也算个精明的老头子,可面对“正直善良”的赵御史也不知怎么就昏了头。昏头的程度,大概堪比曹侍郎面对徐妙文。

裴渠在公房外听了一会儿,当值吏卒好奇地看他一眼,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便从内廊走了出去。

“赵御史常来?”

吏卒老实回道:“旬休时常来,明府待赵御史很亲,简直当儿子一样……”

老年人实在无聊找个精神寄托也算不了什么,但他叔公当真了解这位赵御史吗?或许早年间,赵御史刚中进士,还意气风发、纯真无邪,可眼下在御史台那缸浑水里搅了这么长时间,其心恐怕也是难辨。

在宦海浮沉多年的裴光本不应该猜不到这一层,难道只是老头装糊涂吗?

“人世已经很险恶了,总要留点自以为是的美好幻想嘛!”这是观白曾对他说过的话,“你若觉得旁人没有恶意,也去善待别人,可能别人原本举着刀,这时候就不好意思杀你了啊。唉,嘿嘿,我还真的是有点天真得可爱呢,我大概会第一个被捅死吧。”

观白的处事逻辑好像永远只能听前面半句。

裴渠打住思路,又问:“赵御史每回都很晚才走吗?”好像御史台的人都习惯无视夜禁。

吏卒摇摇头:“不一定,也有吃完饭就走的时候。”

这时街鼓已响起来,裴渠回头看了一眼,吏卒又道:“裴少府今日要回去吗?还是在公房值宿?若在公房值宿,卑职便去烧水了。”

“请让我在这儿再待一会儿。”

这时的台狱里幽灯闪闪,一位小狱卒因为不小心弄翻了一份饭食而忧心忡忡。这份饭食是为长孙济而备,饭菜汤一应俱全,拿来时还是热的,可见上面是厚待长孙济的。

可他将这份饭给弄翻在了地上,真是要愁死人。在台狱当差,与其他囚所又不大一样,这里来来去去全是官家人,谁也不知哪个会彻底失势哪个会东山再起,所以即便他们当下被囚困,也得一个个小心伺候着。

他正愁眉不展时,刑讯室的门已是开了。裴良春从里面走出来,从狱卒身边走过,瞥见地上撒了的饭菜,语气寡凉地吩咐了一句:“捡起来装好送去让他吃完,免得他饿得说不出话。”

小狱卒听得这话简直心惊肉跳,他来这里当差没有很长时间,却也闻得裴御史威名,今日被他亲自使唤,竟觉得脊背发冷。

他赶紧蹲下捡饭菜,裴良春用余光淡扫了一眼,绕过他径直往前去。台狱各个牢房之间有厚墙相隔,不像寻常囚所那样便于交流。他似是在巡查牢房,但行至尽头,却在一间牢房外停了下来。

此间牢中,不是旁人,正是今日金吾卫拘捕而来的魏县令。

魏县令此时披头散发,看着有些狼狈。他从小窗瞥见了裴良春,竟是立刻扑了过来,贴着那小窗压低声音道:“赵御史弹劾我,且证据那般充分,他为何会突然肯得罪你?”

裴良春轻抬了抬唇角,赵御史肯得罪他,大概是得了某人授意,是要借此机会给他点教训尝尝。

可他斜睨一眼魏县令:“得罪我?赵御史弹劾的是你,与我又有何干系?”

魏县令没想到他翻脸不认人这样快,皱了眉头低斥道:“此事正是裴御史所指使,你不怕我将你抖出来吗?”

裴良春看多了这种嘴脸,对这样的威胁早已视若无睹。他轻描淡写道:“我指使?听闻今日冯供奉审你时,连长安县的吏卒都愿意出来作证说是你授意胡商故意栽赃给盲眼妇人。连指证自己上官都这样干脆,可见那些人真是铁了心不想让你回去。你平日里做事有多么不得人心,如此窥一眼便知。我只能送魏明府一句‘活该’,你觉得呢?”

魏县令气得握拳,狠狠道:“若我死你也别想好过!”

裴良春无谓笑了笑,声音低得像风:“你若不想承认,便想一想御史台审案的本事。我有多少手段,冯供奉就有多少手段,你应当略知一二。眼下还没有问不出的口供,我认为你没有本事成为第一个反例。何况——”他的语气更缓和了一些,“你拉我下水也无妨,如果你想让你那些罪不可赦的秘密被翻出来的话。”

他一提起这,魏县令鱼死网破的气焰立刻消了一半。

裴良春已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遂接着道:“这件案子的最好结果是杖责,最坏结果是左迁。但若牵扯进其他的事,比如你的那些小秘密,恐怕最好的结果便是流放,至于最坏的,你猜?”

魏县令气焰已消得只剩一成。

裴良春对着微弱烛火,抬起手端详了一下套在手指上的一个细细碧玉戒,这才转过脸问道:“所以你是打算暂时失势呢,还是为了内心一点阴暗的想法,被流放至死呢?”

他像一条致命的毒蛇,魏县令已彻底失了言语。

裴良春心中十分有度,依照魏县令的秉性,他自然会选择前一条路。

毒蛇心满意足地整了整袖口,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转过身,悄无声息地折了回去。

旬休过后,天气好转,各衙门又回到了“热热热”、“忙忙忙”、“烦烦烦”的夏天状态。

南山因身体不好,又要照顾凤娘,告了好几日假,不去官媒衙门,也不去跟着老师巡街。但她人虽未到,却十分尽职尽责地在家画了万年县各里坊谱,图竟细致到连一座半丈宽的小桥也画上去。

漫长的夏日,图好像也是画不完的。有节奏的蝉鸣声像催魂曲子一般,听得人脑子都晕。邻居娘子送来了新鲜的梅子,南山道了谢,拈了一只塞进嘴里,觉着爽快了一些,又低头继续画。

凤娘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她道:“你不用在家看着我,知道你有许多事要做,快去忙罢。”

南山回:“不忙不忙。”

“你不是说不忙便穷,将来只好吃减价的太仓米了吗?”

“这阵子不着急,我还有余粮。”南山边说边按住尺子继续画。

这边凤娘絮絮叨叨赶不走她,那边没过多一会儿,门就“咚咚咚”被人敲响。南山抬头一瞧,搁了笔跑出去,开了门一看竟是官媒衙门的一个九品媒崔媒官。

崔媒官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哎呀,你看起来也好得差不多了嘛,干什么躲在家里不出门?我都快忙得上火啦——”她指指自己破掉的嘴角,“吃什么都疼!”

“我——我告了假的。”南山辩驳道。

“哪管你这个,有口气就得跟我走。”

“咦?”

“来了个特别难伺候的,偏要挑自己看着顺眼的媒官说亲,姚媒官让我将你也带过去。”崔媒官长得高大壮实,她说着就将南山揪走,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

南山当然不好在同僚面前施展她不寻常的“功夫”,便只好朝邻居娘子嚷了一句:“某去衙门了,大娘替某照看下凤娘,多谢啦!”

邻居娘子应了声,南山这才费力地掰开崔媒官的手,跟在她后面往衙门去。

她不知道这时候衙门里聚了一众人,出去跑媒说亲的几乎全折了回来,就为了看稀奇事。

稀奇事的主角是两京最有名的老处男,哦不,旷男沈台主。

沈台主亲自到了官媒衙门,请人说媒,实在是稀罕得不能再稀罕之事。大家还以为他要刮掉头发当和尚哩!

又有媒官暗地里嘀咕:“哎呀,那皮囊刮掉了头发太可惜啦,虽然光头也应该很好看啦。”“沈台主喜欢的不是男人吗?”“太愁人啦,谁家娘子可以说给台主呢?”“说给台主不大负责任罢,如果台主是天阉。”云云。

虽然议论最后都以“呸呸呸,你们可以议论台主吗?你们不知道他是谁吗?想死得很好看是吗?”顺利结束,但各位媒官却已经是摩拳擦掌、热血沸腾了。

南山被崔媒官拎到衙门时还愣了愣,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长安县官媒衙门可以容纳这么多人。咦?那位娘子你不是媒官罢,你为什么站在这里……

南山将脑袋探进去,想要看个究竟时,忽有个声音响起来:“南媒官,你过来。”

三品媒姚媒官的声音啊,南山闻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挤了进去。

可她刚挤进去,便被一只手揪了过去。

姚媒官像个铺子掌柜一样吆喝她手下的媒官,揪了南山与坐在高足案后的沈凤阁道:“台主看看这个!”

沈凤阁看看南山,南山看看他,陡然想起迷迷糊糊中听到沈凤阁说过的一句“正大光明地见面”,不由一愣,耳朵登时竖了起来。

沈凤阁单手支颐,神态慵懒,竟有几分没见过的妩媚。

呸呸呸,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忽然有了小表情真是可怕至极!

沈凤阁略眯了眯眼,盯着南山看了好久,说道:“这个人很久之前与我说过媒,就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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