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秋原领着刘人杰去冬雨家，是在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两个人便走出枣园酒馆。这一天是腊月十九，大荒洼的冬天，那可真是冷啊！东北风从荒洼深处刮过来，荒洼里遍地都是枯黄的芦苇、低矮的灌木丛，虽然七零八落的有几棵柳树，也长得不高。没有大片的树林可以遮挡寒风，那寒风也就比大荒洼里的老缺更加肆无忌惮，零零落落的村子像一些可怜的孩子，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刘人杰和英秋原走在英庄的大街上，感到格外的冷。英秋原里面穿着棉裤棉袄，外面还罩着一件棉袍，他把棉袍紧紧地裹在身上，双手笼在袖筒里，头上戴着一顶棉帽子，脚下穿着一双毡靴。就是这样，他还是冻得缩着脖子，把他那本来细长的脖子缩进棉袍的领子里。可他一看刘人杰，身上虽然也穿着一身棉军衣，但是那棉衣并不厚，头上戴着的却是一顶单军帽，脚下穿的也是单鞋。今天临出门，刘人杰从包裹里拿出了他这身军服，他说从今天开始，他就要以自己本来的面目出现在英庄，出现在大荒洼。他扎着武装带，腰里插着那把单打一。走在街上，的确是很精神，也很威武。可就是很冷。英秋原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地去看一下刘人杰。他见刘人杰没有像他那样缩着脖子袖着手。好像他不怕冷。可英秋原知道，是人就怕热也怕冷，可他就是看不出刘人杰有冷的样子来。他很佩服这个人，他知道，这个人有一种东西在支撑着。他说不出这个东西叫啥，他是后来才从八路军干部的口中知道“信仰”和“信念”这些新名词儿的。
到了冬雨家，英秋润在家，他老婆马菊花也在家，唯独冬雨不在家。
吃过早饭，冬雨就扛着枪出去了，他要到荒洼里去打兔子。这一个冬天，他几乎天天扛着枪出去，打的兔子一家人吃不了，左邻右舍也吃不了。他现在打兔子，既不是为了吃兔子肉，也不是为了卖钱，他是在发泄心中的郁闷。英秋润知道孩子的心事，他也知道，心里的疙瘩，靠别人是解不开的，得靠他自己去解。等他能自己解开这个疙瘩了，孩子才是真正的长大了。
英秋润一见英秋原领着一个穿军装的人进来，他愣了一下。他愣了，并不仅仅是因为进来的是一个军人，还因为他觉得这个军人有点面熟。仔细一看，他更疑惑了，这不是住在酒馆里的那个收药材的生意人嘛。咋一下子变成一个军官了？
刘人杰原来以为真正需要做工作的，不是英冬雨，而是英秋润。根据他的经验，年轻人往往对参军很感兴趣，反对的大都是他们的父母。父母舍不得孩子，这是人之常情。可等他说明了来意，英秋润答应得很痛快。立刻让他老婆到邻居英方明家，让铁蛋到荒洼里找冬雨。马菊花虽然不太高兴，可当着外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英秋润的态度倒让刘人杰有点意外。他们都不知道，自从芦花嫁给胖娃以后，冬雨一直很郁闷。英秋润很担心，他觉得让孩子到队伍上去，或许可以把孩子从单调沉闷的生活里救出来。就在芦花结婚以前，英秋原曾经来叫冬雨到酒馆去见十六旅的许副官，说是打算让冬雨参军。那个时候，英秋润就很乐意冬雨去。可是，冬雨回家以后却说不去。问他，他说是十六旅竟然来收编郑秃子这样的老缺队伍。和老缺混在一起的不会是啥好人，这十六旅也不可能是啥好队伍。英秋润觉得冬雨的看法很有见地，也就没有勉强他。这一次，听说是八路军来找，他当然很乐意。他早就听说八路军很得民心。当然，他还从英方明口中听说八路军官兵平等、作风民主等一些新名词。英方明也是赶集的时候听说的，他们对这些新名词都是一知半解，但是却对从未见过的八路军有了一种亲近感。
冬雨回来以后，刘人杰和他谈了一阵子，他也很乐意。这件事就定下来了。依着冬雨的意思，立刻就跟着刘人杰去部队。刘人杰说：“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年是要一家人在一起热闹热闹的，还是过了年再去吧。”
英秋润一听心里更高兴，觉得八路军的干部很有人情味，很知道体贴人。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临出门的时候，冬雨问：“刘同志，您这就回部队吗？”
刘人杰说：“我还有任务，等过几天再回去。临走的时候，我来和你聊一聊。过了年，我就来接你去部队。”
刘人杰说的不全是实话。其实，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三支队特务团打算过年之后就要向黄河口地区进军，要占领日军据点之外的广大农村。站稳脚跟后，再逐步拔除日军的据点，把日寇赶出黄河口地区。当然，这是军事机密，是不能随便说的。所以，他才说过了年要亲自来接冬雨参军。
两天之后，刘人杰分别与周生水和陈三耀见了面。
周生水说他也看出当今天下的形势，他应该带领他的人参加抗日，他愿意参加八路军。但是，他的家人在县城里，县城落到了日军手里。他一旦参加八路军，他的家人就会有麻烦。所以，他要先把家人接出来。
其实，他没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就在刘人杰联系他之前，郑奠基已经派张立言跟他联系过。劝他参加警备团，日本人答应，他只要去，就给他一个警备团副团长当。
周生水不想当汉奸，他刚一开口，想要拒绝张立言。张立言从他的脸色上已经猜出了他要说什么。张立言截住他的话头说：“大当家，我临来的时候，专程到张记药铺去了一趟，看望了张老伯和嫂子、侄女。他们都生活得很好，没有受到一丁点的骚扰。郑大当家对我说，我们都是一起混过的兄弟，您的家眷就是我们的亲人，如果有一点闪失，就对不起您周大当家。狩野太君也特别关照要好好保护您的家眷。”
这番话，张立言说得很诚恳，听上去很像是发自肺腑。可他的脸上流露出的却不是真诚，而是有点得意，有点嘲弄，还有点阴险。
周生水把没有说出的话又硬生生地咽回去了。张立言一提到他的老婆孩子，一下子点中了他的软肋。不，不是软肋，简直是他的死穴。他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可他不能不顾老婆孩子的死活。在他听说县城被日军占领以后，他就派人去把家人接出来。可县城刚被日军攻占，日军为了达到长期占领的目的，制造一种繁荣的景象，对城内的所有店铺，要求必须保持正常经营。所有店铺人员不得擅自出城。尤其是携带女眷和孩子出城，就更难了。周生水派去的人无功而返。周生水安排两名枪法好且会点武功的部下混进城去，打算过一段时间，待日军防范稍松弛一点以后，再把家眷接出来。他原以为郑秃子是被日军包围，被逼无奈，暂时投降。以他对郑秃子的了解，郑秃子是不会甘心做汉奸的。所以，当马虎剩大骂郑秃子投敌当汉奸的时候，他还说，这里面恐有隐情。可他没想到，郑秃子这个家伙竟然是真心叛变，还帮着日本人算计他周生水。可他现在却不能有任何生气的表现，否则，他的家人就会有性命之忧。
他脸上堆起了一副笑容，对张立言说：“多谢郑大当家和老弟了。日后我一定厚报。不过，你说的这件事，得给我几天功夫，我得做通手下这帮子人的思想，不然贸然行事，会给以后带来麻烦的。老弟，请你回去一定对郑大当家说好，我周生水是一定会按照郑大当家的意思去做的。我的家眷还要继续麻烦周大当家和老弟好好照应着。”
张立言说：“周大当家，这一点您尽管放心。我一定好好照看您的家眷。我回去立刻向郑大当家和狩野太君汇报，就说您已经答应了，正在做准备。您这边一旦定下来，就立刻派人去和我联系。”
周生水这几天正为这件事发愁，愁得他坐卧不宁、茶饭不思。现在，八路军又找上门来了。如果不是他的家眷被软禁了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参加八路军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当老缺毕竟不是一个长久之计。趁着战乱，国家需要之时，他可以谋得一个进身之阶，否则一旦稳定下来，不管是国民党当政，还是共产党当家，都不会容忍他们这种人长期存在下去的。可现在，他的确是左右为难。这件事他不想告诉刘人杰。他想八路军的部队还没有开过来，即便开过来了，恐怕短时间内也不能把日军彻底打败赶走。如果八路军盲目行动，他的家人反而会更危险。再说，他也不能让人家小瞧他，好像他答应参加八路军是为了让人家帮忙救人的。他要自己悄悄行动，等救出家人以后，再参加八路军。
他没想到，刘人杰从他的话里，或者说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刘人杰说：“你的家眷在县城，不把他们接出来，是很危险的。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帮忙。”
周生水赶紧说：“不，刘主任，这件事还是我自己来做比较好。”
他之所以拒绝接受帮助，是他不太相信八路军。不是不相信八路军帮助救人的诚意，是不相信八路军救人的能力。他觉得到县城里去救人无异于虎口拔牙，这种事是他们这些干老缺的人最拿手的。八路军可能不怎么在行，他们一帮忙，可能会越帮越忙。
刘人杰好像猜透了周生水的心思，他没有坚持。只是说：“那好，我相信这件事周大当家能很快搞定的。不过，我还是要说，如果什么时候需要我帮忙，我们随时会出手的。”
紧接着，刘人杰又与陈三耀见了面。陈三耀很痛快，他表示可以参加八路军。但是，他有一个条件，他的人马虽然不多，只有六十余人，可他要至少当一个连长。并且他这六十多个人不能拆开，都在他的手下，全连大小军官都是他自己说了算。
刘人杰很明白陈三耀的心思，他不但答应了，而且还很痛快地说：“我们既然是合作抗日，我们的目的就是团结一切力量，把日本鬼子从黄河口赶出去，直到把他们赶出中国。你的这些条件我们都可以答应，你手下原来的那些人可以组成一个排，另外我可以给你再补充两个排，当然，排长、班长都是你说了算。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参加八路军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大家都要遵守纪律，不能做任何损害老百姓利益的事情。”
刘人杰这番话虽然说得很含蓄，但是，陈三耀听得很明白。他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心里微微感到不快。但是，他还是表态说：“这一点请刘主任放心，从今天开始，我就会约束手下的人，决不会做一件伤害百姓的事。”
陈三耀的脸上那转瞬即逝的一丝阴影，被刘人杰捕捉到了。刘人杰却没有表现出一点不满意，他说：“明天我就回去向支队首长汇报，希望你也抓紧时间准备，过了年，我们就改编整训。小马还在这儿，和英秋原掌柜共同担任我们之间的联络人，你看如何？”
陈三耀不但答应得很痛快，而且还表示回去立刻着手按照刘人杰的要求进行整训，争取在过年后让刘人杰见到一支崭新的部队。
刘人杰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他心里很高兴。这天吃过晚饭之后，他就收拾东西，准备回支队。他一边收拾，一边向马启亮交代需要注意的事情。
把马启亮一个人留在这儿，他不太放心。可他必须回去汇报，请支队首长迅速作出决定，保证过了年就把陈三耀的人改编成八路军。同时，他想最好是在年前能够把周生水的家眷救出来。虽然周生水没有明说，但是他知道，周生水的家眷肯定被日本人监视起来了。否则的话，周生水不会不给他一个准确的日期和明确答复的。他想，如果能在年前把人救出来，周生水那儿就会很顺利。他从英秋原的口中听说周生水规定的“两不绑”以后，就对这个人有好感，他觉得这个人完全可以改造成一个好的革命军人。等到见面以后，他看出来了，周生水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即便不是想收编他，自己也应该帮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