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天城，夕阳楼。
赵定方一身戎装，凭窗而坐，面前放着一个青色粗瓷碗，碗中酒色如琥珀，香气浓烈。
司马岳一袭白衣，坐在赵定方对面，赵剑星、赫连荣城、铁无虞、毕方分作两侧，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只同样的青色粗瓷碗，只是比赵定方的小些，碗中酒色香气皆是一般。
赵定方看着大小不一的酒碗，笑道：“既是朋友，何分彼此？”
司马岳道：“前锋只有一个，不可混淆。”
“赵将军”赵剑星道：“这酒是五十年陈酿青锋雕月，整条玉尘街上也不过十坛，里面还有五坛是假的。”
司马岳举起酒碗道：“赵将军旗开得胜！”
赵定方亦举起酒碗道：“旗开得胜！”
……
那五十年陈酿酒意果然绵长，赵定方走出夕阳楼时尚无醉意，策马上了紫衣巷之后便觉微醺。
紫衣巷头寿王府，寿王府内明玉楼。
赵定方立马在巷口停了片刻，下马对焚天道：你且回去，我有些事要办。
焚天也喝了不少，嘶声中带着酒气，欢快地跑向紫衣巷尾。
寿王与世无争，府中几十个侍卫终日无所事事，只在两个小姐的闺楼左近转悠。
寿王府内花木高大繁茂，有一处花树的枝条越过近近两丈高的围墙，伸到院外。
赵定方认得那株花树，走到墙外，仰头吸了一口花香，纵身一跃，翻过高强，落在花树上。
日已西沉，明玉楼中已经点上了灯烛，窗上映着两个淡淡的影子，正是慕容菱和宗小檀。
赵定方在花树间几个起落，攀上明玉楼。刚一落脚，身边的窗口忽然打开，入目正是慕容菱的笑脸。
“堂堂羽林前军先锋官不走正道”慕容菱道：“居然学起盗贼飞檐走壁。”
赵定方跃入屋内，却见宗小檀一袭华服，正拿着一个玉色酒壶往酒盅里斟酒。
“兵者以正合，以奇胜”宗小檀道：“赵先锋要做常胜之军，自然不走寻常之路。”
宗小檀将三个酒盅倒满，抬头看着赵定方道：“你说呢，赵将军？”
赵定方见二人对自己飞檐走壁之事好不奇怪，道：“一个大男人身怀利器越墙而入，你们两个居然面不改色，真是令人佩服。”
“明日你便要道羽林卫中准备开拔，要送你的狐朋狗友肯定不少。不过呢，你倒也不是狼心狗肺之人，一定回来跟我道别的”宗小檀道：“阿菱说她的同门之中，喜好走非常之路的有两个，一个在外面，一个在心里。你呢，乍看上去忠厚老实，行事却最是出人意表。所以，你来同我道别，决计是不会走正门的。”
赵定方看了一眼慕容菱道：“你说的另一人一定是赢连横。”
“还能有谁？”慕容菱道：“连横南下赴彤云卫已有两年，听父亲说他在梁王麾下极其悍勇，立了几个大功，如今已是四品将军。”
赵定方道：“可惜我们也有两年没见过了。”
“先锋官”慕容菱举起酒盅道：“旗开得胜！”
“赵定方”宗小檀亦举起酒盅道：“平安归来。”
…..
饮过夕阳楼中的青锋雕月，赵定方感觉微醺。宗小檀的酒虽然香甜，酒香淳厚，令赵定方心中惊奇的是这种酒一盅一盅喝下去，头脑居然愈发清明。
赵定方道：“公主，这是何酒？”
宗小檀面色酡红道：“此酒本无名。我叫它鉴心酒。”
“鉴心？”赵定方道：“我听说栖灵寺方丈法名便是鉴心。”
“此酒可以品鉴人心”宗小檀道：“多情之人，饮的愈多，醉意愈浓。无心之人，饮的愈多，头脑越是清明。我看赵将军脸不红心不跳，定然是……”
宗小檀顿了一下道：“脸皮极厚。”
“多谢小檀姑娘夸奖”赵定方笑道：“我还以为这是回魂酒，喝了可以解酒。”
宗小檀道：“你叫我做小檀姑娘啊。”
赵定方望着精致的酒盅道：“我来之处，与此处一样，有人权倾天下，亦有平头布衣。无权之人见有权之人，抑或位卑之人见位尊之人，皆称其官职，以示其权势。不过，若是真朋友，便以姓名相称。今日多饮了几杯酒，不禁想起故乡之事。”
赵定方话音刚落，慕容菱发出一声叹息。
“横剑映朝露，把酒对夕阳”慕容菱说的竟是夕阳楼的楹联：“我曾习剑术读兵法，却不能与你们一同上阵。赤霄山上，我们一同横剑映朝露，只今剩我把酒对夕阳。”
宗小檀道：“阿菱不是想上阵杀敌，是想长伴沈将军左右吧。”
慕容菱酒量并不大，几盅之后，已有醉意，听宗小檀再提沈青天未露忸怩之色，而是大方道：“沈将军文武双全用兵如神，是世间少有的英雄，哪个女子不会动心呢？练剑之人向往沙场一如女子爱慕英雄，三尺青锋倘若只如金钗玉牌一般做佩饰，十年习剑，所为何来？”
“剑有掌中剑亦有心中剑”赵定方道：“赤霄山中学的是掌中之剑，精钢镔铁打造，可以切金断玉；你在大理寺中学的，当是心中之剑，无形无迹，却可以活死人命于手掌翻覆之间。依我看来，掌中剑与心中剑皆不可偏废，你的掌中剑已然出类拔萃，如今再练心中之间，必定事半功倍，将来亦能如虎添翼……”
“呀！”宗小檀惊叫道：“阿菱，他叫你做母老虎，罚他酒！”
三人饮酒畅谈，不知不觉已经喝了三壶美酒，其中约莫两壶都入了赵定方的肚子。
宗小檀和慕容菱不胜酒力，伏在桌上。
赵定方却是愈发清醒，推开窗子，跃到花树之上，在树冠箭几个起落，出了寿王府。
月色清朗，月下御天城灯火如昼。
御天城中虽然并无宵禁，午夜时分街上行人稀少，只有玉尘街上的喧嚣之声反而比白日更胜。
赵定方乘着月色信步在城中游荡，不知不觉走到了乐游原上。
乐游原本是御天人游玩之地，每逢春日都有数以万计的少年男女来此地踏春。
此时的乐游原上空无一人。
赵定方走到原中的大湖旁，原中青草离离，却在湖边缺了一大块。
那是宇文青萝与幽龙交手时二人以水术相抗，从大片青草中抽走了水分，化作冰刃。
赵定方站在枯草中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夕阳楼与明玉楼中的酒，令赵定方想起另一个世界时离别校园时与朋友们的欢聚。
在那个世界中，七月连日醉酒之后，挚友四散天涯，经年不见。
在这个世界的赤霄山乘风居，无数次令赵定方想起另一个世界的饭馆。不过，这个世界中的挚友屈指可数。仅有的三个挚友中，有一个死于楚灵舟之手，一个南下之后再无音讯，还有一个，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巡检校尉。
赢连横、武司辰、李苍梧，是赵定方来到这个世界上交到的第一个第二个和第三个朋友。
赵定方在这个世界中未曾见过父母，生死交关时想到最多的，便是朋友。
清风起于林中，吹过草地，拂过湖面，犹若一声轻唤：
“赵定方，我们做朋友吧。”
赵定方仰头望月，开口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一簇一人高的花丛动了一下，走出一个窈窕女子，身量欣长，眼波明媚。在她走出之前，整个人与花丛融为一体，肉眼几不可见。
“我本不想与你说话”宇文青萝道：“你倒眼尖。”
“听说有一种龙兽善于因地幻化，与草木山石融为一体，纵然近在咫尺人眼不能见，你的魂魄里定然也有这种龙兽之魂吧”赵定方道：“不过，那丛花又没有心，怎么会有心跳。”
宇文青萝道：“为何来此处？”
“皇帝下旨征讨姬冲，羽林前军是讨伐姬氏的主力”赵定方道：“我明日便要入羽林前军大营，随先锋一同开拔。久闻乐游原是御天城里仅次于玉尘街的好地方。我来御天城也有一段时日，这里却很少来，想来看看。”
“别人都是春光明媚时来赏景”宇文青萝笑道：“你却偏要等到月黑分高之时。”
“春光明媚时只有花草可看”赵定方道：“月黑风高时来，却可以交到朋友。”
宇文青萝从怀中掏出一段尺把长的柳枝，放在手中摆弄道：“人族有人离别时，有折柳相赠习俗。”
那段柳枝上还缀着几枚绿叶，显是刚折不久，月色中绿衣盎然。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赵定方心中默默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陆凯这首小诗不觉浮上赵定方心头。自黄泉林中初遇以来，赵定方与宇文青萝数次相见，宇文青萝都是手持利剑，身形矫捷，出手狠辣，整个人亦如同利刃出鞘一般。此时手持柳枝的宇文青萝，人也如烟柳柔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