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国将军府是戚国皇帝为制衡镇国将军府而设,奉国大将军与镇国大将军一样,都是位极人臣的正一品将军。到赢纵这一辈,赢家豪杰辈出,赢纵的二弟赢策任奉国将军府龙宿司龙宿巡阅使,三弟靖远侯赢传是十五万霖骑二卫的统帅,皇帝对奉国将军府的掌控也显得力不从心。
赢纵身形高大,豹头环眼,须发如戟,穿上黑色软甲形如铁塔,声音也洪亮如钟:“微臣以为,姬冲上这个折子居心叵测。据白衣堂所报,姬门五虎把持讨逆卫,十万劲旅变成了姬冲的私兵。讨逆卫是天下公器,岂能由姬氏一族把持?臣请陛下降旨革去姬冲龙宿将军之位,交奉国府以军法查办。”
“延儒”皇帝没有理会赢纵,而是把目光投向惠王:“你呢?”
宗延儒以亲王身份任左藏司少卿,把这个副职的品级提升至与各部尚书一般,是正二品,宗延儒的话在朝堂上也比各部尚书更有分量。
宗延儒道:“微臣以为太子所言极是。赤象张氏是逆贼不匪寇,我戚国堂堂君子之邦,岂能与逆贼媾和。休兵互市即是向逆贼示弱,我戚国南北都有强敌窥伺,断不可示弱于人。况且张氏叛国后武宗立遗诏,宗氏子孙与张氏逆贼不同戴天。于情于理,张氏只可以剿,不可以抚。”
皇帝对弟弟的回答很满意,正襟危坐,沉声道:“李潜渊,你代朕拟个手谕,告诉姬冲,讨逆卫不是抚逆卫,朕封他为靖远侯是要他讨平张氏逆贼。休战互市是投机取巧的旁门左道,治标不治本,后患无穷,以后不可再提。朕念他衷心可嘉,对这个折子不做深究。”
皇帝说完目光森然扫了群臣一眼,缓缓道:“此事已定,不可再议。”
刘禁张口欲言,正碰上皇帝的目光,喉咙滚动几下,把话又咽回肚子里。
群臣轰然道:“陛下圣明!”
皇帝起身欲走,又想起一事,站着对群臣道:“前几日议的在霖骑一卫设立军械监的事,朕准了。不过,此事体大,务须精细。设立军械监一事由尚书台与镇国将军府共同负责,左藏寺、兵部、工正司派员前往天府原勘察设立军械监地址。既然昭王说军情紧急,刘禁,你先调拨一批军械给霖骑一卫。李潜渊,让你的司闻参军与兵部运送军械的人马一道前往天府原,查明鬼兵是否大举入寇。”
皇帝口述的上谕基本照搬了那日宗退之的对答,因为宗退之的回答几乎是完美的。
皇帝顿了一下,又道:“杨彦邦,你从钦天监挑个长于风水相术的人,去帮着看看设立军械监的地方是否会伤地气天和。”
礼部尚书杨彦邦与刑部尚书杨彦昌都是皇后的亲哥哥。杨彦昌年长,在家中排行第一,为人刚直不阿,谙熟天下律法,不仅对戚国的刑名律令了如指掌,还通晓南方诸邦的铸鼎法(注:南方诸邦以城为国,各城律法大同小异,均刻于铜鼎之上供全城人研读公议,以示城民生而平等,一个城民不得以律法压迫另一个城民。此法称为铸鼎法),剑术平平,但才智卓绝,在皇后进宫之前已经任刑部侍郎。杨彦邦是皇后的二哥,于治军、治国之道毫无建树,但为人圆滑灵巧,在礼部为官时与各级同僚交好,待妹妹杨氏诞下龙种,母以子贵,这位国舅爷也跟着平步青云,四十刚刚出头便任礼部尚书。皇帝破格擢升杨彦邦的原因并非其在部堂之内左右逢源,而是他颇能揣测圣意唯皇上之命是从,可以帮皇帝制约那帮奸猾固执的文臣武将。
杨彦邦略一思索,答道:“臣以为高标可担此任。”
皇帝抚着长髯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皇帝很了解高标,此人喜好清谈,经史律法信手拈来,但对治国实业一窍不通。此人最大的特点便是只要皇帝高兴的、同意的,他便反对,只要是皇帝不同意的、不高兴的,他便鼓吹,和那些好事的御使一样,是个沽名钓誉的典型。
宗退之的建议几乎完美,还不够完美。六部和两府中颇有可以任事的人才,善于做事的人往往有一个软肋,便是从事情本身出发,而不是跳出事情去考虑。这是个不可以被完成的任务。如果六部和两府派出的人员真个认为在霖骑一卫设立军械监很有必要,把任务给完成了,皇帝也不好出尔反尔,就会弄巧成拙。有高标在,昭王在自己军中设立军械监的事永远都不会成功,至于理由,高标肚子里有的是。
皇帝对杨彦邦的机灵很满意,赞许地点点头。
杨彦邦满脸谄笑,向皇帝深深施了一礼。
见杨彦邦施礼,皇帝又皱起眉头,觉得他笑得太露骨,心里有些厌恶。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龙纹案前的老太监尖着嗓子道。
群臣跪地,轰然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一挥袖,道:“退朝。”
群臣窸窸窣窣走出垂光殿。刘禁走在最后,到门口时停了一下,朝龙纹案望了一眼,见皇帝并没有示意自己留下,神色郁郁,迈步出门。
垂光殿内群臣散去,只有老太监和宗孝廉还陪在皇帝身边。
在垂光殿内恢复安静的一瞬间,皇帝忽然一掌猛击在龙纹案上,怒不可遏道:“赢纵好大的胆子!”
皇帝一向慈善仁和,即便是昭王擅离职守、姬冲上奏与赤象休兵这样的消息,皇帝也不过一笑置之。
老太监和宗孝廉都是服侍皇帝多年人的人,从未见皇帝如此发火。两人不明就里,立刻惊慌跪地,大呼“陛下息怒”。
皇帝想抬手捋自己的长髯,发现手却是抖的。
“天、下、公、器”皇帝咬牙切齿道:“天下是朕的,讨逆卫是朕的,他赢家一切都是朕给的,何来公器?赢纵自恃有赢传有十五万人马便在朕面前如此放肆,如果藩王个个如此,我宗氏江山岂不要拱手让人?”
地上跪伏的二人虽知事不关己,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只是天怒未消,仍然趴在地上不敢起来。
皇帝抬头匾额上杀气四溢的“垂拱韬光”四字,轻轻吐出两个字:“削藩。”
皇帝语声极轻,跪伏在地上的二人都没有听到,大殿里悄无声息。
过了许久,皇帝的手不再抖了,才叫老太监和宗孝廉起身。
老太监垂首站着,声音不高不低地咳嗽了一声,皇帝笑道:“孝廉是自家人,有什么事尽管说吧。”
老太监低声道:“化乐天宫主宗无本新送来三个瑜伽仙子,据说是三胞胎,生得一模一样,在化乐天宫学了三年无上瑜伽大法,今日出山,特来侍奉陛下,算是给陛下提前送来的一分礼物。待陛下五十寿辰之时,再奉上大礼。”
皇帝摸着唇上的胡须,摇头笑道:“这个宗无本……”
宗无本本是御仙山上的和尚,法名无本,此人于火术与禅法一窍不通,却精研采战之道和阴阳互补之法,深得御天城里达官显贵的欢心,尤其是向皇帝献上《无上欢喜经》之后,更得到皇室宠爱,由一个普通的僧侣擢升为化乐天宫宫主,皇帝准其蓄发还俗,并赐国姓,名宗无本。
皇帝对老太监道:“先带她们到无极宫候着吧。”
老太监恭声答道:“是。奴才叫今日当值的太医备了一些长乐丸…..”
皇帝道:“嗯。亏你想的周到。你把《清心正念经》也备着。”
皇帝虽年过半百,仍然精力旺盛,不可一日无妃嫔侍寝,兴致高时夜御数女。皇帝精力旺盛的奥秘不仅在太医准备的长乐丸,还有栖灵寺鉴心法师写的《清心正念经》。皇帝临幸妃嫔时常命太监在窗外诵读《清新正念经》,便能在摇摇不可自持之时悬崖勒马,稍事休息,便可雄风再起。
听皇帝此言,宗孝廉悄悄别过脸去,迅速止住脸上的笑容方才扭过头来。
皇帝于宗孝廉步行前往洪恩殿南阁,准备听取各地巡检校尉奏报。
夜风习习,皇帝在前面昂首阔步,似乎想让晚风吹去心中的不快。
宗孝廉疾步前趋,紧紧跟在皇帝身后。
“孝廉”皇帝的声音已经平和如常:“你说这个宗无本老是给朕送礼,是何居心?”
宗孝廉道:“微臣以为,他是在报恩。陛下不仅准他还俗,还赐国姓,能如此圣眷的出家人,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自然要感谢圣恩。”
同是被赐国姓的宠臣,宗孝廉一向看不起不学无术只会谄媚的宗无本。宗孝廉剑术兵法无一不精,凭手中的剑一步步积功至此,而那个宗无本,出家参禅一无所获,学了满腹淫妄之术又蓄发还俗。但宗无本有一种他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本领:他可以找到让皇帝开心的东西。这点宗无本就赢了宗孝廉。宗孝廉的巡检司固然受皇帝重视,但报上来的东西,多是令皇帝不快的消息。
宗孝廉站在垂光殿那张龙纹案后面已有十年之久,有时候他觉得这个世上能让皇帝真心快乐的,可能只有宗无本了。找宗无本的麻烦,就是找皇帝的麻烦,就是给自己找麻烦。
皇帝点点头道:“嗯。可是,他给朕准备了如此多的礼物,钱从何来?他若是去强取豪夺,这个礼物,朕宁可不要,还要治他的罪。”
宗孝廉道:“陛下不必担心。无本大师一片忠心,有辱陛下声誉的事他是不会做的。据微臣所知,化乐天宫的钱,都是朱家给的。”
皇帝果然很满意道:“这个朱逢时倒是有点意思。温氏与赵氏联姻,雷氏与刘氏联姻。唯独这个朱氏,从未攀附朝臣,生意做得居然最好。”
宗孝廉道:“陛下说得不全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