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生在贫穷,长在贫穷,劳作终生,朴实深厚如土的女人啊!
一引子
巷子里的王珍兰要是还在世的话,该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可是她在六七年前一个近晚的夏天下午,突然成了一个鬼,在车轮下手术室太平间火葬场依次躺过,被装进廉价的玉色骨灰盒,包进一块红布,儿子红兵木讷地捧出,鼓号响起迎接她,女儿红芳赶紧在火葬场大门外靠近田地的院墙下点了纸,连喊几声“妈妈俺伲走啦”,请她在那块等候的魂儿跟上,挂浆船霍秃霍秃开动前进了,一个人的大事终于到了最后一程,传向两岸落下浪波的吹打声似乎也轻松悠扬起来,船停在公路下,要上岸走一段路到我们清河乡的小天坛公墓,这一里路的吹打却又响得多了,并未完全淹没红芳的哭号声,在秋日上午的阳光映照下,晚辈们在河边与前后左右邻居“门口”点起纸,替她打过招呼,大伙往墓穴里洒了土,丢了零钱,扶送爹爹们拾起钱,烧纸暖过坑,又理拾一番,把她最终“摆”到了德成的西边,再盖上薄薄的水泥盖子,安葬这一节便完成了。
周双福的船返回近巷口的小河码头熄了火,人们纷纷跳上岸等候,岸上船中的人都对披挂棉被的红兵喊叫“快点溜,快点溜,溜得快发得快啊!”红兵捧着像只快跑了几步,便不着慌不着忙了,老婆素云拖着女儿玉儿在后面怎么推他搡他,骂出声来了,也不起一点效,但她终于没有当众发作,任由他一步一步缓慢地“踩”到家门口。早有人准备好了炭火盆和糖饭,让送葬的人们一一烫掉晦气尝到甜头,自是不用说。
又是行了一些仪式,供了几供,点了不少的草纸金银纸锞,屋里屋外弥漫着呛人的味道,中午饭开得不早,席上比肉闹酒的人不多,直吃到下午两点多才结束了。头发没几根的六十多岁的双福幽幽地说:“这个珍兰出事前头,心里有数哩?”
“这话你福爹怎咯说得起来的?”扶送的一桌个个脸红通通的,喷着酒气,竖起了耳朵听他。
“车祸好两天前头,不晓得她怎么想得起来的,在田垸上同俺说,‘双福啊,俺明咯到那天子,要麻烦你双福一官两职啊!’你伲说俺现在不就是的么!”双福焦黄的指间捏着枝“红南京”,剔着稀缝的黄牙,抬头看过家神柜上那笑嘻嘻的像子,叹了口气说,“她会打算哩,少费她小伙几顿肉饭几包烟呐!”
“噢-哟,真的假的?她真晓得自家要出事!”同桌邻桌听到的个个都惊奇,不敢相信。——双喜以前是只开船不扶送的,这回开了例身兼两职,直嘀咕着吃不消,一双“老红眼”加上酒的作用,更红了一些,不过谁都晓得他不折本,一人拿双份子钱哩。
屋里人多话多嘈杂,院子里篷子下只有厨场师傅同几个帮工吃下桌,珍兰的娘家侄子进华便叫出了红兵,问起做七供饭的打算。红兵刚开了口没说上几句,素云就急急地叫起来:“这两件事啊,还要请你表家多原谅,今天在这块迎军你最大,派是派到听你的,只是不想推慢也没得办法,老的都没得了,小的还要过,俺同红兵两个要上班,玉玉又要天天上学,实在不能守在家里。只能一天一个七,供过了七,化牌!”
进军同红兵差不多大三十多岁年纪,当过两年兵的,在家是个暴躁出名的人,同老子都干过仗,这回不知怎的,被他妈妈也就是珍兰的姑子拉到巷子北头说了一会后,回头就只撂下了句“随你伲怎么弄!”走到珍兰像前看了看,活着的长辈一个招呼都没打,就开了车急吼吼地走了。
只供了三天,烧了三天的七,红兵一家三口就恢复了往常,老人们都说不像话,有的说:进军怕是要来闹,第七天上午庄上三十多岁酒肉和尚小常带了法器来,进华不久就也到了,一点儿也未闹,这让等着很想看到什么的西洋景的人们,失掉了兴味。念了半天的什么经,挑了化了牌位,露天焚化了些纸锞纸人纸马纸别墅纸家俬,放了六个大爆竹两串长小鞭儿,像子挂到了墙上,珍兰作为人在世上的一切仪度就全行完了。
但在她儿媳口中,她又死而复“热”了一次。“哪个说不曾烧全七个七的,还传到俺伲厂里,坏俺一家的名声,最后四个七不是一天烧的吧?”“你伲不曾看到,嚼什的蛆子撤!蛆子就这么合你的口味啊?”“俺陈素云今天在这块巷口脸朝北说,就是俺一天不供她王珍兰,一个七不烧,也对得起她了!”一个星期六的中午,银光高跟缀着珠子的凉鞋支撑着一身裙装的素云在巷口,叫骂了好大一会。巷口中近的远的不少人听到了那样愤恨冤屈的喊骂,内心同意她支持她的不知有没有,没一个劝她停下,也没一个接话反驳她,大约最后她是累了,觉得该听到的那谁应当听到了,也就闭口进里关了门。
……
转眼间,苏北水乡大地一片金黄,小河围绕的大片小块的麦田都熟够了,收获之时到了,人们的眼亮起来,脚步快起来,心也急起来!路过的小型收割机一台接一台成行成队的多的是,随便叫停最多三辆,坦克一样轰隆隆开下来,不到两天就能吞吐完所有的麦子了,让所有人的心安落下来,这是靠近公路的我们仇家墩子的方便好处,别地得不着的。
收割机杀神一样吼到她家田里时,一个多月不露面的邻村的顾保米也来到了这熟悉的田头,素云看到了,绷着脸朝他走过去,“俺来扛袋子,想拿两袋子……”保米话没说完,素云就横鼻子竖眼睛大骂起来,中心一句是:“不是你,俺家奶奶哪会出这事啊,还来,还敢来,想拿什的啊?”
“小兵啊,害杀你妈妈的人在这块,你不动手啊?”红兵在稍远处看着保米,没有动。保米是同珍兰打伙儿的最后一个,本是一个忠厚的老光棍,听说还比珍兰小上两三岁,两人同吃同睡同劳动,秤不离砣砣不离秤了三四年,珍兰最后出事,正是在去他的鱼棚歇宿的路上。
保米被骂,心却不虚,珍兰并不是他害死的,他认定那是她的命,他俩的命。他晓得红兵是个厚道孩子,不能够动手打他;玉儿,他更喜欢,他喜欢抱她,喜欢平时给她小钱,过年时包给她红包,买好吃的好玩的给她,她抿着小嘴儿一声声蜜糖似的叫他,让他心里快活,喝了灌装的“黄海粮酒”一样快活。
他心里对素云说:珍兰在世时候,你素云不也是爹爹爹爹热络了心地叫俺,俺不是个呆子,晓得你个细婆娘不是个简单的,是在盘剥俺的力作,哄俺的钱,俺乐意被你哄,俺怎不是个呆子的?素云啊素云,俺就要再来这块走走,以前俺同珍兰是天天走的啊,俺俩一块在这块下种补种打草,天天望它伲天天长哩,收成不会丑,俺要来再帮你家扛扛麦袋子,扛几袋子家去,哪怕一袋子也成,慢慢看着,机点小麦面摊拼,慢慢吃吃,留点念想。你奶奶死了,俺又是一个人过了,不会再找人过了。你奶奶死了,你怎咯就这样变脸的?人要有良心,人在做天在看,你奶奶在看啊,素云!
素云象是看出了保米的心思,她不再给保米开口说话的机会,涂了厚粉的脸衬得两片嘴唇血红,机关枪一样,不停地喷出一些激烈的毒刺一样的句子,保米安静的耳朵涌泛的心扛不住了,要裂,要炸!他强忍着,避咸卤一样低头离开,走不多远,不禁又停下来动情地望那块麦田,浑浊的眼中泪珠止不住纷纷滚落,“细**狠毒哩”“个细**毒狠噢”,他一路走着骂着,听到的人不少,没一个不替他摇头叹息的。
双福的三轮运着红兵家的麦子经过门口时,纪先生不禁对着老婆凤云感慨:“应了句老古言啊:命里有时终是有,命里没得莫强求啊!珍兰个梦这一走,新小面也不曾尝到一口!”他将近七十岁,曾同珍兰哥哥妹子相称过,打从三十多岁时得着本天书起,开书算命发了财,前几年患了胃癌,手术后边保养边继续替人算命解释,生意财源反倒越发兴旺了。
夏收过后,叔爹兴礼勉强接种了珍兰河东河北共四五亩田,他不是白种这田,一亩田百斤米,另加一大猪圈的柴火草,好在红兵一家基本不在家开伙,堆满过一回后无需再堆。
……
红兵素云都在邻镇上班女儿也跟着上学,一家原是租房住的,除了过年回来帮忙里外扫扫净净,刮贴刮刮贴喜钱对联贴,平时难得回家一趟。珍兰葬后不久,他们便买了房,听说花了三十多万,更不必要回家了,这两年过年也不回了,都是叔爹兴礼直接在院门上贴副对子几张花钱了事。珍兰费心劳碌两折两建住了大半辈子的屋子,终年三门六窗紧闭着,铁皮门锈了几个小洞,铁屑子直掉,洞眼里面的水泥地面一大块一大块裂开了,半腿高的杂草随风摆舞,没风时默静立着,它们要是有腿能动,怕是会受不了寂寞跑出去的吧。
只有珍兰自己无怨无悔守着这空荡荡的屋子,她高高在上地挂在墙上,终日歇着,再不要在田头渔塘屋里屋外奔忙辛苦了,说起来,除了死场不好这一项,珍兰有儿有女,儿女也都成了人养了人,勉强也能算是个有福之人吧。
她王珍兰的一页,已经完全翻过去多年了!
有话谈也谈得来老邻居的根凤、兰英两个,在她出事起初还免不了不能不惋惜叹惜她,不到一月两个月过去,慢慢就淡了,淡漠掉了,越来越少提到她了。现在,她连偶尔话题和话头也不是了,快要被人忘干净了吧?
远近见到听到记着参加她故事的人不在少数,可是男人中老实的远离她,油滑的嘲笑她,下流的玩弄她,一些女人指戳她,多数人明里一脸笑暗地叫草包,埋汰她欺侮她,包括亲人在内能真正当她是个人,平等对她的不超过一只手指头的数,虽则她对谁都陪笑脸说好话。
我从小到大做她的邻居三十多年,因为习惯了她的存在,仿佛担上了写一写她的责任和义务似的。不写,怎能有更多的人知她解她?她曾那样一腔热肠,坚守过厚重的爱情?不写,又多少人答应这目不识丁的农妇,其实是一个强者!
她是盖棺难定论的人,我努力着,想她凭借我贫瘠的文字,在死后得到该得的尊重与尊严,而不是横流的污水,若是你“翻阅”过了以下她这人生的一页页,说不定也会鼓励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