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工作日的时候，程逸会坐深夜的地铁，大概晚上10点到11点的时间，最后一班。车厢空无一人，偶有一两个乘客，也都在阖眼酣睡。外面夜色深沉，一天里勉力抵抗的疲倦，这一刻汹涌袭来，把人直逼入梦境。
而程逸则不同，这时往往是他最兴奋的时候。刚做这个节目的时候，每到这个时点，程逸就惴惴不安，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事先备好的稿子，生怕出什么差错。而现在的他在开始节目前，更多的是期待。
程逸边想着今晚的内容，边下意识扭头四看，他又瞥见了那只白熊。
几乎每次程逸都能看见那只白熊在在那里，独自一人，因为体积的关系，白熊往往要占两个座位，但由于是深夜的最后一班，每次都是他一个人坐一整排。白熊低着头，一动不动。第一次看到白熊的时候，程逸觉得新鲜极了，碍于胆小，又不敢上前，总是这样隔着一车厢的距离。
有次整列车上只有程逸和白熊，他们两个互不打扰，除了地铁前行的呼呼风声和铁轨嘎吱摩擦，别无他声。程逸盯着白熊半天，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不去坐到他旁边。好几次程逸都想把白熊的故事放到节目里，与听众分享，但都克制住了。程逸渐渐觉得，每次的末班车里，是属于他和白熊的专属空间，他们都害怕别人的喧嚣，不打扰是最长情的陪伴。白熊虽然无法讲话，但程逸隐隐感受到，他们想法相同。
节目从0点到1点，时长一个小时。结束后通常要做些整理总结的工作，真正离开电台，得1点快2点的样子。其他同事们相约着去哪儿胡吃海喝，程逸不喜欢这样，他喜欢在人群背后，悄悄离开。他总是不习惯人群喧哗，从小就是这样。
电台离家不算太远，三刻钟步行路程。心情好的话，程逸会沿着街步行回去。借着凉风，他会想很多内容，有时回想今天的节目内容，更多时候是胡思乱想，满脑子关于人生爱情生命之类的话题，比如今天在黑夜昏沉中，程逸看到一对情侣在灯影下亲吻，即使四周无人，他们依然很克制，仅仅只是接吻。爱情，程逸心想，爱情是个复杂的东西。他曾有过一个女朋友，最后他们因为程逸的工作而分手。女友认为电台工作占据他的全部身心，而程逸则不这么认为。每次走在深夜街头，程逸都希望下一次自己不是独行。
二
“25岁前结成的婚姻多半没有好下场。”
程逸忽然想起一个长辈曾讲过的这句话，这个长辈自称之为“经验之谈”，而程逸呢，则对此持保留观点。
那是在一次新年聚会上，那年程逸19岁，对爱情尚且满怀憧憬。亲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酒气熏天，程逸远坐在桌子对角都能闻到。亲戚两指夹着烟，满眼烟圈飘渺，在手边缠绕，翩蝶起舞。多年以后，程逸花了很大劲儿才学会怎么吐烟圈，当然这是后话了。烟草带来的气味倒吸进程逸的鼻子，让他颇不好受。程逸未曾察觉到的是，这句话和烟草的味道，在鼻腔中蹿溜，升腾到程逸的脑袋，在记忆里驻扎生根，直到现在。
如果说每个人心里都各有一把尺，拿来衡量生活标准的话，那亲戚的这句话便是程逸不经意间所选的尺。此后几年，程逸遇到好些个心仪者，也深入和其中几个交往，最后都是无疾而终。他每次准备走进爱情大道，却发现大门上满篇都写满这句话，就像爱情业障。
程逸放眼周围朋友，有少数25岁前结婚的，不论男女，婚后生活似乎多数都不尽如人意。前一段时间，程逸的好友刚刚离婚，双方结婚尚且不满一年。程逸看着自己朋友们，越发相信亲戚所说的是真理，每当程逸遇到一个心动的女孩，他都会抱怨时光过得太慢，自己怎么离25岁还差这么远，暗自感叹造化弄人，心生悲凉。
三
“听众朋友们，欢迎收听今天的节目，夜深了，不知道那边的你在做什么呢？大家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在网上给我留言。”
说到程逸的电台节目，内容大致就是阅读一些听众的留言，做一些互动，再辅以一些音乐。听起来很无趣，但他却喜欢的很。在程逸的观点里，世界是一块蛋糕，每个不忍心独食的人们聚在一起，相互分享。
“今天的第一条留言是一个叫邹樊的朋友，他问‘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奇怪的问题。
“恩，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唔，让我想一想，对我而言，问意义之类的话题有些太宏大。我活在这个星球上，只是想去看一些我没有见过的人，想去看一些我还没见到的世界角落，与他人分享。就像我主持节目的意义，想和收音机前的所有听众朋友分享，分享这个世界的点点滴滴，对我来说，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希望这位听众，也希望所有在听广播的朋友们，你们也能找到生命的意义。好的，下面我们来插播一首歌。”
程逸熟练地推着按钮，一首歌响起。他点开微博留言，有些人还在讨论刚才的问题：
“我生命的意义就是找到女朋友。”
“活着就是想看遍世界”；
“生命的意义是想去看我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稍微放松些，靠在椅背上，脑子还在想上一个问题。转眼歌曲即将结束，不得不逼得他中止思考，回到节目。
“好了，歌曲放完，让我们来看看还有什么留言……”
程逸浏览着网上的听众留言，多数都是一些哪里有什么好吃的，心情不好求安慰的，又或是今天某个朋友过生日想点某首歌之类的内容。程逸满足了他们的要求，选了一些在节目中读了出来。
下班后，程逸走在回去路上，他步伐很慢，凉风伴人。程逸的大脑在飞转，止不住地胡思乱想。他一会儿想着生命的意义，时而又跳到去想白熊，偶尔还会回忆亲戚的那句话，以及他说话时的表情。最后在将要走到家的时候，程逸决定把他们全部忘掉，周末抽空去游泳。
四
上次游泳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程逸享受被水抚摸的感觉。一个朋友曾和他说，于人身体的每个细胞而言，唯有在水中才能彻底放松，对此他深信不疑。人从水中诞生，水乃是生命本源。游泳这件事，就像归乡省亲一般浪漫。
身处泳池中，程逸隐约感觉到二楼观景台上，有人盯着他看。他趁着间歇抬头回望，是个女孩。对方虽然身处高地，但程逸的视力引以为傲得好，女孩黑衣盘发，颇为素雅。他的脑海里隐隐觉得有些面熟。程逸下意识闭上眼，让回忆潜伏到脑海的最深处，想记起到底哪里看到过这个女孩。他的努力最终失败，只得把头再次闷下去，继续游泳。
从泳池上来穿衣的时候，程逸的旁边是个中年男人，脖子里挂着哨子，应该是一个泳池教练之类的人。程逸问教练，“请问您刚才有看到观景台上的那个女孩吗？”教练顾着穿长裤，所以没抬头，道：
“黑衣服的那个？她经常来。”
“哦？”
“她票么买的，但从不下来游泳，都在观光台看，浪费钱。”教练手脚利索，才一会儿，衣裤已穿全。
五
我们再来聊聊程逸和白熊的故事。当程逸再看到白熊时，是大概三五天后。
白熊一身白毛，坐在那里玩弄爪子。玩爪子，低头，他好像每次出现的时候，都是这几个动作。那天正好是程逸节目上新板块的日子，他的深夜节目要加一个讲故事的环节，每周一期，他决定从白熊的故事讲起：
“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程逸。上周节目结束后，有观众给我留言说，程逸啊，你经常说和大家分享世界，什么时候换你来讲讲你的故事呀。这位听众的提议非常好，那么呢，所以从这周起，我每周都会用一天时间，和大家分享我自己写的故事，喜欢大家能喜欢。今天头一回，程逸要来讲一个白熊的故事。
白熊每个深夜都要坐地铁，此时的地铁空空荡荡，他从起点站上车，坐到终点站才依依不舍下来。要是不过瘾，还会坐反方向的线路再乘回去。不管怎样，天明前他必须准时回家，不然就会被清晨早起的猎人发现，猎人们很残忍，会直接拿枪杀死他。
白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天要去坐地铁，对他而言，这是他的习惯，就像别人每天早起刷牙，傍晚下班上网一样。
第一次上地铁的时候，白熊被窗外的景色惊呆了。整个城市陷入沉睡，零零碎碎有灯影，像星空，四散不成气候。有时地铁上会有别的乘客，可这些人只是忙自己的事，低头看手机，或是补觉之类的，没人关心白熊从哪里来。
白熊很快就厌倦了一切，整座车厢只有他一头熊，剩下的全是自顾自的人们。他每天兴冲冲坐上地铁，想来寻找可以说话的人。可每天都失望而归，旁人的冷漠超出他想象。白熊也曾想过不再去坐地铁，但这是白熊的习惯，他是个守旧的人，一旦养成规律，便不再轻易改动。习惯是个可怕的黑洞，白熊习惯坐地铁，就像其他乘客习惯在地铁上冷漠。
白熊也曾试过主动和其他乘客交谈，可没人能听懂他说的话，乘客们被他吓得不轻。这不奇怪，他是熊，有庞大的身子，一张大嘴，仿佛随时都能把人吃掉，乘客们都跑得远远的。
久而久之，他也能理解旁人的冷漠，他们经过一天奔波操劳，终于放下一切重负，踏上回家之路，好似在汪洋中找到泳圈。生活把他们压得直不起身，无暇关注一些闲心事。
偶尔白熊会思索自己的生活。他觉得自己活得太孤独了。孤独这个词是白熊从地铁上的乘客嘴里听来的，听得时间久了，他觉得这两个字用来形容他的生活，再好不过，尽管他不知道孤独是什么意思。
白熊有时也会幻想，某天地铁上出现一头黑熊，母的。可他知道，这毕竟是幻想，现实情况是，他自己要孤单一生了。”
六
今天程逸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她依旧一身黑衣，她似乎永远是这身打扮，黑衣服把她的身形衬得高耸，惹人怜爱。有一次女孩没出现，程逸立马心生忐忑，好像女孩的出现是理所应当似的。出游泳馆前，他又特意跑到观景台去看了一眼，女孩依旧了无踪影。
程逸难以形容自己的情绪，好像心脏缺少一块似的。他知道本来不是这样的，心脏不但不缺少，反而应该是盈满的。他本来应该有目的所寻，这会引导他去想该想的，而不是任由思路在脑海里肆意冲撞奔腾。现在的他不应该是这样，他会胡思乱想，时不时的，有时想到亲戚的话，有时想到白熊，有时又会自问生命的意义。程逸自己知道，这些都是不必要的徒劳，他使劲想阻止自己这般乱想，可却是欲盖弥彰。他努力去寻找一切的根源，找到答案。
他想自己爱上女孩了。
好在几天后程逸再去游泳的时候，女孩又出现了。程逸只在水里简单游了几圈，便迫不及待，匆匆上岸直奔观景台。程逸想好了所有想说的句子，如何开场，如何介绍自己，如何表达爱意，如何结尾。他能感觉到脸在烧，使劲地烧；胸脯在跳，使劲地跳。程逸会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场景，在某个仪式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前一晚他对着稿子，背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忘记或是念错什么。
程逸不知道为什么记忆会飘到如此遥远之处。大概是只有这么胡思乱想，才能让他忘记紧张。在这般煎熬中，程逸终于挪步到观景台。那儿没有女孩，她已经走了。
程逸以为自己看错了，定下心神，来回又搜看了好几遍，依旧一无所获。也许女孩已经先走了，他暗自思忖。空虚和寂寞排山倒海地向他袭来，仿佛身旁的摩天大楼顷刻倒下。
七
“直到有一天，真的有一只黑熊出现在地铁上。从白熊坐上地铁的那一刻，她就坐在那里。白熊就这么一路看着她，看呆了，她太漂亮，白熊以为自己看见了天使，他想上去和她说话，可他太胆小，屁股死死地钉在座位，动弹不得。一路上黑熊都没有下车，他们俩就各自坐在那儿，不动声色。
地铁到终点站停靠，最后一批乘客熙熙攘攘下车。白熊也该下车了，可他没动。因为对面的黑熊也没动，白熊想多看她两眼，不舍得就这么分开。最后直到地铁开过终点站，他也没下车。这下车厢里只剩他们俩了，地铁不知要把他们带去未知的哪里，白熊却一点也不担心，在他心里，只要和她在一起，哪怕流浪到世界尽头，他心里也是一万个愿意。”
八
之后程逸决定每天都去游泳馆，只为等待女孩出现。
每次身处泳池，程逸都习惯抬头去看，整整一周后，熟悉的黑衣终于出现。他迫不及待跑上去，这次女孩没有走开。程逸抛开一切犹豫，闭上眼，满脑子飘荡着“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之类的话。
“请问……能认识你一下吗？”这句话身后仿佛长着一个休止符，带走一切先前的无用情绪。女孩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睛盯着他。
世界的这一角此刻悄无声息。
天，她的眼睛真好看。
女孩掏出手机，埋头打了几个字，递给他。手机上写着：“抱歉，我听不到你说的话。”程逸一下子愣住，随即又迅速反应过来，他摸出自己手机，在上面打了一句话：
“我想认识你。”握手机的手抖个不停，程逸努力控制住自己。
女孩看了一眼，“我？”
“我喜欢你。”
“可我听不见。”对方的眉皱着。
“那我就打给你看。”
女孩转愁容为笑脸，眼睛带着好看的弧度，露出两颗虎牙。程逸站在那里，就这样边打字边看着她笑。
“我等你好多天了。”
“真的吗？”女孩不会说话，露出吃惊的表情。
“伸出你的手。”
她满脸疑惑，但还是听话地伸出手。
程逸用手指在女孩的手心写下六个字：做我女朋友吧。
绯红从耳根漫出来，映到女孩的整张脸。真好看，程逸心里想。女孩低着头，似乎已经不敢看他。
“明天和我一起来游泳吧。”他向女孩发出邀请。
女孩在手机上打了很多字，最后又删掉，代以一句话：“我皮肤过敏，真的不好意思。”
九
地铁继续开，开出地下，直开往地上铁轨，一直开啊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白熊就这么痴痴地看着，直到天空露出鱼肚白，他才发现不对。
天马上要亮了，猎人随时会起床。
地铁正巧此时停下来，白熊头脑一热，拉起黑熊就往外跑，天空灰蒙蒙，有些清晨的露水，他满脑子只想把黑熊带回家。一路上天色慢慢得在变亮，猎人随时会出现，用枪射杀他们。
白熊顾不上这么多，仿佛拉着黑熊的手，就能安全地跑到世界每一个角落。他们身后好像有列车驾驶员的声音，似乎驾驶员从驾驶室中跑出来，冲白熊大喊道：
‘快跑啊，傻孩子！’
他们俩越跑越远，变成一个点，直到彻底看不见。原先还能听见两人的喘声，最后连声音也没了。
再也没有声音发出。
十
程逸在手机上打了很多字，又想了好几秒，最后把手机塞到口袋里。他搂住女孩的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吻了上去。
女孩闭上眼，没有抵抗，她的双唇很软，像酥糖，随时都会化，得时刻含着才行。
吻了有那么好一会儿，程逸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他把手机拿出来，屏幕上是刚才打的字：
“和我一起去经历未来吧。”
女孩依旧低着头，娇羞地抿嘴，耳根后的头发垂下来，遮住脸。程逸用手指帮女孩把头发撩拨到耳后。
“我也等你等久了。”这是女孩在手机上的话。
十一
这是程逸第一次在白天到电台。同事们看到他，都非常惊讶，纷纷揶揄是什么风把大主持在白天吹来了。直到程逸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再也没人开口揶揄，转而是一片遗憾声。
“我今天是来提交辞职申请的。”程逸说道。
电台同事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无法理解，追问程逸原因。程逸道，“我有女朋友了。”
“有女朋友是好事啊！要努力赚钱，更不能辞职了！”
程逸补道：“她听不到我的节目。”
对面一片唏嘘，“是啊，你的节目时段的确也不好，大半夜的，除了夜游神和失眠的，还有谁会听呢？”
程逸笑了笑，不再说话。
临走前，同事们仍然满是遗憾，“太可惜了，过两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本来我们还在计划着怎么帮你庆祝呢。马上25岁了，也算半个大生日呢。”
走到一半的程逸回过头来，他顿了顿，笑道：
“没事，欢迎你们来给我庆生，到时候正好让你们见见她。”
十二
“自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在地铁上看到白熊的身影，更没有黑熊，一切恢复了正常。
很久之后，还会有少数人回想起地铁上的熊，但多数都记不得了。偶尔有人提起在地铁上看见白熊，或者近似的动物之类的，旁人听起也报之以笑，当做奇谭，全然不放在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