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束火苗从脚掌的地方蹿起来，来自暖炉。
他被炙热喊醒，想爬起身去扑灭，身体却僵着，动弹不得，他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体很早就不行了。他勉力撑起又倒下，碰翻的地方倒得到处都是，叮叮当当。
火势陡地跃起，像健康的人突然起身。
任凭火焰吞噬着身体，束手无策。
他绝望地合上眼，气力全无。而此刻的火跃动着，就像生命一般充满活力。
二、死者
“死了。”
现场四处都是焦黑色，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息。好几个穿橘红色衣服的人蹲在地上翻检。胖子站起身走出去，我跟在后面。走到一半他转给身来，我顺手递过一支烟，他接过，没发声。我们俩坐到门外台阶上。夜色寒风在耳旁侧身而过，锋利如刀，割得人耳朵疼。
胖子哈着气，佝偻着身，拿烟去够火，此刻凌晨两点，街上空无一人，偶尔会有空车跑过，也只是偶尔。胖子按打火机的声音借着回声，在夜空里回荡很久。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像是故意在等回音结束，他终于开口了：
“死的这个老头无子，算是个孤老吧。邻居们说他有个老婆，可也就见过结婚那天见过一面，之后就不知去向了。”
“跑回乡下了？”
“有可能。”
“没有什么兄弟姐妹之类的？”
“没有，独生子。那个时代的独生子，也算很稀有的。”大概是看我搓手以为我冷，胖子夹着烟递到我面前，“来，抽几口取取暖。”
我摆手，“这点冷，耐得住。”话虽这么说，还是不自觉地双手撺着拳，缩进袖管里。眼下才10月下旬，已经冷得得让人有些受不了。
“天干物燥啊。”
“要不是这场火，估计都没人想起他了，”胖子猛吸一口烟，长长地一声慨然，“这人从前就发过小中风，邻居好心，把他送到医院，发现得早，总算捡回一条命。从那以后，腿脚就落下病，走路哆哆嗦嗦。这么一来，他出来得自然少了。久而久之，大家也把他忘了。”
“年纪一大生病，身体就很难缓过来。”
胖子起身，理了理衣领，拍了拍身后的灰：“走吧，先回去。明天找一些相关的人问问。”
三、死者的老婆
坐在我们眼前的女子，看上去得有70多岁，称之为老太都不为过。“别看她老，我找人指认过，就是老头当年逃回乡下的老婆。证件也合上了，错不了。”胖子边说着，边拿起一支笔转起来，他报出老头的姓名，“你还记得他吗？讲讲你当年和他的故事。”
“他怎么了？犯错误了吗？”老太顿显关切之情。
“现在是我们问你问题！”
“哦哦，”老太低着头，像是认错似的，她前倾着脑袋，四下张望，仿佛得确定没有旁人偷偷听去。终于，哨兵般的瞭望结束了，她开口：
“你要说我和他的事情，那得从三十几年前讲起。那时我才刚二十岁。有个人来村里，说要城里有个人要招媳妇儿，要求不高，年轻点，漂亮点，”说到这里她笑了，有点害羞，“你别看我现在老，那时还真的挺好看的。我娘一听招去城里，可带劲了，把我带给介绍的那人看，说你看看这丫头行不行。介绍那人冲我看了两眼，眼也没眨就说行。我爹打我小时候就死了，家里我都是听娘的，所以介绍人一说行，我想也没想就跟着他走了。那天晚上，我娘哭了好久，我脑子里却都在想，我马上要去城里啦。”
我注意到胖子的眉头皱了一下，“容我插一句话，讲重点。他这个人怎么样？”
“哦好，”老太脸上一种惶恐掠过，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条腿搁在另一只上面，双手平夹在当中，继续道，“跟着那个介绍的人到城里后，我才第一次看到他。个子不高，穿着也很邋遢，连纽扣都扣错了。介绍人问了他怎么样，他盯着我看很久，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最后他‘唔’了一声，介绍人看他没意见，就自己走了。过两天，他带我去领了一个证，”她顿了顿，像是不确定似的，又补了句，“一个证，结婚证，我就是他的媳妇儿了。”
胖子掏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拍拍我肩膀，“现场有报告出来，我先去看看，你继续听她说。”
我做了个手势，示意老太继续往下说。
“我跟你说，他不只是穿衣服邋遢。他整个人都很懒，比如你说吃完饭收个筷子，或者地上有个垃圾捡起来，这些事他都不爱干，每天都是我里外里在弄。刚结婚时候，他每天出去工作，我在家收拾。后来他连门都不出了，我问他怎么不工作了，他说不干了。那不干了就帮忙家里干干活吧，他也不肯。每天就躺着，像少爷似的，偶然起来活动身子，都是出门去下棋。这样的日子换你你愿意吗？对吧。你说我虽然是乡下人，但好歹是个大姑娘家。”
“所以你就逃走了？”
“不是，是别的事情，”她抿着嘴，似乎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定，“我不太好意思说。”
“哦？”
四、邻居
“现场的结果出来了。”胖子手里拿着一叠纸，脸色却毫无兴奋之情。
“怎么样？”
“毫无收获，”胖子愤愤把纸扔在地上，“现场的火太大了，什么都没留下。老太那边怎么说？”
“问完话我就让她走了，”我把眼镜摘下来，摩挲着鼻梁，“你走之后，她翻来覆去就是讲她自己的事情，很少讲到老头。”
“这老太有点糊里糊涂，估计年纪上去脑子也糊涂了。”
我噗哧一声笑了：“她比老头可小得多，别忘了，这是你自己和我说的。”
“对了，她最后为什么为什么逃出来？”
“老太说老头的背后有很奇怪的皮肤病，一层层，毛糙得像蛇皮。”
“就这原因就逃回去了？”
“毕竟是乡下人嘛，总会想到妖魔鬼怪之类的。没读过多少书，总喜欢瞎想。”
“那当初他小中风送去医院的那个邻居找来没？”
“没找到，不过我们把他老婆找来了。”
“没找到？”
“嗯，他失踪了。”
五、邻居的老婆
邻居的老婆年龄比老太小不少，打扮朴素，也就是寻常母亲的模样。她神色急切，讲话很快。
我让她慢些，她竟然说家里还有家务活要做，得快点赶回去才行。
“要是你让我回忆他，我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他自从那次病以后就把门锁得好好的，不再出来了。”
“那他平时吃饭什么的怎么解决的？”
“揣几个硬币，自己出门买，不过他死之前这一段时间好像就不出门了，反正我是没看到过。”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谁关心他啊，他就是懒，都是自己罪有应得。我老公活着时候还没事找事去问问他，他也爱理不理的。我经常跟我老公说，他自己都不管自己了，你还管他干嘛。我老公幸好没钱，要是有钱，肯定这辈子的钱全砸他身上了。”
“唔，假如愿意的话，能讲讲你老公吗？”
我注意到邻居的老婆脸上露出悲戚之色，但只是一闪而过，“这件事说起来真的很奇怪，我下班回来没看到他，之后就再也没看到过。你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结果什么音讯也没。”
“报过警吗？”
“嗯，没用啊。找了半天，什么都没。一开始我还报点希望，后来也就不关心了，心凉了，知道找不到了，你说对吧？要找肯定早就找到了。”
“讲讲那次送医院吧，是怎么回事？”
“那些晚上很晚了，几乎大家都睡觉了。突然‘咚’的一声，声音很闷，很结实的那种，你明白吧。我突然之间被吓醒了，以为有小偷进来了，我轻轻地叫醒我老公，毕竟这种环境，两个人肯定比一个人好，总归胆子也大点你说是吧。我们顺着声音，什么都没发现。我老公说不会是隔壁的声音吧，我们敲了半天门，都没反应。我老公担心出事了，就报警。警察来把门撬开，发现他躺在地上。个么就赶紧打120啊，很快救护车来了，把他抬走，他没有家属，我老公就跟到医院去。”
我翻着医院提供的当初诊断报告，“结果发现是小中风。”
邻居的老婆点点头，“我老公回来后，我也没多问。你也知道，突然之间一个人倒了，也算一件大事，街坊之间都议论纷纷。大家都说他得了小中风，整个人废了。”
“就不再出门了？”
“有时候也会吧，我刚才也说了，他也要出来找东西吃，出来的时候不管什么天气都披着长袖衣服，估计身体是真的不行了，”邻居的老婆说着这里停了一下，“每次他出来的时候，门一打开，那个味道哟，你是没闻到。我有次正好回来碰到，赶紧屏住气躲到自己屋子里。”
六、医生
我和胖子找到医生的时候，他刚刚给病人做完一场大手术，匆匆摘下口罩，连白大褂都没来得及脱下。外面的家属们听说手术成功，一个个神情释然，争着想上来致谢。
“很奇妙不是吗，要是我手术失败了，没人会来关心我的存在，”是医生先开的口，“生和死只差一条沟壑，又千差万别。”
“聊聊一年多前的那次过程吧。”与家属寒暄一阵后，我们三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地方坐下来对话。
“很普通的一次门诊，对我而言，就像吃饭睡觉一样，”医生说话文绉绉的，总是不直白，听着很难受，“他生病，我看病，给他配了几瓶点滴。后来他身体好些，稍微能走了，就回去了。”
“没继续看下去？”
医生看了胖子一眼，一副嫌弃胖子幼稚的表情：“哪来的钱啊朋友！他自己身无分文，警察把他送到这里就走了。我给他配的药，做的检查，都是最简单的那种。再看下去的话，支出可不菲啊。”
“和他一起来的，除了警察还有另外一个人吧。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
“哦，你讲他那个邻居啊。很普通的一个人，戴副眼镜，像大学教授，估计挺有文化的。”
“有什么异常的吗？”胖子打断他，就像先前打断老太说话。
“没，很普通的人。他后来怎么样？还好吧？”
“失踪了。”
七、介绍人
“你和邻居老婆问话的时候，我找到了当时去乡下的介绍人。”胖子走到一半突然回过头来道，“根据他回忆，老头死之前还特地找过他。”
“有什么夙愿没了？”
“唔，算是吧，他托介绍人去乡下把当初的老婆找回来。”
“那为什么没成功？”
“都多少年过去了，乡下原来的地方早就拆了，他们找人不像我们这么方便。况且我听这个介绍人说话，三句不离钱，估计也是老头没给够钱。”
我突然又想起老太和我对话时说的话，“这个老太到现在都没再结婚，我问她为什么不考虑结婚，她反问我自己不是已经结婚了吗，”说到这里我又突然想起一些什么，问道，“对了，介绍人怎么说老头的。”
“说他已经瘫在床上没法动，话也说不清楚，那时候夏天，浑身大概是因为热，整个皮肤发得一塌糊涂。‘我简直都认不出他’，这是介绍人当时的原话。”
八
他躺在床上，他的脚尚且能动，但每迈一步，都要花费很大力气，与残废无异。他看着坐在眼前的人，三十年前，受他的雇佣，这个男人为他去乡下找了一个所谓的老婆。大概从几天前开始，他时不时会想起这个老婆。人说死前一生会走马观花般掠过，看来不假。他用颤颤巍巍地声音提出他的请求：
“我想……请求你去把我的老婆……找来。钱我没有，但……我不会忘记你。”
介绍人现出僵硬的笑，像一张纸一样生硬，他搓着手，“啊呀，不是钱的问题，我们老朋友了！你说会谈钱吗？你也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说乡下，你看看城里都变了多少了。这，很难找啊！我尽力去试试，有音讯的话，我再来，你看怎么样？”
之后的每天，他都在盼望着，有时错听到门声，又发现是幻听。
介绍人再也没来过。
一天天的等待中，他的心最终化成死灰。
又过了十几天，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皮肤越来越糟，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只是皮肤痒，后来发现比他想象得严重得多。每天他的背上都会稀稀拉拉掉下死皮，它们堆在床上，硌着他。他的皮肤变得粗糙无比，从背上延伸到全身，最后发现他长出了鳞片。他的舌头越来越不利索，喉咙仿佛藏着异物，他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咽声。
天渐渐转凉下来，深秋。他看着窗外，自己也许看不到今年的第一场雪了。他时常会昏睡过去，只有邻居经常会来看他，送给他一个暖炉开着。邻居有他家里的钥匙，经常会来给他送些吃的。这是唯一一个记着他的人，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直到某天他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跳蚤，邻居正巧此时推门而入。邻居和他，或者说它，他们对视了那么几秒的时间。他感觉自己生出无缘由的羞愧，芒刺在背。
“来，吃点东西。”邻居给他送了点菜和饭。
他的心思不在饭菜上，他满脑子想着自己变成跳蚤这件事。他知道邻居不像四处散播的人，但他不够确定。自从他瘫在床上以后，已经听过太多的非议，直接的，间接的。他无法想象若是这帮非议者们听说他变成跳蚤后，会什么反应，他们会争着到这间屋子里来看他，笑他，争得撞破头也在所不惜。
他无法承受。
想到这里，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无穷无尽。他咬住邻居，邻居惊得碗都跌在地上，他顾不上邻居的吼叫，大脑失去控制。把邻居整个吃掉以后，怕事态泄露，他挣扎着爬过去关上门，装作一切都没发生。
暖炉还在工作着。
它是唯一的目击者，可它悄无声息，一句话也没说，直到升起第一束火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