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在这里工作有两年。他的老婆也是做蛋糕的，想必是当初学蛋糕时认识的，他的儿子今年也读小学了。他的老婆和家都在附近的另一个城镇。师傅是个好脾气的人，这样的好脾气也是因为他的单纯，这样的单纯还是这份事业带给他的，——一个常年只面对着蛋糕并且只做着技术活的手工劳作者，是只能单纯的。但他因倦怠，脾气有时会不好，我常常惹他生气，主要是我怎么都学不会他教给我的技艺。但他碍于我是女孩子，只是一味隐忍着没有发作，倒是我，每次还总生他的气。
在我学习了一个月之后，我才慢慢转入了状态。摆水果的能力稍稍提高了一点，有时师傅还会微微向我点头。这就是师傅所谓的时间的力量了吧。我才了解到原来这样的力量是每天的重复和观看，练习里慢慢练起来的，包括审美力的形成和提高。我创造了一个词：蛋糕思维。即你所有的审美，理论，搭配法则都因长久围绕着蛋糕作为装饰而形成的固定法则，像你穿衣搭配一样，慢慢你掌握了要领。蛋糕思维越固定，你装饰蛋糕的能力越游刃有余。但这样的思维也只限于蛋糕，不能用在衣服搭配上，其实说白了蛋糕思维只是你无须反应的一种技巧，形成蛋糕搭配的反射。哎，谁叫我赶上特殊时期，一开始学就接触蛋糕的装饰设计呢。所以学徒前期学习的时间主要是亲身去经历，去观看，缓慢地去记住身边日常的一切，潜移默化地被自己的职业所影响，直到打造成为这个职业的人。
其实有一种所谓专业人士对自己职业能力的认定和技术方面的某种坚持。比如厨师绝对不喜欢顾客随意更改自己的菜单和搭配方式，因为厨师认为自己的搭配已经是最合理的，况且食客只是门外汉，不可能完全理解自己的独具匠心。厨师凭借自己的专业性和职业道德都不能允许自己听任顾客随心所欲的想法甚至是突如其来的想法。越是专业的厨师越有这样的要求和自我要求。因为其中的很多自我准则和食物操作准则是固定，不能违背的，是完美的，而顾客的要求也是不能违背的，但这时厨师往往坚持自己的原则而朝顾客发火，他只是觉得顾客做错了。即使顾客真的错了。而我们在做蛋糕时，这样的问题也是屡见不鲜。
顾客没有理由为我们的想法着想，他们只为自己的天马行空买单。他们往往会提出很多莫名的要求，而在这种时候师傅就会在我们的小小操作间里表现出闷声闷气的状态，同时他也因为这样的事情遇得多了，也更能妥协。然而他也是要发怒的。而在那些时候我心里往往是不理解师傅，顾客付了钱买了东西难道提一点要求都不行？但后来在我独立之后我才体会到每个职业的专业性是不容许非专业人在不了解的情况下随意插手和更改的，专业已经能为你提供最好的选择和参考了。所以我简直是顾客的帮凶，我和顾客一样无知。但这也是时间可以解决的。
恩。捏碎的杏仁片覆盖整个奶油蛋糕，上面的水果可以有无数种摆法，这是很基础的款式。我在微微发黄的杏仁片上摆满了各色的水果，又在中间倒入了捏碎的杏仁片。师傅说，不上档次，没有品位。现在想来，也真是的。现在我是不会这样做了，不是因为不可以这样做，而是真的不美。
空下来的时候，我继续往蛋糕胚上抹奶油，均匀涂满整个奶油再进行装饰。而师傅则负责蛋糕的装饰。他装饰的真是漂亮，每一个都是那么漂亮，随意而又艺术感。我还是学不会，即使看了练了，也还是摆得不好看。师傅说时间可以让我学会的，他说得那么淡然，笃定，而我终于在时间里发现，我真的做到了下手一步到位。其实说白了也只是长久观看之后的一种熟练。所谓艺术品呈现出的美感，错落的也好，凌乱的也好，后来都是在长期工作中得以接触而形成的一种熟练的方式和感觉，只是人们从来都喜爱追求一种不对称的，凌乱的，错乱的随意的这一种美罢了。
练习之中，人的左手需要不停地朝一个方向或快或慢地转动转盘，而快慢是由右手涂抹奶油的力度决定的。这样的力度人不好掌握，而右手活动的频率和转盘的配合也是需要练习的。师傅把动作教了你，而其余的一切只能靠自己摸索，摸索出自己的方法之后，你就熟练了。所以学技术活就需要练习，以达到熟练。练习的过程也是每日重复，奶油被我抹到发硬，不能再用，于是得重新打发。打发一桶奶油的时间大概10分钟，由慢到快循序渐进地打发，奶油越打量越大，直到充满整个桶。我渐渐明白为什么当初我觉得别人不来学蛋糕装饰的理由了，不仅因为它练习的枯燥，而且是深入了解一件事物之后需要面对的长久不知时日的枯燥，要接受它。
师傅打算辞职了。
师傅终于想下决心换个行业，一份职业做久了，心累和体力的累是成反比的，至少蛋糕裱花行业是这样。人不愿接受自己长久的倦怠。师傅打算先回自己的家，可能要去当司机。
他不工作时，经常咧着嘴笑，很和蔼。他松懈下来，完全不理会自己的专业性，他好似一个武林高手被放逐在乡野，没有用武之地时他像个手无寸铁的人，完全成了个普通人。而这时我也才学习了一个月，只会初步的蛋糕抹胚，而且还抹不圆整，水果的摆设也是稍有起色。我有一点不舍得他是因为我不愿接受改变，改变可能会带来更坏的一面。我们往往总愿意忽略那更好的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