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天气是一天凉过一天。
田野里的稻子刚收割过,只留下一截灰白的稻茬,稻草全部被烧掉了,黑色的草灰被风吹起,打着旋儿飞向天空,然后四散开来,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田间的路上撒落着纸钱,这是给舒二爹送葬时留下的。
舒二爹是坳上的一个老人,善良、勤俭,对人十分和蔼。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就如同这草灰一样不知道飘往了何处。
二爹的妻子去世得早,一个人要将七个子女拉扯大,所以生活十分贫苦。他特别勤劳,养猪、喂鸡样样都干,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比有女人的人家还干净一些。因为肯得吃苦下肥,他家的庄稼侍弄得也比别家好。他根本闲不下来,闲时就会去织竹篓、竹筐等拿去卖钱,因为他织的东西细密结实,价格又公道,所以大家都乐意买。
二爹喜欢到我家坐坐,因为我父母都很好客,每次他来必定倒上泡制的药酒。二爹平素不太说话,喝上两口酒,脸上的神采就不一样了,话也开始多了起来。
二爹没读过什么书,但记性特别好,肚子藏着不少民间传说、人物掌故,所以每次他来,我都要缠着他讲故事,他就像一个说书人,神仙鬼怪、英雄豪杰都被他讲得活灵活现,小小的我有时听得都傻了,饭都忘了吃。
从二爹那里我知道了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薛仁贵是怎样一个大英雄,在那个精神产品缺乏的年代,这也算是一种文化启蒙。
每次二爹讲完了一个我还不过瘾,我会再给他倒满酒,央求他再讲一个,二爹脸越来越红,也越来越兴奋。他睁着蒙眬的眼睛说,“好,好,我给你讲一讲童男桥的故事吧。”
“好啊,好!”我拍着手高兴地叫道。
童男桥是我们这里一座桥,但这座桥后来被废弃了,现在只留下一个地名。据二爹说,古时候这里没有桥,过河要绕很远的路,后来,人们就打算修一座桥,但桥建到半道就倒塌了,来来回回弄了几次都是这样。人们觉得有异样,但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群里有一个老者站了出来说,这是石牛精在做怪,需杀一对童男童女来祭桥。村民们没办法,只得找来一对童男女,狠心将他们杀了,将他们的血洒在桥墩上,然后再重新开工,桥从此没有塌过。为了纪念这对童男童女,这座桥就叫童男桥,据说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桥下还能听到孩子的哭泣声呢。
“好可怜啊!”我有些同情那两个孩子。
二爹摸了摸我的头说,笑着说:“你这伢子,良心蛮好呢,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呢。”据二爹说,我们这里属于楚国地界,在古时属于蛮荒之地,巫鬼文化特别盛行,杀人祭神的事时有发生。
“楚国,那我们这里打过仗不罗?”二爹点了点头,“恩,你家下面就是一个战场呢,我和你爷爷都挖出过青铜剑呢。”
“青铜剑!现在在哪里?”我一听来了精神,追问道。
二爹喝了一口酒,“换两块光洋花了。”
“唉,你们真笨,要是留到现在可是宝贝啊。”我有些惋惜地说。
二爹哈哈笑道:“哈哈,是啊,我现在还后悔呢!”
这时二爹的脸已经通红,他见我家菜已经上桌了,喝完最后一口酒,摇摇晃晃地起身要走。母亲留他吃饭,他硬是不肯,二爹有一个习惯,就是从不在别人家吃饭,在我印象中他从来没在我家吃过饭。
见二爹不肯吃饭,母亲便要我扶着二爹回去,二爹一挥手说,“不用!”,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家走去。好在离得并不远,一路上也没什么危险。
二爹就算醉了酒,第二天天没亮也会起来,剁猪草,喂猪,浇菜,等他忙活完了,别人家才起来。
二爹得空又会到我家来坐,给我讲故事,给我看相,这样的日子一直陪伴到我读高中住校。后来到外地上大学,见到他的日子就少了。但每次回家,都能在村口碰到他,他冲我笑笑,但脸色要比原来晦暗了许多,神采也大不如前。
我知道,他又在为小儿子发愁了。二爹是一个苦命的人,他的小儿子太不听话,整天在外面赌博,把二爹积蓄的钱输得精光。二爹有苦又不肯跟别人说,只是憋在心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是有一定限度的,憋得太狠了,爆发的威力也越大,终于有一天,二爹买小猪的钱又被小儿子输光了,二爹的心彻底死了,他用一根裤带,吊在房梁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这个寒冷的秋天,二爹去了另一个世界,不知道那个世界是否有酒喝,是否仍有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