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姐姐九月出生,家里给她起名儿的时候取了个“九”字,她妹妹叫她姐姐,我叫她九姐姐。那时候的乡村女孩,大多读到小学毕业就回家帮父母做农活带弟弟妹妹。九姐姐人聪明,会读书,成绩好,老师们再三挽留,希望她读高中,考大学。九姐姐有个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天资聪颖,考高中的机会九姐姐只能让给他。
那时候,写完作业,喜欢钻到九姐姐房里去玩。九姐姐是文学青年,小房间里收拾得极干净,被子叠成豆腐块的床上没有一丝褶皱,桌子上摆着几本中学课本,几本杂志,一部小收音机。闲下来,九姐姐在小房间里听收音机,绣鞋垫,或者读书写字。她还交了几个外地笔友,互通书信。那时候,我们总爱趴在她的书桌边,听她说些收音机里传来的远事儿,闻窗外苦楝树紫花的清香味。
十七八岁的九姐姐头发又密又长,编两根辫子,黑亮的眼神被青春的愁雾笼罩,像深潭,藏着爱情的憧憬和对未来生活的期盼。天生一对酒窝,有时盛满盈盈的笑意,有时盛满淡淡的哀愁。九姐姐不是美人,天成一点儿缺憾,脸盘稍大了些。九姐姐有才情,对事情有自己的看法。她犟,一生气,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谁都叫不开。
那时的乡村,婚姻已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不是绝对自由恋爱,媒风依然盛行,只是可以选择和拒绝。媒人上门提亲,大人们默许后,男孩女孩之间也没有多少了解的机会,只能是侧面打听些性情好恶。大人们又性急,还没等多了解,就私自约好婚期。尽管男女婚姻的本质就是赌命赌运,但当年那种乡村生活形态,男女婚姻赌命赌运的成分更高些。
十七八岁的九姐姐该找婆家了,上门说亲的媒人,今天前村一位小伙子,明天后村一位小伙子,九姐姐总摇头,似乎她的心中早已有了意中人的身影。日日里,她就坐在窗前,锁着眉头,闻紫花香了又去,看树叶绿了又落。
一天放学,我照例到九姐姐家去写作业。写完作业,推开九姐姐的房门,九姐姐正埋头绣鞋垫,我进去吓了她一跳,针扎破了手。那天,九姐姐没多少话,只顾埋头穿针引线。偶一抬头,出神望向窗外那棵开满紫花的大树,眼底满是光泽,酒窝盈盈的。
转眼就是过年,乡村的习俗,男孩先到女孩家拜年,相约一个日子,接女孩到男方家去玩。不记得那天是初几,一大早,九姐姐麻利地收拾好房间,准备好茶水糕点,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拉上平日里最相好的姐妹,坐在房间里红着脸拉话话。那情景,我们都看得出,他是在等男朋友。
男孩气宇轩昂,眉目清秀,和九姐姐是中学同学。学生时代,互相有好感只埋在心底。这不,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男孩没有忘记九姐姐的才情,托媒来提亲。九姐姐自是欢喜,酒窝更盈了,眼神儿更亮了,走进走出,脸儿通红。一窝儿孩子,围着他们看。
约好了日子,九姐姐回拜了男方的父母,两家大人都满意。乡村里的男女,情投意合,不正式娶亲,见面的日子除年节之外就只能是村里放电影时,可以有个借口诉诉衷肠。原以为,九姐姐和他的男朋友一年两载后就会走进婚姻的殿堂。第二年,征兵开始,男孩突然想去当兵。当兵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九姐姐心里虽忐忑,但也不能拖别人的后退,只能支持。他们约好,男孩子从部队转业回来就结婚。
男孩走了,九姐姐话儿更少了,除了干活,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收音机,读书,绣花。她绣鞋垫,绵绵密密,给远方的他寄去。她绣嫁妆,鸳鸯戏水,一针一线里缠着相思和爱恋。我们在她房间里玩,她没心思搭理,做着手里的活计。遇到哪天她的眼底突然放着光,酒窝盛满笑,话多了些,那一定是收到了意中人的来信。
小孩子家的眼里,花是百日红,情是万年长。我以为,那个男孩就是九姐姐的归宿,他们会永远相亲相爱。一日放学,照例到九姐姐家去写作业,一进门就觉得气色不对,九姐姐的妈妈平日一脸的慈祥布满了愁云,家里人阴沉着的脸都藏着事儿,九姐姐的房门怎么也推不开了。
“九姐姐的男朋友变心了,嫌九姐姐家穷,从部队寄来了断交信……”当这些话儿从大人们的口中传出时,九姐姐正躲在房间里哭泣,她把门栓得紧紧的,谁都不见。我绕来绕去,想在她的窗口喊一声九姐姐,死寂一般的屋子,嘤嘤的啜泣,让我没有勇气。
乡村里,经媒人提过亲的女孩就基本算是说定了婆家,突然有变故,女孩子会遭人暗地里嘲笑。九姐姐自尊心强,她不想活了,那一段时间,九姐姐的妈妈整天守着她,怕她做傻事。那一年秋天,秋风格外多,窗外那棵大树,整天飒飒的。自然萧索,人情也萧索。
很过了些日子,九姐姐心情才平复了些,她走出房门,脸儿苍白,眼睛红肿,一对酒窝,盛着深深的忧浓浓的怨。有时候,我们说话儿,她也笑,但那笑容,来不及成不一朵花,一汪水,就消失了。
有些惯性思维真是无法说。九姐姐和那个男孩仅仅只是见了几面,口头定了个终身,男孩毁约了,九姐姐就仿佛是过了气的馒头。再定终身,各方面的条件就没有理由选择了。没过多久,传来那个男孩又订婚的消息,是卫生所的护士。九姐姐黯然了一阵,碰到媒人上门说亲,九姐姐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那男孩个子比九姐姐矮了半个头,家里弟兄多,穷。
没有什么好办法比一段新感情更能让人淡忘旧日情伤。九姐姐逐渐开朗了些,她又开始绣,绣鞋垫,绣枕头。后来九姐姐出嫁,我已离家,没有参加九姐姐的婚礼。那时候的女孩子出嫁,出门前都要哭,但多半是幸福的泪水,我心里明白,九姐姐出门那一刻,心里会像刀割一样疼痛,对未来的生活,她会像一只孤雁一样迷茫。她的哭,是嚎啕,是悲凉。
一年里,我难得回一次家,也碰不上九姐姐,放不下她,老问。断断续续听了些九姐姐的事儿。九姐姐嫁过去后,很快就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家道愈艰,愁绪笼罩,每次回娘家,很少见她笑。九姐姐有文化,暗地里藏着一股子劲儿,她承包土地种葡萄,种梨子,吃了很多苦,但最终都没成功。等孩子稍微大些,夫妻俩也到南方打工去了。
人活一世,也就是个心情。如果说,婚姻的本质是苦涩,那么被动选择的苦涩比起主动选择的苦涩来,是会深很多倍的。期间,我见到九姐姐一面。爷爷的出殡日,九姐姐来参加葬礼,时间匆忙,我什么也没问。与她面对面望着,她又什么都告诉我了。幽幽一双眼神,愁苦一对酒窝,仿佛说,人生不由人,冷暖自心知。
一晃近二十年,再没见过九姐姐。九姐姐家的老屋重新修建了,苦楝树还在。我围着屋子,转了几圈,看到的还是当年那间房。推开木门,九姐姐坐在窗前,看苦楝树,听收音机,绣鸳鸯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