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婆肯定有名字,只是嫁人后,夫家姓高,人们叫她高婶。慢慢的,名字就哑了。后来,丈夫死了,留下她一个人过日子,她人实在又好,大人孩子就都叫她好婆,姓也失了。
好婆娘家薄有田产,她读过私塾,学过接生。村里的孕妇临产,都找她去接。人们知道她有文化,接下孩子后,再拜托她给孩子起个名儿,她乐得成全。哇哇大哭的男孩,名“学文”。七月里的女孩,名“莲香”。
好婆爱孩子。她把村里的孩子一个一个接到世上,再给他们取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名字。然后看着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一点儿一点儿长大。孩子们跟她连着心。哪家孩子不听话挨打,哭声她听得出来。手里握几粒糖,巴巴赶过去。孩子看见她来,不哭了。知道好婆是来救他的,知道好婆手里有吃的,往她怀里扑。
好婆帮村里人接生,起名儿,村里人感谢她。去娘家报喜的红鸡蛋,红糖,给好婆留一份。孩子们不谙世事,这种事却鬼机灵,仿佛会闻味,都往好婆家里赶。好婆拿出红蛋,放在他们一一伸出的小巴掌心,吃了喝了心满意足地离去。
好婆夫家是地主,丈夫死了,那顶帽子却还在。村子里,哪家没有孕妇。哪家没有孩子。人们晓得好婆的好,把她当五保户对待。反地主反富农的运动来了,她被安排住进队里的牛屋,帮忙喂喂猪,喂喂牛。牛屋没瓦,盖着一层层稻草。上面的人来追查,看见好婆住着牛棚,帮着生产队干活,自食其力,也不好说什么。
喂牛的稻草里,总夹杂些稻穗,好婆抖几抖,把粮食攒起来。积多些,碾成米,偷偷揣到集市上去卖,换些糖果回来。孩子们总爱摸到牛屋来玩,她怕孩子们白来。孩子们贪吃,好玩。冬天里,好婆低矮的草棚屋,很多麻雀躲在里面渡冬。白天里讨了吃的,夜晚偷偷又来打着手电掏麻雀。好婆明白着呢!她怕突然出声,惊了孩子,就由着他们把稻草扯得乱七八糟,北风直往屋里灌。
夏季农忙时节,好婆早早起床,扯来车前草,用灶火细细熬,再加些红糖,白醋,倒进土茶壶,摆在门口,凉着。大人们忙活累了,孩子们撒野疲了,都来草棚喝凉茶,解渴又防病。
那年春天,大伙都忙着平坟造田,突然想着有几天不见好婆了,以为她病着。进屋一看,没人,这下慌了,全村人分头去找。野地里,衣衫褴褛的好婆目光呆痴,手里拿着一根白森森的骨头,边啃边喋喋不休着胡话:“腊香要接我去享福。”听好婆提起腊香,村人们惊呆了。几个老人端来水,帮好婆洗脸。
腊香是好婆的邻居,五十多岁,因为家庭失和,一气之下上吊自杀。村人都认为,人死了会变成鬼,最吓人的是吊死鬼。腊香出殡的第二天,村里召集壮年人去赶她,被邻村阻止了。人们也就以为,腊香变鬼在湾里晃荡。夜里走路,总有人听到腊香在村口嘤嘤哭泣。
这几天,平坟造田,又有人说起了腊香的事。村里有后人的墓主都通知去捡尸骨。没人通知好婆,是考虑老人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再说也没有后人,捡了没用。好婆聪慧,一生压抑着苦痛过日子,看到自己的亲人尸骨露在荒郊野外,又不愿意给队里添麻烦,只能难受。这日半夜,好婆实在思念亲人,想摸到丈夫和公婆坟前去告慰。走着走着,或许是孤魂野鬼,荒郊野外,或许是……不知怎的,好婆疯了。
干净的好婆衣衫褴褛,整天自言自语。人们没有忘记好婆,村里安排每家轮流给好婆送饭。孩子们不懂事,平日里吃好婆的喝好婆的,看见好婆疯了,往她身上丢石子,喊她疯婆婆。大人们不许,看见一个骂一个:“小砍头的们,真没良心,好婆怎么对你们的?”
这年冬天,出奇冷。早饭时,毛伢爹装好饭,往好婆草棚里端,没看到人。湾南头的禾场里有草垛子,毛伢爹走近一看,一堆乱草旁,好婆冻死了。好婆是五保户,是大家尊敬的老人,队里买了棺材安葬了好婆。没有亲人的好婆,十里八乡的人都来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