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多幸福,如今就有多不幸。揉揉眼睛,用力的在眼眶上方挤压,酸疼抵住酸疼,她自己走到这一步,不能再去回头看,究竟是如何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她能够去怪谁。一切就像眼前的房子,拆掉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或许今天会走到这里来,是天要看她,过去的,就都过去了。她不该再去追究。但是……往后退一步,仰头往天上看了看,她要怎么样才能放过那个罪魁祸首?如果段擎雷不再出现,不再回到这个地方来,她能欺骗自己,把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自己的自私任性,可是他不但回来,他还……
长长吸口气,手掌心痛得很,背靠在电线杆上,她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有些人却由不得他去牵连一根手指头。
段明月低着头,看手掌心上再度裂开血肉模糊的伤口。眼前就昏昏花花的出现多重影子。隆冬时节一瞬间斗转星移到了盛夏。
她记得她房间里放了两盏台灯,暑假里经常会下雷雨,三分钟前还艳阳高照,三分钟后就电闪雷鸣。天急剧暗下来,白天黑夜就在瞬间转换,非开灯不可。每当这时候,她就会拧开两盏灯的开关,假借照明之名,从交叉的灯光下偷偷看对面那位她的家教老师俊美容颜。
眉毛长长的,眼睫毛长长的,眼窝比一般亚洲人稍微深些,轮廓特别明晰,嘴角惯常性抿着,离得近了会看到细细的纹路。一不小心被他抓到她偷瞄的视线,她就干脆抬眼,直勾勾盯着他看,明目张胆的,没有半点女孩子的矜持。他琥珀色的眼眸轻描淡写从她脸孔上滑过,浑然无事的继续他的讲解。段明月没有见过那样不解风情的男人,她十六年华的年纪,长得虽不说国色天香,是秀色可餐,可他竟然没有一点点的动静。好像她就是桌面上随便一样可有可无的摆饰,他只知道讲课,解析习题,无趣得她想拿锤子砸开他的脑袋看看,究竟他的脑袋里面是哪一部分构造和其他男人不同,居然会如此旁若无人。
她做了吧?虽然不是拿锤子,但是拿钢笔去敲他的额头了。不,确切的说是差点敲到。他正奋笔疾书一道例题的解析思路,她望着他低垂不动的长长睫毛就愤恨了。不由自主拿钢笔去敲他。被他当空截住,抬头的瞬间与她微翘的唇轻碰,所以,最后敲到他额头上的不是她的鼻尖,而是她的双唇。悸动似电流,酥麻难当流窜过她全身,当时除了傻愣住,哪儿还有心思去想别的?记得他也是微微红了脸颊。他那时候还会脸红啊,多久远的事情了?
轻轻笑出声来,她摇头。所有事情都好像还在昨天。
耳朵边顿时响起挖土机作业的嘈杂响声,是割断现实与梦境最不留情的介质。段明月自胸腔压出口气。转了脚尖,往来时的路走。
她果然还是念念不忘那个人的。
视线再一次落在伤口上,悲哀从心底最深处弥漫上来。眼角有一滴冰凉,两滴,三滴……
明月迟疑的停下脚步,抬手在脸颊边抹了抹,眯眼去看天。乌云密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天了。她两三步往边上搭了雨棚的小商店跑。
这里一带以前都是高级公寓楼,现在也拆得差不多了。也不是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听闻市政改造,这里被征用,说是扩建道路。
段明月拍着身上淋到的水珠,边上是一家很小很小的超市,名字也特别朴实——好再来超市。她站的地方正好是一大锅的茶叶蛋,咕嘟咕嘟冒着深褐色泡泡,茶叶的香味特别浓郁。
还未进食的胃很是适宜的大唱空城计,老板娘笑眯眯的看着她。明月身上没带多少钱,本来就是被顾小白拉出来逛街的,她身上没带钱实在是人之常情。掏出身上的几枚硬币,买了两个茶叶蛋,老板娘人特别好,看雨越下越大,送了她一把大约也是赠送的雨伞。一打开,偌大的某牛奶广告撑在头顶上方。不过此时此刻,聊胜于无,道谢之后,段明月拿了伞上路。
物是人非,随着雨水打在伞上越来越重的声响,越加浓重发酵。发酵得内心深处有一刚陈年米酒,长时间未加照料,沉郁,带着先天不足的微酸。
地上到处都是渣土车掉落的泥土,一下雨,都成了黄色的粘稠状,走过去的时候脚背上,裤管上不可避免的沾了大大小小的泥点子。明月尽量点着脚尖小心的踏过汇聚成小小溪流状流淌而过的泥水。长鸣而过的车子赫赫驰来,她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往后赶忙一退。眼前有一个小小的黑影蹿出去,明月还来不及出声,那小合影就被疾驰而过的车子撞到半空中,抛出去很远的一段路,最后呈抛物线落下来,重重砸在地面上。黄色的泥水很快晕染成红色,随着不断下落的雨水流淌到她脚边,明月连连往后躲,惊骇不定的望着那已不动弹的血红来源。
原来是一只黑色的小猫。
心,狂肆剧烈的跳,频率如此之快,快承受不住。握着伞柄的手也抖得厉害。黑猫身子蜷缩,瘫软如一团绵软。九命猫,九命猫,即使是人称有九条命的猫也禁不住这样突如其来的横祸。生命在灾难之前,没有还击之力。
或许它只是想要过马路去见一见它的同伴而已……
冒着大雨,将那只黑猫收拾了,两枚茶叶蛋剥光了壳放在黑猫之前,她没有别的可以做,也只是这般幼稚、毫无意义的聊表心意而已。
原本打算回小白那里去的,经此惊吓。她转了道,摸出身上仅有的零钱,她叫了车,往医院一路过去。
别问她怎么知道他在哪家医院,她就是知道。哪怕那天崔婧静没找到她,她也晓得秦时受了伤,住了院。
想想,她是挺自私,明明自己很关心,还要装得漠不关心。明明忘不掉,还要假装忘得掉。不仅骗了自己,连别人也骗了。
冲到医院,天都尽黑了。门诊那边的门都不开,她从正门进去,在医院里照着路标绕了一圈才来到住院部。从护士站那里问过,知道他在十二楼1201室。她没有急着过去,而是先挂了号,处理了手上的伤才往电梯间过去。
一鼓作气的时候事情会很顺利,到了目的地,就会左顾右盼的迟疑。其实她也只是想来看看他而已,是段擎雷的话,和她也脱不了关系。
电梯有些奇怪,一部是停在十四楼死活不下来,另外一部则无端端在六楼停了,只下去,不往上走了。段明月折腾了一番才到十二楼。里面暖气实在太足,她这么兜兜转转的一大圈,身上都出了汗。
走廊上也有几张床,有人躺在那里。段明月走到1201前面,有个老头在离开两个病房门口的一张病床上睁着眼睛看她,段明月迟疑了会儿,侧过脸来和他望了个正着。老头嘴一咧,露出两颗金牙:“姑娘你是小秦的女朋友?”
小秦?秦时?段明月傻眼,立刻摇头:“不是,我是他朋友。”
“懂,我懂。女的朋友。”
老头很有意思的挤眉弄眼,指指病房:“快进去吧!他等你好久哩!”
段明月想要再解释,想想,和个陌生的老人家也解释不通,还是算了。便在门上敲了敲,进去。
加湿器正在运作,他侧着身背对房门,看起来睡着了一般。
段明月站在门后看了会儿,他没有打石膏,露在被子外的手臂看起来也完好如初,头上更没有纱布什么,一点儿看不出哪里受了伤。还说他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明月咬咬牙,脚跟抵在门上,打算开门出去。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她手还没摸到门把,背对着她的那人自喉间低低出声,侧翻过来。一双琥珀色眼眸牢牢锁住了立在门前的她。
段明月不可再走,只能硬着头皮对他看过去:“你看起来还不错。”
“嗯。”
秦时单手撑着坐起来,示意她帮个忙。明月犹豫了下,走过去,帮他把床摇高。这才发现,他另外一只手按在腰腹上,半边似乎使不上力气。
明月吃惊:“这是……”
秦时笑了笑:“脾脏破裂。”
“什么?!”
段明月惊得要跳起来,她都能揍得段擎雷屁股尿流,他当年可是以一敌百的好手,居然会被区区一个段擎雷揍到脾脏破裂?!
段明月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办公室坐久了,副作用也不小啊!”
她放松的往边上凳子坐下,歪了头看他:“秦时,你还去不去练拳?”
他睨了她一眼:“你说呢?”
“我说没去,”她摇头,“不然怎么会这么惨?”
仔细想想,她看他:“他伤得也不轻吧?”
不禁皱眉,担心浮了上来。百爪挠心般,她似乎是哪里弄错了。
秦时凝着她神情,眼梢微眯,未有回答。反而是将视线一转,落在她手上,口气不善的问道:“手上怎么回事?”
去包扎的时候她就和医生抗议的,不过一点点擦伤,就把她的手掌包成了熊掌,看起来实在吓人。他现在才想起来问,段明月已经在怀疑他是不是脑部神经被段擎雷打得少了一段。晃了晃手,她叹气:“流年不利。”
秦时微笑:“流年不利,看来你近几年过得都不算顺利。”
如此也可解读。明月睇着他看了看,没承认,也没否认。静默的坐了会儿,她站起来:“你没事就好了,我就过来看看,那就回去了。”
“明月。”
“嗯?”
“没什么,你先回去。”
“好,你好好养伤。”
他显然有话要说,但既然是没说,必定有她不必去听的理由。段明月难得与他有如此正常说话的时候,不愿去破坏小心翼翼维护的气氛,点头,果然起身就走。
走到门前,咚的一声,被从外往里推的门板砸到脑门,段明月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她脑袋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