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研来到医院，看到蓝天星已在医院大门口等候多时。从车上下来，刘研忍不住呼吸了一下城里的空气，他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并不是说城里的空气有多新鲜，只是觉得有种长期与世隔绝的感觉，如果每天在那种荒郊野岭里的孤儿院呆着，他也会成为一个孤儿的。
蓝天星冲刘研招招手。
“你昨晚去哪了？嫂子电话都打到我家寻找你的下落了。”
“别提了，昨天去了一次孤儿院，武书连曾经被送到过孤儿院你也知道的，而且送去孤儿院的是他的父亲你也清楚，可你不知道的是，武书连的父亲并不姓武，他叫隋铁。是他把武书连送进去，又在数月之后把他接了出来，他在此期间做进出口生意发了家，把武书连的户口办了下来，并且让他上了学。我们是从孤儿院的档案室里了解到这一点的。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可是让我们起疑心的地方就在于为什么隋铁在领养了武书连之后还让孩子姓武而不随父姓，第二如果隋铁真的发家致富了，他应该让武书连穿得好点，并且让武书连长得壮实一点，可为什么武书连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我们离开了孤儿院之后上了警车，打算连夜赶回城里，谁知道警车的一个轮胎不知什么时候被卸了下来，我们那辆车里也没有备用轮胎，于是我打算和老洪轮流值夜班，结果很快就睡着了。”
二人边走边说，不一会儿就到了电梯门口，那里聚集着家属、病患，还有几个粉色衣服的小护士，电梯门一开，他们都像疯了一样地挤进电梯，而另一边的电梯还一直处于上升的状态。蓝天星就等电梯的这点功夫问刘研在孤儿院里还发生了什么。
“你不说我还真差点忘了。晁隼居然在孤儿院里养了头狼狗，黑色的，当时在雨夜里从我和老洪身前穿过，把我们吓了一跳。他当时说还看到我们从孤儿院主楼的档案室出来，我看了一眼那个楼，档案室根本就是藏在黑影之中，而从晁隼所在的位置根本就看不见档案室，因为那里被大树挡住了，我觉得他是在撒谎。我和老洪因为不熟悉孤儿院，走着走着在里面迷了路，绕了许久才重新返回到那个小广场，见到了晁隼。”
这时，电梯门打开了，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那有可能是晁隼的狗跟踪了你们，不是说嗖地一下从你们面前经过么？等到跟踪完毕，它就再次窜回主人身边的，可是你说了，档案室是被遮掩起来的，如果你没有刚一进孤儿院就被跟踪的话，那么那只狗很难锁定你所在的位置。”
是啊，刘研也在回忆还发生了哪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此刻电梯停在了第十层。他跟在蓝天星的身后迈出了电梯。一抬头，就看到医院院长办公室。
敲了门，听到有人回答请进，蓝天星扭动了门把手，走进了办公室。
“您好，张院长，我是庄晓梅大夫的爱人，我叫蓝天星。”
“您好，当年的大英雄，幸会幸会！”
听到这个称呼，蓝天星只是莞尔一笑，能记住当年这个城市里发生的大案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蓝校长这个身份。
“这位是？”张院长继续问。
“哦，忘记做介绍了，这位是建设区公安局的刘研局长。”
停顿了片刻，张院长起身去给办公室里的一盆吊兰交了点水，他抬头看向窗外的阳光。
“庄大夫已经给我说了，你是想了解周柳的事情吧？”
“是的，我想了解一下他的病情，毕竟我不是学医的，医院诊断他是血友病患者，这种病是否能够治愈？”
“目前为止，还没有良好的治愈方法，因为血友病的病人是因为遗传导致的，女性携带者不发病，为隐性，这个治病基因来自于女性的父母，下一代男性患病，而周柳的血友病属于B型血友病，已经有由中度向重度的转移趋势，他的肌肉，骨骼，脑部都出现了损伤，我们每一次手术都要面临巨大风险，经过专家组会诊，我们已经发现周柳的大脑开始有渗血迹象，他的生命也在极度衰竭了，现在只是在生命的边缘徘徊，我们现在的营养液的输入和止血药物是轮替注射的，院方也并没有要放弃对周柳的治疗。”
“那我怎么听一个护士说，院方有人想放弃治疗的念图，是不是因为周柳的治疗费用一直没有人掏，所以就没有什么必要了？”
“并不是因为这个，他对药物的抗体越来越明显，药物会在他体内迅速失效，我们得出的推断是周柳在以前已经受过伤，大量的凝血药剂被用来止住他的发病，所以常规药物有可能已经无法产生药效，我们已经发动全院捐款了，就包括您的妻子也已经推掉了出国深造的委培费，捐给了周柳的治疗。”
听到这，蓝天星傻了眼，怪不得那天打电话的时候，妻子欲言又止，原来医院内部早就发起过捐款，妻子不想让蓝天星知道这样的事情，怕他着急。蓝天星把脸埋在手里，他对周柳的关心多出于师徒关系，可是现在他突然觉得一个生命就要这样凋零了，死神正在一步步地朝这个年轻人逼近。
他已经很惨了，背负着遗传基因的嘲笑，戏谑，努力地活在这个世上，却还是要早早地结束生命。这是上天的不公正么？
沉默还在继续，张院长从窗前回到了办公桌，他看着面前的两个中年人，安静地从抽屉里抽出一本病历本，他翻开让刘研看，刘研接过那个本子，看到封皮上写着“病例”两个字，病历本的前面居然是张院长的个人简历。这明明是本病例，可为什么是个人履历？
病例本上面记载着他取得的无数殊荣，而专门有一项就是对于血友病的研究成果。张院长给蓝天星看这个的目的就是为了蓝天星相信：作为院长他有这个信心和能力让周柳的血友病控制在最低。
“我刚才说了，周柳对药体产生了抗性，但这只是一种猜测，对他进行血友病治疗和干预效果甚微，但是我们忽略了另一点，那就是周柳现在是个植物人，他对药体的吸收也受到了阻碍，可是植物人的身体处于半生半死的状态，我们的干预和治疗还处于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他的心跳很微弱，导致血液输送不迅速，我们的几次手术下来发现溢血现象越来越少，因此他的康复是有望的，当然我们不排除他身体的其他部位有溢血现象，毕竟他的躯干四肢也出现了损伤。
“世界上有很多植物人康复的例子，有很多都因为康复训练，推拿针灸而活过来，可关键这些康复是外界施力的，同样有可能造成病患的再度损伤，即使我们降低了血友病的发作，再损的可能性也很高。我们给他注射一些营养液也就是一种对生命的维持，可注射照样会导致皮下出血。这真的是一种折磨。”
听完这段冗长的话，蓝天星的心都像被刀割了一般，他突然想逃离，逃离医院这种场所，在这里上演着各种无奈，各种心痛，各种哭天喊地，各种折磨。
可是这就是医院，总露着冰山一角的地方，人才济济，同样悲欢离合。
蓝天星巴不得这会儿有些什么能打破这种沉默，刚好刘研的手机响了。
“喂，小左？找我有什么事？”
“您现在在哪？”
“我在医院啊，有事么？”
“警车的玻璃窗上里发现了挥发性迷药，就是被拖回来的那辆车内。”
乙型血友病又称因子IX缺乏症或者血浆凝血活酶成分缺乏症，是Aggeller于1952年首先与血友病甲区别开的凝血障碍性病。凝血因子IX编码基因突变导致该凝血因子功能缺陷而致病，呈X连锁隐性遗传，男婴当中只有1／30000的发病率。
蓝天星在网上查到了这些信息，这时，妻子把一杯牛奶放在了电脑桌前。
“周柳现在处于中重度的情况，也就是说很容易出现术后或者伤后出血，医院目前采取的常规治疗方式，例如输血和输凝血因子，因为修复IX因子的基因缺陷相对容易，可是鉴于本市的医疗水平真的是无法有这样的技术支撑，院长已经向省里发出了求助。”
“是的，我也是听说了你们院长打算引进先进技术了，并且增加了血库里的储备，按他的意思是周柳应该是他的临床模板了。”说这话的时候，蓝天星还是觉得临床医学不得不拿鲜活的病人做研究对象有点不人道，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周柳现在的病情还在慢慢恶化。
“先把奶喝了吧，你这个人啊就是轴，什么事情不搞清楚连觉都睡不好。”
“我始终难以明白的就是为什么。为什么周柳的母亲如果真的死于血友病，他的父亲不出现，而医院捐款也不是长久之际啊？”
“我想知道，周柳当时进学校的时候是如何登记注册的，家庭关系栏总有点记录吧？”
“查了，这孩子户口栏上没有填父母信息，亲人只有一个，后面标的是姥姥。我们根据上面的电话号码打过去，发现是个空号。不得不说，因为周柳自己在北漂后认识了程珏，应该挣了一笔钱，所以学费都是他自己交的。”
妻子一边刷牙，一边听着蓝天星的叙述：“那就无法找到他唯一的亲人了？”
嘴里含着泡沫的妻子说话呜噜唔噜的，她好像回了句什么，可蓝天星没听见。
“没办法，我现在有课，抽不开身，要不我就亲自去一趟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蓝天星从卧室走出来，看到蓝江月的身影。已经晚上九点半了，儿子居然回来了。他拿着一张红颜色的证书——校级一等奖学金。进门之后把证书往老爸面前一放，很是潇洒地扭头回了自己的屋里，晓梅跑过来抻头一看，高兴地跑进儿子的卧室。
“我儿子学习就是强，校级一等奖学金啊，多少钱？”
“5000，你不是想去泰国旅游么，这钱虽然不够，起码能起到点作用。”
“妈还是给你攒起来吧，以后留着娶媳妇用。”
这时，蓝天星也走了进来：“挣奖学金可以，先得把身体搞好了，就你那瘦样子，娶媳妇哪个女孩子能看上啊？拼学习没好身体是不行的。”
早上六点多，蓝天星起床上洗手间的时候，往儿子的卧室看了一眼，发现他已经不在家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这孩子，早早就去上学，已经很勤奋的了，比起那些在学校混日子的孩子真的不知强了多少倍。
正在吃早饭，蓝天星的手机就响了。
“蓝老弟，我是刘研，事情实属偶然，我们警车玻璃上被查出迷药残留，它促使了我和老洪快速进入睡眠状态，这你已经知道了。经化验这是一种叫做****的化学物质。昨天老洪回到局里出现了恶心头晕的情况，可我却根本没有身体不适。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发现车子其他地方有****出现。”
“哦，需要我帮什么忙么？”
“你学摄影的，就请教你点事，有没有那种可以让人觉得光线全部消失的方式？”
“光全部消失？宇宙黑洞么？呵呵。”
“真的没有和你开玩笑，就是感觉光全消失了。我们为了提神，车的前灯全部打开，可后来就熄灭了，而且我们背后孤儿院门口也有两盏亮着的灯，所以应该有光线照在车上，然而，老洪说他中间醒来了一次，迷迷糊糊发现外面没有任何光线，那种黑暗黑得太彻底了，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说这话的时候，蓝天星已经在车上了，他插着耳机与刘研对话，告诉刘研今天一天都有课，晚上找个地方聚一聚把事情分析一下。
车行驶在路上，蓝天星看到一个孩子，整个腿部以一种奇怪的形态弯在前胸，孩子衣衫褴褛地趴在地上，借助身子下面装着轱辘的平板车一挪一挪，他从吴越人家前面经过。路人们像看西洋景一样看着这个孩子。从年龄看，也不过初中生的年龄。蓝天星觉得那景象既可怜又残忍，可怜的是这孩子怎么拥有这样的身体，残忍的是没有人在孩子身前的小碗里投一分钱。蓝天星把车开得很慢很慢，因为前面的轿车还在因为五十多秒的红灯而停滞着，他看到前面一个把车停下的司机也从车窗探出头看那个孩子。
车流又开始移动，蓝天星把脑袋转过来。虽然还在开车，看着交通指示牌，红灯停，绿灯行，可脑海里还是偶尔闪现出刚才那个孩子的形象。如果那个孩子是个怪胎，那么出生之后就会很艰难地存活，可是如果身体长成那样存活下来的可能性大么？或者说出生的可能性大么？那样的身体从母体中出来，作母亲的会是什么样的感觉？还有，那样的身体，除非手艺很好，或者已经习惯了那样的身体，才能制造出一个有着轱辘的平板车，这能说明什么呢？难道有人帮助他找到了这样一个平板车？
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阴暗的，不为人知的角落，这些人以大多数生理正常的人的理解为——有乞讨的能力就该谋一份职去养活自己，可是就偏偏他无法用其他方式谋生，一个乞丐为了不乞讨，可以去刷盘洗碗，也算是工作，他到五星级大酒店问一句，给我个工作，扫地都行。可他是进不去的。
他去小店里说，给我个工作，刷盘子都行，结果小店说我们人手够了，多一个你增加成本，或者会说你身上脏兮兮的，照样被拒之门外。也就是说他只能乞讨，他乞讨的那些钱，要为将来积攒，要为今天一天的生活支出积攒。
中文中乞讨的人可以被称为“乞丐”，英文中可以叫“beggar”，如果这些人都按照可笑的逻辑去找一份职业去养活自己，那么这两个词就不会出现了。
大家觉得当乞丐没尊严，或者不相信乞丐，可哪一个人真的活得有尊严呢？
蓝天星也不相信乞丐，比如刚才的那个孩子，可是他不相信那个孩子的原因并不在于他是否真的是个乞丐，而是他是怎么成为乞丐的。
到了办公室，蓝天星深吸一口气，换个心情自信满满地走进教室，他刚要准备翻书，突然想起了一个有趣的话题，算是考考学生，毕竟讲了这么多光学原理了。
“你们说如果想要让一个空间里的光线全部消失的方式有哪些？”
同学们眨着眼睛看着老师。大家不敢吭声，过了一会儿，有人带头讨论了起来，同学们窸窸福栏＠地窃窃私语着。
有个学生大声地问：“老师，您这么问我们，我们不清楚您这么问的意图是什么，更何况现实生活中这种方式太简单了，到一个黑屋子里，肯定没光线了，这不是小菜一碟么？”
“对的，我们连自己都看不见的，如果一点光线都没有的话。”另一个女生也说。
沉默片刻，蓝天星告诉学生这个空间四周都有灯光，而且灯光可以从空间的窗户里透进来，那怎么办才能让灯光进不来？
“老师，您讲这个和我们摄影的关系不大吧，我们也不可能拿着照相机去一个黑屋子里拍照片，那样就算安了闪光灯也没意思啊，如果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我们闪一下，拍出来的也就是个空屋子。”
“啪——”
“你打我干嘛？”刚说完这句话，旁边一女生在这男生的头上拍了一下。
“笨蛋，谁说空屋子拍出来还是个空屋子，空屋子也有空屋子的感觉，这是种艺术效果，空也有空的意义，知道不知道！”
男孩子揉着脑袋。
“我说老师。”此刻又有学生发言了，“我想您应该有自己的答案了吧，不过我觉得这要是和摄影有关系的话，忘记把照相机前面的镜头盖打开，就会照出一个黑东西，除了黑色其他什么也没有，或者你把窗户遮住不就行了？”说话的男生是一个平时漫不经心的学生，此刻他嚼着口香糖，用一种不屑一顾的口吻说。
没想到，真没想到，这么简单的道理——把玻璃遮住不就行了。
是蓝天星自己把问题给想复杂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