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齐宫以后，明渊好奇地问云霄：“云霄师兄你完全可以赢楚国令尹子玉，为何还落到公子昭后面去了？”
“我输了？这个我没有注意到，我只是一直在观察这个令尹子玉，并且在他衣服袖口上发现了我们在黑石岭发现的青铜蛇令牌上一样的蛇形刺绣。”
“蛇令牌刺绣？也许楚国人的衣服上本就多蛇纹绣，我见他身边那位蒍贾大人衣服上也有蛇形刺绣呢。”
“他这个蛇的刺绣，头和身子是分开的，代表蚩尤涿鹿之战败后，被砍去头颅，有志于报仇的九黎后人，就以这个刺绣自勉，为的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悲惨的过往。蒍贾衣服上的刺绣头是连在一起的，他又和子玉一起出现，说明他知道子玉的身份，但并不想阻止他，毕竟楚国有很大一部分人都是当年的蚩尤九黎族余部的后代，他可能只是不赞成子玉的某些方法，或者暂时还没有力量去阻止他，但他的态度说明，楚王现在还没有受令尹子玉的影响，毕竟这些都是上古时期的事情了，现在的楚国虽已灭了南边多个小国，但还没有强大到足以和中原所有诸侯国抗争。齐国就不用说了，北边的晋国、宋国，西边的秦国国力都不容小觑。他没有将令牌直接展示出来，而是绣在衣服袖口上，说明他并没有向人公开他九黎后人的身份，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他这次来齐国，应该是来联络齐国的九黎余部的。”
“联络？”明渊有些不解。
“你有没有注意到齐候身边的易牙，宴饮中途去换了一件衣服？”
“有个宫女把汤倒他身上了，他去换也是很正常的......等等，换衣服？”
“他后来换的衣服袖口上也有蛇形刺绣，蛇头和身子也是断开的。”
“这么仔细的东西你都看到了，我也真的是服了师兄你了。”明渊叹道：“那现在可以确认齐国易牙是九黎余部吗？”
“可以，他看见子玉衣服上的刺绣，便去换了一件有一样刺绣的衣服，这俩人很快就会联系上，并且有所动作。”云霄说完，又问扶桑：“师兄适才观齐候，可诊出何症？”
“齐候面色淡白，精神疲惫，喜卧少动，呼吸浅而短，动则益甚，有自汗。乃是年高脏器衰弱，久失调养，心脾两虚之症，”扶桑道：“其心气亏虚，鼓动无力，则气短、神疲；气虚卫外不固，故自汗；动则气耗，故活动劳累后诸症加剧；气虚运血无力，气血不充，故面色淡白。如果我推测得没错，齐候还伴有心中悸动之证。”
“我在齐宫中待了这么半天也没看出齐候面色和动作有啥，”明渊佩服道：“可是经扶师兄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齐候今日的面色动作，果然和师兄分析的一模一样。”
“心气虚证，心悸，”云霄默然道：“师兄，此证预后如何？”
“心悸初期，若仅为偶发、短暂阵发者，易治，或不药而解；反复发作致心阳不振，兼时间长者难治。气血阴阳虚损程度较轻，无兼夹证，及时进汤药者，病症易愈；反之，脉象过数、过迟、繁频结代者预后差，甚至出现邪毒犯心，喘促、水肿、胸痹心痛、厥脱等变证、坏证，那后果便是无法想象的了。”
扶桑这一套医理分析过于深奥，云霄不求甚解，但他也明白“喘促、水肿”便是预后不好，想了片刻道：“齐候目今无水肿、厥脱，若进汤药，其病是否易愈？”
“齐候此证，‘归脾汤’主之，取其益气滋阴、补血复脉之用，服用调养得当，便得补血养心、益气安神，预后尚好。只可惜他以为自己无病，犹过食生冷肥甘、起居不节，如此下去，等到证候交叉转化，那就可就大大地不好啊！”
“自己以为无病便已经大大的不好了，”云霄突然感到此事很棘手：“更何况他身边还有易牙。”
“从今日的宴饮来看，易牙和竖刁对齐候的起居饮食丝毫不加节制，完全掌控了齐候。齐候贪图一时的口腹身体之之欲，却不知调养，恐怕他的身体已撑不了多久了。”扶桑不由感叹，他这一叹，叹齐国，也叹自己对齐候这番苦心，恐怕是白费了。
“是啊，如果说易牙先前还有些顾虑的话，如今有了楚国令尹的明确的支持，他将会无所顾忌，齐国这一场大乱怕是要提前到来了。”云霄突然感到一阵紧迫和无力：“若真是这样，那公子昭的处境就危险得很了，如今之计，只有盼齐候能多撑些时日，而世子昭，就只剩下出亡宋国这一条路了。”
君信任嬖臣，嬖臣掌控朝政，再加上君宠爱的后妃、其他公子的谋划，这样的局面，无论是谁都掌控不了，也改变不了。就好比云霄的父亲申生太子，明知道自己被骊姬陷害，也只能去赴死，未尝不是世子的悲哀。
在这个充满了激荡、****的时代，世族们的命运总是充满了曲折、坎坷或者是回旋。哪怕是为君者，可能上一秒还端坐高台享受美食，下一秒就被弑身亡。比如宋国闵公，因和曾为鲁囚的大将南宫长万开了几句玩笑，就被南宫长万用棋盘砸死。虽然南宫长万最后免不了被继位者宋桓公剁为肉泥，做成醢酱赐给群臣食用，八十岁的老母也被诛杀。但身为国君，却要整日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不能不说生在那样的时代，又拥有那样的身份，他们更需要承受比普通人更多的难以预知的命运。
如今齐国的局势自然也是云霄等少数几人无法去决定的了，他们只能尽力去做他们认为该做的。公子无亏争位的理由看起来十分正当：自古立嗣立长，作为长公子，他才应该是齐国的世子。可是他忘了，他的父亲齐桓公便是齐僖公的小儿子，而齐桓公也已经在葵丘之会上立公子昭为世子，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的。
多年前，郑国庄公诸子争乱，短短三十年六易其君。郑庄公立的太子公子忽，就是后来的郑昭公，以不贪慕权贵、拒绝齐僖公嫁女儿文姜给他而闻名天下，获得诸侯间赞誉无数。
但郑昭公有一个野心勃勃、娶了宋国公主的弟弟公子突。这位公子突和宋庄公联合起来诱大夫祭仲到宋国，然后胁迫他立公子突为君，是为郑厉公。
郑昭公得知祭仲被胁迫，流亡到卫国。郑厉公登位后和祭足的女婿雍纠合谋，要杀死祭足，祭足女儿得知计划详情，报告父亲祭足。祭足把雍纠拘捕处死，郑厉公被迫流亡蔡国。祭足迎接郑昭公回国复位。
但这件事情还没完，对郑昭公有二心的高渠弥和郑昭公一起去打猎时，在郊外把郑昭公射死。郑昭公死了，祭仲与高渠弥不敢迎回郑厉公，便改立郑昭公的弟弟公子亹为国君。
郑君子亶的君位也没有坐多久，他去首止参加齐襄公的盟会，被和他曾在公子时期结仇的齐襄公杀害。同行的高渠弥逃了回来，他和祭仲商量后从陈国迎回子亶的弟弟子婴立为郑君。郑子婴在君位上安坐了十四年，逃亡在栎的郑厉公勾结大夫甫假杀害郑子婴和他的两个儿子。郑厉公如愿重新回到郑国为君。
郑厉公回来之后，首先找到伯父原繁，责备他说：“我亡居于栎地，伯父不接我回来，实在是太不应当了。”原繁回答说：“社稷有主，事君无二心，是臣下的职责，子婴为君十四年，为臣的只能一心一意为君。若身为子婴的臣，而又谋召其他君归，不是对君有二心吗？庄公有子八人，若都以官爵劝臣有二心，那国家将无治了。我只事奉国君，没迎接你，就算是我的罪过吧。”于是自杀了。
原繁自杀后，郑厉公又对迎回他的大夫甫假说：“你待国君郑子婴，那是事君有二心啊，应当处死！”就命人把甫假拉出去杀掉，甫假临死时感慨地说：“‘重德不报’，这句话真的是不假，可是我知道得太晚了。”
在这样瞬息间风云变幻的时候，臣子、大夫们也随着诸公子的命运起伏不定。国君这么多的儿子，大臣们到了关键的时候该如何抉择，对局势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在云霄看来，原繁为社稷而自杀，坚持了他的道义，这样的人更值得去尊敬。现在，齐桓公和管仲把公子昭托付给了他，他便要尽力去保得公子昭的安全。观齐国目前的局势，公子昭顺利登上君位是不可能的了，他即将要走的，是一条充满刀光剑影的血腥之路。与谋划多年、势大的公子无亏和易牙正面相抗是不明智的，公子昭不日就得离开齐国，寻得宋襄公的庇佑和帮助回齐，只是时间如何，还要看齐桓公的身体而定。
这一日，云霄三人的马车恰好从楚国使臣住的驿馆附近经过，楚令尹子玉和大夫蒍贾已率使团大部先行离去，只剩下少数公主媵臣留在齐国。明渊抬眼看去，只见几个着楚国服饰的军士拖了几个人出来扔到大街上便走了。他们上前一看，登时有些愣了，只见这几人身上鲜血淋漓，有的被削去耳朵鼻子，有的被砍断手脚，都倒在地上不断呻吟，看上去十分痛苦。云霄认得这几人就是日间比赛骑马输了的白居、姜游、陆国，还有一个是前日为公主驾马的马车夫屈如，他被齐肩砍去右手，鲜血从断肩处汩汩流出，衣服早已破烂得不成样子，露出满是鞭痕的身子。
明渊道：“这......这......这简直是，这都是谁叫砍的？”
“当然是楚国令尹大人了。”云霄和扶桑一边下马车扶起受伤的几人，一边撕下衣服为他们包扎好伤口。
扶桑道：“我上次在楚国，听闻楚国先令尹子文阅兵于暌，只用了一个早晨，没有惩罚一个士卒。子玉阅兵，用了一整天，用鞭子责打了七个士卒，用长箭射穿了三个士卒耳朵。如今看来，如此小过便获大刑，其残忍暴虐还不止于此。”说完叹了一口气。
明渊此时也下车帮忙包扎好伤员道：“人倒是救了，只是现在该怎么安顿这些人？”
“当然不能撇下不管，先把他们带回去养伤，待好了便送他们回楚国罢。”云霄一边说，三人一边齐心协力把几人搀上马车，回到府中西厢房安顿下来，交由管家全忠照管。全忠也是个热心肠的人，一边赶着为他们收拾好屋子，一边安排饭食，倒忙了个脚底朝天。
这四人里，屈如左手被砍，姜游鼻子被割，陆国被砍去双脚，都痛不能言，只白居右耳被割，痛势稍缓能言，但也只能称谢，在这遥远的异国遭此身心大劫，能有人救他们一把，就足以让他们鼓起活下去的希望。
云霄很奇怪姜游跑了个第一为何还被割鼻子，姜游叹气道：“子玉大人怒我替陆兄弟和白兄弟求情，所以将我一块儿处罚了。”
明渊气闷不已，惦记着脚被砍断的陆国，第二日便拉了云霄往市集中来，要给陆国买一副假肢装上。云霄拗不过他一阵死缠烂打，便随他一起步行出来。他们一直走到重生路，这里卖假肢的小贩比较多，明渊说他要给陆国选一副最好的假肢，因此二人便在集市中多停留了一会儿。齐国此时期易牙、竖刁、卫公子开方三人当政，刑罚混乱，被刖之人不在少数，有切髌骨的，也有直接砍断双脚的，因此小贩们的货物有假肢，也有脚套，还有轮椅等等，门类十分齐全。
明渊在和小贩们讨价还价时，云霄向市集看去，只见买假肢的人甚多，大都是买回去给家人的，也有的自己来买，有买不起假肢的，便将断腿露在外头，伸手向来往的人讨钱。这种场景令人凄恻无比，看得云霄的五脏六腑都快颠倒了，他强忍着喉咙里的翻滚，只等明渊买好假肢便要离去。
这时街面上一阵骚动，原来是齐国某个公子的马车经过，那马车来得很快，哪怕面对满街的人、货摊，车夫也没有勒马的意思，只管挥鞭将马往前赶。路上挑担的、推车的、胳膊上挂货物的、讨价还价的奇迹般纷纷避让，刚才还拥挤的大街瞬间让出一个通道。云霄让到路边，正待伸手去扶适才向他讨钱的一个装了假肢的刖人时，只见那人突然站起，提了假肢便跑开了，原来他的假肢是真的“假肢”，此人并无残疾，那假肢只是他为了讨钱而套在腿上的。
这一下变化倒让云霄吃了一惊，他在这个乞讨的假刖人身边站了这么久，竟然没有看出来他的断肢是假的。刚刚和明渊达成一笔交易，成功卖出一副假肢的小贩心情大好，他见云霄愣在当地，摆出一副嘲笑的姿态道：“这样的人我可见得多了去了，公子你适才没有给他钱吧？若是给了，就算了，像您这样上当的人可不止您一个，我就这么跟您说罢，这临淄城里要饭的刖人，十个里边起码有一半都是假的。”说完哈哈大笑。
明渊讶然道：“这是什么世道，连断腿的人都有人假装，以后看到这样的讨钱人，非要把他提起来看看再给他钱，不，下次我一个都不给了。”
云霄却是愣愣的：“断腿的人都有人假装！假装断腿的的！......”不住地反复念叨。
明渊道：“师兄你是被骗傻了吧，我们该回去了。”
但是云霄好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道：“我知道了。”便拔足朝适才那个假“刖人”追去，一边追一边道：“师弟你先回，我很快就回来。”
“师兄今天这是怎么了？要去把刚才施舍的那个铜币要回来？这不符合他一向大度的风格呀！”明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也只好提了假肢一块儿追来。
云霄一路狂追，那假“刖人”见云霄追来，也没命地跑，渐渐跑到城北一处荒废的院落便没了踪影。云霄径直跨进院去，仔细寻找。假“刖人”显然已经找了个地方躲藏起来了，但云霄要找的人并不是他，他在仔细寻找，一定有一个面孔是他见过而又忽略了的。
终于，在一个角落里，他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就在云霄身边，只是很好地将自己伪装了起来，他伪装得如此不露痕迹，自己竟然被他骗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真的是太大意了！
看着这张因为没来得及跑而面露懊悔的面孔，云霄终于想起来了，就是他，每日推着一个独轮车缓慢地从他马车前经过，也就是他，深夜还在晋馆附近倒泔水、卖炒栗子，起初自己真的以为他就是一个历经苦难的残疾人，现在才知道，这样的看法真的是太错误了。
好在现在还不算晚。
云霄抽出随身青铜剑，将剑尖指向角落这个人，一脚把他身边摆放的假肢踢开，厉声喝道：“站起来！”
这个人迟疑着缓缓站起，一边站一边想把身边一个麻袋往旁边藏。云霄注意到了，挥剑将麻袋封口绳子挑断，麻袋里一阵扑腾，一只嘴巴被封住的鸟挣扎着露了出来。
“鸿雁！”明渊恰在此时踏进来，一眼看到，一下子惊呼出来。他赶紧上前把鸿雁的嘴巴封条打开，心疼地道：“不见这么多天，终于找到你了，还好你没事。”说着又愤怒地转向“始作俑者”：“我们的鸿雁都敢偷，看我怎么收拾你！”
云霄也冷冷地道：“跟我们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