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杨木在吉瑞离开自己的办公室后,又莫名其妙地愣了很久,他看着那封血书,怎么也无法相信刚刚站在自己面前的吉瑞就是被指控者,按检举信上的说法:“浑身充满了兽性。”
吉瑞有一双温和的眼睛,一张纤秀的类似女人的手,他的眼睛怎么可能在女人面前发出那种凶光?……杨木深感置疑的时候,只好将血书中夹着的那封信展开来,他要认真地再读一遍,如果里面的内容有假,他相信自己的内心会判断真伪。
杨木将信展开,一行清晰的字迹展现在眼前:
“如果你是一位有责任感的领导同志,你就认真把我的信读下去,如果你对人生持一种认真的态度,你就会分析我信中的内容是否属实,我可以肯定地说,我现在讲的话都是真的,因为这件事情在我的心中已经存在近三十年的时间了,它发生的时候我还是少女,如今我已人到中年,可这件事仍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相信有很多女孩子在那座医院里发生过跟我相类似的不幸。
“三十年前,我初中毕业到乡下插队。在城市里生活惯了的女学生,到了乡下处处感到陌生和别扭,生产队长把我们几个女生视为他自己的孩子,经常将我们带到他家里去吃饭,队长家里有三个儿子,都是二十大几的人了,我们去吃饭的时候,生产队长和他的老婆喜欢躲出去,让他们的三个儿子陪我们吃饭,有一天晚上,队长的三个儿子请我们喝酒,是一种烈性白酒,我们都喝醉了,醒来后我们发现全光裸着身子,下肢淌着血,我们被队长的三个儿子强暴了。我们哭了起来,无望地哭了起来。
“这时,队长走了进来,他背着脸,让我们穿好衣服。
“等我们把衣服穿好,队长转过脸说:‘你们虽是城里人,可到了我们村里就归我管了,现在我的三个儿子需要媳妇,既然他们上了你们的身,女人早晚是那么一回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队长这番话在我们三个女孩子的心中顿时起了作用,其中两个女孩子立刻停止了哭泣,不久就做了队长家的媳妇。
“我始终不肯,而且我不相信我的生活会一辈子在乡下,我始终坚信那句话,人是命运的主宰。
“可是不久,我发现我怀孕了。我跟队长又吵又闹,甚至要自杀,最后队长终于允许我回城,我就到了你们这所医院。
“妇产科医生是一位年轻的男性,当听说是他为我做流产手术时,我紧张得浑身发抖,年轻的男医生悄悄跟我说:‘不要紧张,我的手会很轻的,你们这些女孩子,到了乡下就像进了狼窝,没有任何保护,不出事才怪呢。’
“他的话让我的心灵感到了一丝温暖,回城以后,我的家人和朋友都给我白眼,只有这位医生如此体谅人,我心里真的好感动。果然,手术过程中,他的动作特别轻柔体贴,在我痛得呻吟的时候,他竟然在我的额头上吻了一口,并说:‘马上就好了。’
“我看到一个白色的蝉翼在一瓶血液里浮动,那就是队长的儿子在我的肚子里播下的种子,看着看着,我忍不住内心的冲动,愤怒地从床上跃起,想不到竟呕了起来。
“年轻的医生立刻轻拍着我的后背,抚摸着我的耳朵。我情绪的冲动在他的抚慰下悄悄平息下来。
“当我离开医院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对年轻男医生的回忆之中,他温和的眼睛,纤秀的手指,轻柔的动作……总是让我不停地回忆,后来我就去医院找他了。我找他,只是想看看他,说几句感激的话,那天他的病人很少,诊室里只有他一个医生,他好像已经把我忘了,跟我聊了几句,就问:‘想不想再检查一下身体?’
“我未置可否,就走到了那张检查床前,他让我睡在床上,然后他用各种不锈钢材料做的器具在我的下肢乱捅,很漫长很漫长的时间使我无所适从又不敢乱动,后来我的身体居然有了一种渴望,这种渴望让我身不由己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然后他的身体很从容地就进入了我,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使我对他生出了依恋……那天我们分手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医院各个科室的医生都下班了,只有妇产科诊室的灯还明亮如火。
“年轻的男医生跟我一同走出医院,路上他告诉我他叫吉瑞。
“我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觉得他是世界上跟我最亲的人。
“我的生活开始美好起来了,尽管我在城里还没有工作,可我也不想再回到乡下去。为此,我的父母每天骂我,好像我耽误了他们的政治前程。我默默哭泣,当我悲痛欲绝的时候,我就想到吉瑞医生,我心里特别渴望嫁给他,成为他的亲人。有一天,我跑到医院去见他,也是快下班的时候了,我故意在这个时间去见他,就是为了躲过人们的眼睛。可我怎么也推不开诊室的门,那里边幽暗的灯光分明告诉我吉瑞医生的存在。我只好在门口等,等到天完全黑了,我终于听到了门响,吉瑞医生跟一位中年女性走了出来,我迎上前去,面对吉瑞医生说:‘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吉瑞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莫名其妙地问:‘你是谁?看病吗?’
“从他那陌生的眼光里,我感到他已经把我忘了,同时我敏感地意识到面前这位中年女性,在她未走出诊室之前,一定发生了跟我一模一样的事情。
“我愤怒起来了,气急败坏地对吉瑞医生说:‘我是谁难道你不知道吗?就在前几天的晚上,也是这个时间,我跟你一起从你的诊室里出来……’
“我的话显然是想提醒吉瑞医生那天在诊室里发生的一切,然而我看到吉瑞医生微妙地笑了一下,跟那位中年女性挥了挥手说:‘不远送了,我有新病人了。’他指了指我。
“中年女性优雅地转过身,走了。
“吉瑞医生打量了我一眼说:‘我记不清什么时候给你看过病了,要知道我每天都要接待很多患者。’他突然停住话,认真地打量我。
“吉瑞医生真的把我忘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没有撒谎。
“我失望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吉瑞不解地问:‘我怎么样了?我到底怎么样了?你可别哭,我最怕女人哭了,我这一生都不想惹女人哭,只想逗她们笑。’
“‘那你就逗她们笑吧,永远地逗她们笑吧!’我说完话就转身跑开了,当我匆匆穿越马路的时候,一辆汽车飞奔过来,司机有意识地一闪,我的生命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后来,我又找过吉瑞医生两次,他仍是像从前一样不认识我,而我也同样看到了跟从前一模一样的情景,我彻底失望了。在后来的岁月中,在我父母的逼迫下,我嫁给了一个工人。这个男人在跟我的新婚之夜,发现了我不是处女,从此便开始厌恶我的身体,每逢他跟我做爱的时候,总要掐我的那个地方,听到我痛苦的呻吟声,他会狂笑,发疯地笑,那种笑声让我恐惧得彻夜难眠,后来,我就跟这个让我恐惧的男人生了一个孩子。过去我一直恨他,恨他对我生理上的虐待,可现在当我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的时候,我渐渐感觉自己恨错了对像,我不该恨他,而应该恨乡下那个生产队长的儿子,恨那个妇科男医生吉瑞,是他们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了令我丈夫深恶痛绝的把柄。
“现在,我的丈夫生病了,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他经常处在昏迷之中,可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就会问是谁破了我的处女之身?我告诉他是乡下的一个男人。我虽然这样说,但心里深刻的记忆还是那个男医生,尽管他不是第一个占有我的男人,可他对我的抚慰使我始终走不出对男人期待的暗影,我因此一生都没跟自己的丈夫处好关系。我经常回忆起若干年前在妇科诊室的情景,也经常忆起他跟那个中年女人行走的情景,如今这个叫吉瑞的男医生还在你们的医院工作,我听说他一生独居,当然我知道他的独居很可能是名份上的,因为像我这样经历的女孩子在他身边会有很多很多,他利用职务之便,可以天天寻一个新嫁娘。
“我写这些给领导,也许是心理失衡的一种表现,我有自知之明。但我写出来的是真话,为了让千千万万个女人免遭我这样的尴尬,同时也希望领导能管一管吉瑞医生,这应该是医院讲究职业道德的范围。
写一份血书,证明我信的内容的真实。”
…………
信写得很有文采,院长杨木顾不上看年月日,手就开始抖动起来了,他真生了气,面色铁青。最初他没感到手在发抖,他想喝水,他口渴,好像有很长时间没喝水了,他起身倒水,拿起茶杯的时候,手却失去了平衡,他看着自己的手抖,颤颤地起伏,他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错了,于是他把茶杯放下,手的抖动就不剧烈了,但仍是余波闪闪,他想起一种病,叫帕金森氏综合症,柬埔寨前首相宾努亲王就患了这种病,脖子总是歪着,而且不停地抖。杨木很恐慌,这种病往往是人在瞬间的感觉过于激动才患上的,他又坐下来,极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他的手摸到了胸部,他的胸腔里是一颗跳动过于激烈的心脏,杨木想让心跳的频率平稳,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努力不去想吉瑞医生,这个败类,如果检举信上的一切属实,他将面对法律,想到法律,杨木又有点犹豫,法律的确可以惩罚一个人,但对医院来说,将是声誉名誉的毁损。吉瑞毕竟是杨木所领导的这家医院的妇科医生。
不知过了多久,院长杨木总算站起身来了,他还是特别想喝水,他的手拿起了杯子,他发现他拿着杯子的手又抖动起来了,怎么回事,他看着自己抖动的手,终是将空着的杯子倒满了水,当他坐下喝水的时候,一种奇怪的念头在心里生出了,自己的手难道也被吉瑞气出毛病来了吗?
杨木无奈地暗笑,喝完水,便给吉瑞打电话,他要正儿八经跟这个妇科男医生谈一谈。
六
吉瑞准备再去见院长杨木的时候,带上一份礼物,可他逛了几家商店也没挑选到合适的礼物,就在这个时候,他又接到了院长杨木的电话,要他立刻到他的办公室去,他有话跟他谈。
吉瑞以为院长杨木在他退休的问题上改变态度了,于是兴致勃勃往院长办公室走,走到院长办公室门口,他忽然停了下来,将头发往后拢了拢,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生怕眼角和鼻孔带着什么污迹,遗憾的是他没有小镜子,不能把自己的脸孔照个清楚。吉瑞医生知道,院长杨木是海外留学归来的人,生活上极其讲究,杨木穿的衬衫从来一尘不染。
吉瑞叩门,里面应了一声。
吉瑞听出是院长杨木的声音,他推开门,看到杨木神情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前,桌上摊着一堆乱纸。
吉瑞面带微笑问:“院长找我有事?”
杨木看了吉瑞一眼,面无表情。
吉瑞心里有些慌张,院长没有表情的脸似乎预示着某种不幸。
杨木说:“你坐吧。”
吉瑞像听话的孩子一样坐在身边的一把椅子上,这是院长接待部下时的专用椅。然后,他就看着院长,听他发落。
杨木没说话,端起杯子喝水。
吉瑞看到院长端着水杯的手在抖动,他怎么啦?吉瑞心里正纳闷,杨木将办公桌上的一堆纸推给了他。
吉瑞有点好奇,不知道院长杨木为什么推给他这堆乱纸,当他将面前的这堆乱纸拿在手里的时候,他才发现那是一堆信,信里还夹着血书,都是有关自己的,写信的女人吉瑞早就没有记忆了,信上所说的内容让吉瑞惊惶失措,当年有过这样的事件发生么?
吉瑞看着信,脑子里就一幕一幕地回忆,他好像记起来了,又不大敢确信信上说的事情是自己所为,吉瑞的确拥有过很多女人,她们在她的生活中多得像天上的星星数不清,他跟她们的关系并不是信中所指责的那么卑鄙,而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切顺其自然。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吉瑞才把桌上的信看完。
院长杨木在这个过程中始终不吭声,他默默地喝水,偶尔会弄出一点动静,是水在嘴巴里流畅的声音。
吉瑞看过信后,有点激动地站了起来,他想站着为自己申辩。
院长杨木示意他坐下。
吉瑞只好又坐了下去,红着脸说:“这些事情都是真的吗?可我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呢?”
院长杨木仍是板着脸,他好像没有说话的欲望,这让吉瑞心里更加不安,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杨木看了吉瑞一会儿,吉瑞发现院长杨木的眼睛是重瞳,瞳仁里边还有一个瞳仁。他的心陡然紧张起来了,他听人说过,有这样眼睛的男人目光特别尖锐,像激光一样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
就在吉瑞惊慌得六神无主的时候,院长杨木说话了,杨木说:“我想知道信中说的事是真的吗?”
吉瑞慌乱地避开杨木的眼睛,看着窗外说:“我也弄不清是真是假。”
“那就证明类似于这样的事件在你的工作和生活中发生过很多,以致于你都记不清了。我真纳闷,从前医院的几任领导就没接到过这样的检举信吗?就没因此找过你谈心吗?怎么我刚刚上任,这些麻烦就全来了呢?要知道信上说的事情如果真的存在,那是非常棘手的,我一旦着手处理这件事,医院的声誉就会受到特别大的影响,而我不理睬这件事的话,这些当事人很可能会往公安机关写信,那样的话麻烦就更大了,不光是你的职业没有保障,连你的性命都很难保障了。职业犯罪,非同一般啊!”
吉瑞的脸开始发白,杨木院长的话让他想起数年前医院放射科的一位男医生,因为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乱搞女人,被女人们揭发出来,时逢严打,这位男医生很快被公安机关当典型镇压了,行刑那天,男医生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因为路上他不停地喊冤枉,嘴上被勒了一根绳子。吉瑞站在路旁看着囚车在自己身边一闪而过,车是敞篷的,他将男医生的脸看个一清二楚,绝望几乎将那张脸扭歪了。吉瑞在看到男医生的一瞬间心惊肉跳了很久,后来他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近女色,每天按时上下班,因为当时他发现医院里的人对他的议论也满多的,说他是男医生之二。当时的院长也找过吉瑞,但那位院长说话几乎是轻描淡写,他说不希望看到医院有第二位医生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吉瑞当时还跟院长做了保证,并强词说别人对我的议论是因为我单身,可单身并不意味着淫乱。院长最终相信了吉瑞的话。
吉瑞躲过了风头以后,继续着他独特的性史,没有人再注意他,开放搞活了,女人们自然都成了男人交易的商品。
吉瑞跟女人们往来是不用心的,爱字本来就没有心,吉瑞如果用心就会打乱自己的生活规律。所以吉瑞的心中也记不住哪个女人,他也很少想起跟其中某人做爱的细节,他跟她们做爱纯粹是一种好奇欲望的驱使。
吉瑞抬头看着院长,杨木的脸色发白,表情严峻,吉瑞感觉自己的胆子要被吓破了。他惶然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跟院长杨木说:“我不记得有过这样的事情,也不记得信中的这个女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啊?是不是有人想陷害我呀?!”
杨木鄙夷地扫了吉瑞一眼说:“难道是我造了这信吗?我为什么要造这样的信呢?”
吉瑞想想,突然大胆地说:“院长想让我正常退休,又没有正当的理由。”
“所以就造了这些信对吗?”杨木冷笑了一声,说:“你把我想得太卑鄙了。你的退休年龄是法定的,不是我杨木定的。”
“可你没当院长之前,这个医院有很多老医生到了年龄都是不退休的,他们是这个医院的招牌。”吉瑞强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