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开场的镜头是这样:
“电视里的防空导弹刚脱离炮筒,‘Bang!’的一声,有什么落下来,可不是电视机里,阳台上,似乎有什么炸开了我心爱的双排立式晒衣架,我愤愤赶去,果然已倒塌,不像话,刚清洁成雪一样白的羽绒丝被连同衬衣、袜子铺在地上,其中糯糯蠕动着什么,裹着个什么,大概是生物,隔壁跳过来的该死的肥猫吗,我恨死了那只猫,它的四肢与头的轮廓剪影出来,不对,是他,但奇怪的是,为何此时我会呆着先望一阵子天空,再看回来?他的头发已率先曝光,悬挂着径长跟厄瓜多尔大瀑布一样,又不对了,是她,是个女人!阳光很棒,今天对钟情晒被子的人来说简直是天堂,这个从被单天堂里摔下来的女人从晒得暖暖的织物里站起来,羽绒丝被不小心缠在她一丝不挂的身上,她完全无视我,喂,这边有人呢,摆起手来只顾理清恼她的羽毛,却不知道,在这边的我的眼里,那像极了一对敛翮着的拥抱着她的翅膀——我好想变成那对翅膀。”
难免一开始就把气氛弄得紧张。
因此有必要适当调整,时间稍稍拨前一些,让叙述的空间更加稳定。
就回到十四天前。
震动模式的手机叫醒我,凌晨四点整,来电没有显示,显示着未知来电,已经三年没来过这样的电话了,我接通,是小泉。
这个时间会打电话来的人,我的社交网络里,除了小泉没有别人。
他开门见山告诉我,好歹拨通了,他可是用生命来赌这一通电话,我问他在哪里,他说哪里都没关系,因为不管哪个国家、哪片角落,都存在一个不低于十五人的团队正计划逮捕他。
逮捕?我还没太醒。
是的,逮捕、拘留、人权……正义人士的专利词组。他气急败坏。
那么我先睡了。我说。
喂,别开玩笑,这可不是《恐怖邮轮》,生命只有一次机会,用完就没啦。他叫嚷,听筒旁边像是有十万只苍蝇作背景,不知怎么他说话也好像蚊子。
恐怖邮轮是什么。我问。
好久前的电影了哦,你没看过,剧情还不错,讲的是……他缓冲过来。喂,别打岔,听着,我只有五分钟,已被你消磨了一分半,仔细听好,这次拜托你翻译的文件已发到那个邮箱,期限二十一天……
等等,你在丛林里面?
丛林?为什么会想到丛林?
不清楚,就那么觉得,你像在与丛林里的人吼着什么,倒不像跟我通电话。
哪里也无所谓,丛林也好、冥王星也好,说不定已是最后一通电话了,拜托你用心记着,一定在限期内拿给我,否则连否则的余地也没有了。他说。这二十一天只管翻译就好,文件也是自己看看就好,喂,别缠着我好吗,没看见我打电话啊……(果然有谁在丛林里?)……千万别让他人过目,你不想替我善后的同时顺便替那人善后吧,也别浪费力气试着联系我,只管翻译,语法、文笔无所谓,只管翻译,完工后发给我,皆大欢喜……别切断,你等我说完……(?)……接着请自我删节相关记忆,现实中除了一枪打爆你的头可没有那么方便的药水或机器……再将文档粉碎,拔掉网线,拆了硬盘,用你的脚或别的什么毁灭它,程度到中央情报局之类的机关单位不能恢复就够了,歹毒点,别怜惜,这次的报酬可不少,你买120个120TB的硬盘都足够,想想可以装多少部电影……
可我从不看电影。我提醒。
……这时候谁跟你扯什么电影啊,是120TB容量的硬盘!记住,120TB硬盘装下的电影,可以囊括下这世界所有台词所有语言所能作出的所有表达!
他顿了顿,还有什么要说,却没能说出来,电话突然咔掉,彻底得仿如食人部落连听筒一同吞掉。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是记不住,我从来不看电影。
我试着再睡一下,毕竟初春凌晨四点十分,除了禽兽一样昼伏夜出的作家,没人会在这个时间点起床。可小泉的声音还活着,在房间里,像只逃难中没赶上轮渡的鬼魂。我合眼,身边一点光源也没有,很适合重新入睡,但滴滴嗒嗒响起来,下雨了吗,我想起阳台晾着的被单,很是担心,于是起床,好冷,发现空调又自动切换成制冷,关了它,挂着一条内裤跑到阳台,没雨,风倒是一大把,房间外面城市上空浓密的黑暗被风卷动着,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把玻璃门关严,干脆起床吧,打开电脑,开机的过程穿衣去刷了牙,镜子里的那张脸像橄榄球赛中被边位扑倒的前锋,一口气喝了约一公升的凉水,坐回桌前,屏幕上的时间显示为三月一十八日、四点三十八分,期限三周的话四月八号的四点前完成就好了,一般情况,不超过一百页稿纸的内容对于我都是理论可行的,点击邮箱,连接服务器的空当我烧开了一壶水,邮箱仍在曲折地进入服务器,又趁机冲了速溶咖啡,坐在一旁嘬着欣赏进度条,感叹这邮箱无比繁复的结构与运作方式,技术上的细节我不懂,小泉曾告诉我,除了拥有密码及账户再加一串特别验证码的人,上帝以外不存在第二物种能读到邮件内容,其中包括蒂姆·李与约翰·阿塔那索夫。
终于下载完毕,双击,粗略拖着浏览全文,内容一点不多,除去几段空白加起来不过四页半。我粘贴了其中一个单词,用各种搜索引擎逐次搜索一遍,然后关了电脑,决定继续睡觉。
没办法不继续睡觉。
二十一天?或许二十一年都没法翻译。那有待翻译的五页纸内容,不在我现阶段的认知与能力范围内。
那是哪个大洲的语言?莫如说,那不是这星球的语言,至少不在地面衍生。
以上是我的第一直觉。
七点差一分自然醒,正式的刷牙洗脸,走去清真食堂,已不少人等在前面,我留意时间,还需等十三分钟,我站着看墙上电视里的新闻,节目请来海峡两岸的专家,主持人穿针引线地讨论着东海那座岛屿,煞有介事,十三分钟后,她准时出现,我自觉插入队列,排在她前面,拿了两杯豆浆一个鸡蛋两只牛肉包,共计二元五毛五,我照常给她三块,她用学生卡替我刷了钱,我再常规地对她笑着感谢,找张桌子继续看新闻,话题已延伸到西方势力的介入,那个穿军装的男人永远一副战争即在当下的紧迫,邻座台湾来的国际政治学教授操着浓厚台南腔说着高雄任何一个果农也能说出的俏皮话,节目里的三人聊得很投入,却对我的翻译没有任何启发,必须在二十一天内完成,否则连这样的早餐也没得吃了,下季度房租更是令人堪忧。
至于小泉,倒是其次。
最后一口豆浆喝干,走出食堂,我打了电话给周未。
“把学生证拿给我,我去图书馆。”
“正在这边呢,开水房春运窗口般的人多,你要什么书,我带回来给你。”
“语言学。”
“哪种语言。”
“不知道。”
“那么你知道三秒后我会挂电话吗。”
“真是不知道,那门语言我不懂。”
“还有你不懂的?”
“不懂。也许不是语言,如果是,至少不属于这星球我所知的部分。”
“所以你认为这座连‘金瓶梅词话’也借不到的图书馆里会存在你不知道的那部分。”
“至少试试。”
“过来吧,老地方等你。”
周未在三楼窗口处等我,像阳光下警醒着打洞的鼹鼠,四周张望。
推开窗户,他扔下学生证,我拾起来,那张特意去著名婚纱店排队照的证件照无需多看,刷卡后来到二楼书库,检索了语言学的藏书区域,直奔主题。除了躲角落偷睡的清洁阿姨,这时候没人会来借书,编号“HO语言学”的书架更是如此。语言学书籍排满两个大架子,摆满历代学子批阅得不见正文文本的英语教科书及习题册,各种没人翻阅崭新如初的汉语训诂与音位的理论与学报,还有由外部侵入的语言培训学校的宣传手册。我挑了几本也许有用的论文集,赵元任、威廉·洪堡特、费迪南德·索绪尔、王士元——一群死去或正在死去并无人知晓的语言学家。三楼自习室不曾冷清,甚至有人移植来整套家居,热水器、台灯、拖鞋是有的,那么牙膏、被单、节育用品也没怀疑其存在的理由。好辛苦找到一个位,左手男人右手翻一本某大学博士入学考试提纲,右手女人背的是某语言能力等级测试的词汇,两人看到我手中的书后,像看到发霉的奶酪,不动声色各自挪开几寸。
沉浸于书本,时间捎带你走很快,反之,煎熬异常。仅仅威廉·洪堡特语言哲学文集里的序言,花去我一个上午,十一点四十分,周未拉我吃饭,我拒绝他,仍是把我拖走。
“找到了吗。”
他餐盘里的食物堆得挡住他的脸。
“什么。”
“那门不属于这星球的语言。”
“吞下去再说话。”满桌是周未嘴里的溅射物。“闪避的同时很难贯彻思考。”
“真不吃点。”
“知道商博伦是如何破译古代埃及语的吗。”
“卖隐形眼镜的博士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