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一下，可以将‘不存在’看作是‘存在’的背面，这让我想到——如果有那样一种语言存在，一种根本就不存在的语言（失落的语言），它刚好与现存语言完全对立，好比光明与黑暗、记忆与遗忘、苦与乐、飞翔与跌落那般的对立。那么从这种失落之语出发，好比代数里的反证法那样，根据它的特性逆向推导，也许所得到的，就是现今语言的完整原形。
毕竟，追究起来，为了防止意中之物的失落，才是语言诞生的初衷。
所以那样一种已经失落的语言，是极有可能存在的。”
完整读了三遍，才算大致明白。
别说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复述一遍都没可能办到。
店里人更多，大多只是来歇脚，什么也不点。因为与其在樱花大道上被成群的光秃秃的后脑勺反射得睁不开眼，倒不如买张岛国的蓝光碟躲在家里看片中诸多名为“洒哭啦”的女郎。店主人及服务人员热情迎接，为游客们指点隐蔽的拍摄场所，顺利打发走了不少人。
我帮她喝掉快凉的咖啡，重新要了两杯，现在的睡姿更适合睡眠，她醒不过来，衣服和昨天一样是随便乱凑的，短裙没遮住的腿的部分在这个季节一定冰凉。网络上照片中的她一张也看不到这样的萎靡，却无比真实，一股冲杀敌营后卸下盔甲的亲近。
我看见她手肘上的大片墨水印，又像是花瓣飘进来，停在胸口，她胸口起伏不稳大概梦里也还在思考，执着得十岁似的，让我想起她家楼下的小女孩站在含苞的樱树下，荡秋千。
这么困还开车过来很危险吧。
距离截稿还剩五天。
“……
失落的语言。
印度现存有1600种语言，使用人数达十万者以上的有82种，由多至少排列的顺序为：印地语（39.6%）、孟加拉语（8.3%）、泰卢固语（7.8%）以及梵语的0.01%。
以往肯定有更多的语言，不过大多没能存活下来，苦心挣扎一段时日后，死掉了。
语言是会死的。
会死，那么出生、发育、繁盛、衰老自然也有。语言是活物。语言其实跟生物族群一样，在自己的生态圈内优胜劣汰，老虎吃掉斑羚，玛雅人的后代现今使用的是西班牙语。
因此语言为了生存，必定要奋起与命运抗击，但语言不可能操起刀叉杀进语群，它没有手脚，但不代表它不能使用工具。它唯一可以使用的工具、也是地球上最强力的工具——是人类。
人类是语言的寄主。
人们普遍认为，自己充分掌握语言，并完全驾驭语言，语言操纵自己这件事压根没有想过。
那么语言真的能反作用于我们人类吗？
确确实实，虽然那种制约和操纵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难以区分，但它实实在在影响着我们的行为。
小到龃龉，大到战争，语言利用人类完成兼并。
1965年，印度南方泰米尔纳德联邦向国会抗议，拒绝将印地语列为官方语言，说那是一次印地语使用者企图利用方言来划分二等公民的险恶阴谋，但如果使用殖民语言英语的话，更会伤害所有民族的自尊心，于是抗议发生，159人在游行中被打死，5000余人被捕，5人****昭示决心，逾两年，北方大学生亦不满，遂起暴动，伤亡不计，达49次之多。
语言的分歧一度成为印度执政党的阿喀琉斯之踵。却不止于印度，比利时有，意大利有，高卢日耳曼都有。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阿拉伯语世界虽说以‘古兰经’为标准的书面语，但一个埃及人去到不远处的黎巴嫩，虽说都是使用的阿拉伯语，交谈起来，却不一定能听懂对方在嘀咕什么，若是去到再远点的巴格达，更是相顾茫然。
倒是我们的老祖宗率先在两千年前就完成了语言统一的壮举。
始皇帝将书籍、历史还夹带着不少知识分子一并坑埋在了骊山山脚。后来唐皇帝在坟场上建起了华清池，每年的某个时候，都会亲设祭坛以拜亡灵，似乎在感谢他们以牺牲促成了融合，至少完成了书面语上的统一。
语言是无比强大的黏合剂，王朝数度更迭，千年来，这片广袤国土上的民族被塑造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
虽然统一方便了交流管理，却是以多样性的损失为代价换来的，少了碰撞与交流，好比基因序列，越是近似的基因类型越是难以变异出新的特性。
语言跟任何生物一样，追求一种稳定，并渴望实现自身的完美。
因而，未知却有可能发生的那族语言，在现存语言的自我稳固过程中，失落了。
……”
以上这些，并不是我从哪本书里看来的。而是天使复述给我。我想她一个字也不会错。她已拥有了相当多的句子。
而这部纪录片的名字正是“语言的没落”，不知她如何选了这个：
“日语在发育路上舍弃了‘r’音，本土长大的成年日本人的口腔肌肉已很难重新掌握‘r’，阅读外文时只能以‘l’代替。”
种种语言中的缺陷由她的讲述，我好比见着一块完整的莴苣，一圈圈自外而内的切除，终于什么也没有——
假如存在一种语言，它的所有发音都在进化途中被阉割，那么，最后剥干净得到的部分，是不是可以把它称之为“整体的语言没落”？那是否就是我们（看来我也将她列入阵营）要找的那个？
联系零的渴望有一些。不过有个更值得在意的现象，那很奇怪，对我来说算得上病症了，此刻正在发生：
她裹着那层曾裹着她的羽绒被，与我盘腿对坐沙发上，她转变表情配合着为我讲没落的语言，我却持续着这姿势一小时、两小时，仍津津自在地听着——这根本不可能，因为就算是口述内容，就算是纪录片，也无法超过五分钟的——而我的记忆仍在，没有昏倒，没有呕吐，类似电影镜头的片段甚至在她的陈述中复原，如同亲见，我仿佛看到南方印度人吊满火车正向着北方进军，秦始皇下马亲自掘土掩埋了一个士大夫。
我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自那奇怪的症状开始就没了。天使的脸庞浮雕似的淡入在画面之间，一记雷，吓得展开翅膀，她站起来，挥着白羽绒跳到我身后，被子蒙着脑袋，丝丝透着侦探窗外迹象，不时闪电，大条的银色虫子，今晚真是雷电交加，她被惊吓成这样已经好几次，看来是害怕这类天气，那也难怪，也许正是那夜的大雨淋湿了她，翅膀吃重，不能奋飞了才掉下来。
不然，又会有哪个怪家伙，愿意落到这个倒霉蛋的我的家里，天天坐在沙发上等着我回来呢。
剩下的时间留给工作，已做好通宵的准备，欠那么多的人情我也还不了。
我为天使开了电视，她不愿看，呆在远离阳台的电脑一边，随我反复看着那五页纸，想象这些东西假如真是字符，那么要让它象征我们已知语言体系的对立，究竟该如何理解。
我不时搜索些已毁灭于神话的文明、或真实的却也只能在考古遗迹里看到的文明故事或论文，亚特兰蒂斯、索多玛、楼兰、甚至殷墟遗址，文明与语言看上去都有其新陈代谢以致最终死亡的过程，是不是能从中找到一些共通？我拿纸笔画着，偶尔看看零以邮箱注册的对话ID是否在线，头像黑着，还是隐身同我一样在专心推导？后背有些挤压，被我忽略的某个雷又叫她缩近我，瑟瑟抖着，跟前两日的她全然不同，咬着手指，咝咝的说不出话，我关了显示器，替她裹紧被子时看到她左手捏住的纸团，她也想要帮忙破解吗，我牵着她的手领到我的卧室（现在是她的房间），宽慰她好好躺下，直到闭了眼睛，我起身又被拉着衣角，看她指了指天空的银白，我合上窗帘，她又蒙住耳朵，挪出了我的位置，我摇摇头，她满眼祈求，我只好躺下决定陪她睡一会儿，而她靠近来，张开她的翅膀覆盖我，还是什么也没穿啊，贴住我，侧着身子挽着我胳膊，依偎我——殷殷的雷声好像走远了，又像是伏在旁边，也许是她从惊慌中恢复过来的呼吸，没想到，她对此刻的自然是那样的畏惧，也许她受过伤害，每次天色的转变都让她惊颤，好不容易平息，她身体冰冷，我侧过去抱着她，而她仿佛我最天然的安定药丸，如此轻松，不自觉，我在天使的身旁睡着。
但愿天使因为我，也能成眠。
“其实一年多前，我从来也没去过学校的清真食堂，感觉没什么符合我的口味，不知不觉在里面吃了一年，更加证实了我的判断。”
“那么，为何还要坚持去那里。”
“不知你记不记得，但我有印象，我第一次去那里吃早饭就看到你，你游移且带着觅食本能的眼睛在找着什么，我明白了你要找什么，但凭我的气场，如果不是我主动上前把饭卡给你，你是绝不敢将我视为猎物的，对吧。”
“想想确实那样，不过你怎会产生那念头，之后的每天都去那里？”
“前三天纯粹的巧合。一个翻译工作必须赶在那个时间到学校，本来也不会吃什么牛肉包子，但那天早晨有场阵雨记得吗，进食堂避雨顺便就想到了吃东西，我有个毛病，凡是所见的都渴望尝试，剩下的油条还有鸡蛋就成了第二天、第三天的原因。可我还看见了你。多像个外出劳工回家却带着沧海桑田的迷茫。每个早上都定时出现在窗口边，逡巡，更妙的是第三天你凑了个整数塞给我，于是让我赚了两块多。我从来也没像你这样三天也重复干着同一件事，况且还有钱赚，所以我下了个决心，看自己能将借饭卡这件事坚持多久。你也想不到吧，竟持续到现在。”
那天我一直等着她从戈雅的沙发上醒来。
因为那张沙发足够大，后来她便直接侧着身子睡。我在对面无所事事，再仔细看了几遍她的笔记，誊到自己的笔记本上。
中途店主人过来替她脱了鞋，叫服务员拿了张毛毯，然后坐在第三者的位子，以一种对待杯底咖啡渍的神情观察我，几次想说什么，又止了，用她的勺子替她搅了搅她一口也没喝上的咖啡，站起来拍拍我的肩，又投入到阻挡大批量游客占位不饮的斗争中。
我观察了一会儿几个海归年轻人借着几张桌举行的小型招聘会，来应聘的本校学生或老谋深算或惶惶惑惑。中午。艰难挤进樱花大道，随着人流前后涌动，其间听到不同的方言被扯着嗓子发出，想到仅仅地方性的语言已经何其的多，心生畏惧，奋力挤出人群，朝食堂走去。
怕她醒了，我留了张字条，也拿了她饭卡。当我打包了饭菜回来，她已睁着眼睛，大概在看顶端枝头唯一没被人类污染的花，我走近，杯中已经更新，递饭盒给她，她也递了钥匙给我，让我去楼下把车开到附近来。
坐进甲壳虫，我们逃出珞珈山。
“万一没有接那份工作，或那阵雨没下起来，万一我是开着车去的呢，更可能啊，是早一点迟一些照着我平常的作息到达，那就不可能有这么件事发生，你同样会多出一份私家记忆，对象也许是另外一个比我丑得的多的女人或干脆是个男人，但绝不会是我——你不觉得这样的概率真的很妙？”
她把黄鹤楼里的最后一支也吸干了，关窗开了空调。让我费解的是，吃那么多烟牙齿怎么还能那么白。
“以现在的立场看，似乎也只能是那么发生。倒是我一直忘了谢谢你。”
“怕不是忘了吧。”
她将腿盘到座位上。今天是拖鞋加短裙的搭配。拖鞋或赤脚开车都很危险的。她不知道？
“下个红灯就转左，趁机你可以好好看看晴川阁。”
确实有个阁子似的东西站在江岸的小山坡上，盯着道路的我也无暇多顾。
“对于你们本地人，看到晴川阁就会自动联想到鹦鹉洲吧。”
“第一，我不是本地人。第二，会那么联想的人也只会是因为那句诗。鹦鹉洲到底在哪儿，我想没人确切知道。”
“难道不是市区的某处景点？”
“市里面并没有多余的土地提供给那东西。”她放起音乐，吉他伴奏的民谣。“也许有过消失了吧。不过你是有多不谙世事？从来就没走出过学校的那座山？”
“大概是吧。”我示意前方的十字路。“我还以为长江的哪处真有块脱水而出的绿洲呢。”
“现在还早，暂时随便转。”她接着问。“难道有那么块东西就会让这城市更少拥堵和喧嚣？”
“不——只是从前读到‘鹦鹉赋’的时候，听人讲起过一个故事，故事发生的地点倒无所谓，只是故事本身印象深刻。”
“讲讲。”
“还是算了吧……”
“喂——不是说忘了谢我？这可是致谢的好机会。”
“我担心太乏味得你又睡着。”
她调低了音量表示回答。
“好吧，不过我已忘了是谁那里听来——
知道鹦鹉洲吧。
那是在湖心的一座小岛。不过最开始没人这么叫它，因为那时一只鹦鹉也没有。
也许那并不是一面单纯的湖，更不是什么天真的岛，否则怎么没有往来船只，也没人知道它的具体所在。
湖面极其广阔，最晴朗的日子也不见尽头，简直是海了，而阴雨更多，婆婆娑娑地抚弄着岛上的丛林，八方都是雾，想必将人遗失到这里来，真正是插翅也难飞。
那天岛上漂来一个人。
不知是年代问题还是品种问题，同那人一道来的鹦鹉并不说话，没准不是鹦鹉也有可能，但怎么也该划分到鹦形目。
当然别指望那男人会对着镜头道明自己如何如何漂流来了这里。起初他在岸边静坐几天，到带来的食物耗尽啦，也就带着鹦鹉住进森林。
幸运的是森林既有野果也有淡水满足他们的吃喝。穿颊而过。我们没法分辨出时间究竟在此以怎样的形式流去，相当相当多的时间流去是肯定的，因为他们两个看着都不能算年轻。
转眼。鹦鹉不知从哪里学会了说话，从早到晚，隔着一小段距离对男人说话。不明原因，男人一次也没回应它，倒像他才是一只不会说话的大怪鸟，每天蹲在湖岸或树的阴影里，一日一日堆积着沉默——会不会有人用法术对调了他们的身份？好多故事书都爱用的伎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