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便声。
女人的小便声。
楼下的男人们大气都不敢出,楼上吃早茶的太太们喧笑一室。领头鹅般高声大嗓肆意说笑的是冰如,诸位太太小心而活络地陪些趣话,更大声地应和她的笑。读了点书的女子,总是以冰清玉洁居高不下,芳心自许的字啊号的,都是冰啊雪的,冰如是陈璧君给自己挂的招牌,其实大家认可的牌子是肥环,环是冰如的乳名。
冰如到杭州视察清乡工作,兴致很高,火车上就宣布要好好尝尝杭州风味。同行的有杭州人,说杭州著名的饭店有是有,就是地方小不干净。我们又不是吃地方,只要好吃,怕脏是吃不到好东西的,冰如乐了。到杭州的当天晚上,浙江省省长傅式说设家宴招待。傅省长,我们这次来杭州,只受省府这一次招待,其他的一律谢绝,今后我们自行安排,不用主人为我们操心了。傅式说莫名惶恐,检讨自己招待不周,他熟知这位主席夫人说一不二的脾气,只好布置手下加派军警盯着。第二天早上,在相传乾隆御临过的奎元馆吃早点。楼下坐得满满的,都是便衣,茶客全赶走了。年过半百,短、粗、肥、黑,如直立之豚的冰如,胃口和身子一样胖。胖,与懒、馋、横是一母同胞。食啊,食啊,大家都食咯,冇食?白来杭州咯!冰如的嘴说不停吃不停,一桌子的茶点尽她先清剿。一大盆尖嘴獠牙的红烧羊头,热气腾腾地端上来,面相狰狞,太太们有些踌躇。食,冰如率先抓起一只羊头,双手攥住,啃下一块羊脸,一边大嚼,一边舞着羊头喊大家吃。一只红烧羊头,瞬间变成白骨。又叉了一碗虾仁爆鳝面下肚,冰如摸摸肚子,笑道:少少咯,冇滋味嘞,一嘴就冇咯,冇够咯。众人大呼小叫,忙又为她要了一碗奎元馆名点片儿川。
冰如的食场大,什么都填得下,她的四哥精卫的食事则以精怪著名。精卫特好南京名菜美人肝,半夜想起来要吃,就派侍卫飞车去买,专工此菜的马祥兴菜馆在城外,中华门已闭,侍卫以公干叫关,问何公干,答曰美人肝。守城官以为机密,放出放进,次数多了,守城官但见此车,就吩咐:放美人肝。美人肝一事街巷流传,一时菜馆争仿,抓住鸡鸭猪羊的心肝不放,驴头不对马嘴,有好事者在报章披露美人肝乃炒鸭舌,这也是讹传,美人肝其实是鸭胰子小炒,精卫有糖尿病,那时已发明胰岛素,都从动物胰脏提取,精卫嗜食美人肝,也是以之为药。
吃得多小便多,尿意之来,冰如令人送进干净痰盂。冰如的痰是要吐在侍者捧着的盂里的。当年在广州,国民政府初组,精卫做了主席,何香凝来访,冰如和她谈得兴起,一时痰涌,冰如顺嘴对何香凝说:盂,拿盂。你是什么东西,何香凝拍案而起,论年岁我比你大,论资历我比你深,别人叫你第一夫人,我不容你猖狂!陈璧君,捧盂!捧盂!我要吐痰。冰如和他的四哥精卫完婚时,何香凝还是伴娘。何香凝挥袖而去,不听冰如的道歉,任冰如面红耳赤羞愧难当连气带哭。痰盂送来了,冰如的干姐姐曾醒、妹妹陈舜贞等太太们,自觉地环拥成一堵墙。在女人们围成的肉屏风里,冰如褪下裤子,叉开腿,稳住脚,定了定气,缓缓地,吭哧吭哧地蹲下。只有冰如的气喘吁吁,没人说话,时间突然寂静得空旷了,尿呲出的声音,像断流的自来水突然来了水,一阵一阵地喷,急畅又收住,收住又急畅的尿声,扫过男人们的头顶,冲烂了时间和历史。其间疙里疙瘩的夹了几声屁,有屁就放毫不遮掩,且是在大庭广众,人生如此之酣畅,那才叫飞扬跋扈。人生得意须尽欢。蓬勃的尿骚囊括了所有人,丝丝缕缕地粘在太太们的鼻翼和唇舌,她们的笑语和进食显然很艰难。冰如第二次小便,滴滴答答的,才像了话本小说里浪谑的“大珠小珠落玉盘”。
正是摇漾在柳枝上轻盈煦暖的清明啊,江南草长莺飞,花明柳暗,推窗可见那楚楚可怜处子的明眸一般清亮的西湖啊。春和景明,热腾腾,骚烘烘,西子姑娘怀抱两只尿汤荡漾的痰桶。
现在人们还可以看到冰如,冰如光上身,奶袋耷拉,双手反绑,和她的初恋情人四哥一起跪着。四哥也赤着中年臃肿起来的上身,两人脸上刻着阿谀奉承的笑,斜眼讨好地觑看着人们。浙江台州戚继光纪念馆,进大门,右行,在墙角杂草间看到这对塑像。噗,汉奸,大人一口浓痰吐去,啐、啐、小人也嗓眼里吼吼地咳出一口口白沫来吐去,塑像上满是痰迹。在重庆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前,他们也跪着,长衫长袍衣着倒还齐整,殓棺的阵亡将士的白石塑像高高在上,他们夫妇的黑石塑像,俯首反缚,长跪不起。精卫夫妻的跪塑,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抗日符号。冰如与她的四哥、岳飞墓前的秦桧王氏,成了跪在五千年华夏历史中的两对夫妻。咳!仆本丧心,有贤妻何至若是;啐!妇虽长舌,非老贼不到今朝。这是秦桧王氏石雕跪像前的对联,人们设想秦桧和王氏狼狈为奸东窗事发后的相互指责。相彼夫妇,汉奸之尤,民众公敌,举国同仇。男名精卫,汪家败类,妇曰璧君,陈门妖魅。认贼作父,卖身倭奴。斫石肖像,跪诸道途,人人唾骂,万类见羞,臭闻当世,污流千秋。这是《汪逆夫妇跪像志》碑的碑文,铭刻着人们对他俩的诅咒。四哥死后,被炸墓劈棺,焚尸扬灰;冰如死后,骨灰撒到海里。死无葬身之地,冰如厮守着、拥戴着她的四哥。
冰如和她的四哥向上的路,总是被一个人堵截,这个人将他们从权力的顶峰打落,为此他们消耗了中年以至暮年的几乎全部精力智慧。在民国的小学国文教本里,歌颂着这位酷爱披黑呢斗篷而导致其在军界流行的领袖。领袖早年在保定陆军学校读书,细菌课上,日本教官举起个白手帕包,打开,里面是一团土:诸君知道这是什么吗?学生们窃窃私语,不就是一块泥巴。土,泥,灰,土团,泥团……学生们争着回答,教官胡卢而笑,买弄地嚷道:愚蠢,你们就知道这是一块土,可这块土上能寄生四亿个细菌,四亿个!就像四亿个中国人寄生在上面。愤怒的旋风卷着领袖冲上讲台,抢过那块泥掰成八块,由于激愤,声音拔尖得像女声道:日本有五千万人,就像五千万细菌寄生在这一小块泥巴上。日籍教官恼羞成怒,见领袖没留辫子,跺脚咆哮:你,你是个革命党。人们熟知鲁迅留学日本,割了小辫子后新气盈盈拍照留念,在照片上题诗: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领袖踏上日本进入振武学校,也拍照作纪念,在照片背后写了一首诗:杀气腾腾满全球,力不如人肯且休?兴我神州实我责,东来志岂在封侯。文字大白话的白,滚烫的一腔报国志。留学时的领袖,还只是革命军中的马前卒籍籍无名。鲁迅也还叫周树人,挤在革命的留学生群里,也一样有年青的冲动,以为自己振臂一呼天下云集响应,于是国新民新,本来学医又转而学文,跟章太炎学小学,从文字里研究排满,还加入了章太炎陶成章的光复会。只是周树人有少时世态炎凉中压迫出来的一贯的冷静,冷眼看革命的魂灵中的霉斑,比方说听以后的党国大佬、邪头吴稚晖吴疯子演讲道:我在东京骂老太婆(西太后),老太婆也在北京骂我呢。在心里就撇嘴,认为吴是将自己放在不恰当的位置哗众取宠。比方看激进派们刚刚言辞慷慨蹈死不顾,就去嫖妓泡下女争风吃醋……而那时,冰如的四哥已是同盟会评议部的部长了,清廷悬赏十万两白银买他的人头。那时脍炙人口的是他的诗文他的传奇啊。
精卫是只灵异的鸟啊,俊美,明亮,坚韧。精卫是炎帝的小女儿,她常到海边嬉戏,溺于海中,化为七彩羽鸟,飞高山之巅,噙来石子,填海,一粒,一粒,一粒,海啸不惧,风雨不辍。在热带的阳光风雨中,所有的花都粗枝大叶丰硕如盘,冰如正是十五六岁的大花苞时,精卫飞到她的身边。冰如的父亲陈耕基在马来西亚槟榔屿的槟城,号称陈百万,作为大英殖民地的种植园主,和行吻手礼的洋人交道,虽还拖着油亮的麻花辫子,子女还是以《三字经》发蒙,但对故国清廷已不敬服。冰如的母亲卫月朗也很开通。夫妻分离十几年,陈耕基在槟榔屿站住脚发达了,才将卫月朗接来,冰如是他们在槟榔屿生的第一胎,自然娇宠,冰如打小就任性放纵,敢想敢说,敢做敢当。陈耕基一直支持孙中山,捐钱捐物,孙中山经常将《民报》等报刊寄给他,陈耕基也有意识地拿给妻儿们看。冰如华侨小学毕业进入璧如女校的这一年,孙中山由日本来到槟城,在槟城建立了同盟会分会,是同盟会在东南亚的总部。学生的血是干柴一点就着,生性叛逆结社组团。革命是彻底的叛逆,是青年人的天性。冰如疯魔地参加分会的活动。同盟会分会在马来西亚刚生根,急需壮大,冰如燃烧般的热情,活动勤,能干,又有钱,老会员们便将她发展为会员。冰如成了同盟会中最年轻的会员。介绍人说:记住,凡是见面用四个指头握手的就是同志,说着竖起大拇指用其余四指和冰如紧紧握手。还传给她见面秘语,问:何处人?答:汉人。问:何物?答:中国物。问:何事?答:天下事。冰如激动得像着了火,浑身火烧火燎。多神秘啊,少年人的血总是被神秘的东西烧得沸腾,后来冰如接触到外地来的同志,才知道人家不兴这四个指头的握手礼,还有些失落。以后一有机会,她就热情澎湃地拉小圈子组小团体。
陈耕基又讨了小,他和侧室对卫月朗都很尊重,卫月朗也没什么办法,讨在家里总比养在外面省心省钱,眼皮底下盯着总比让男人做家贼好提防。她对自己的钱财和子女看得更紧。陈耕基夫妻虽说是商人,但对子女的学业很是上紧,送他们上最好的学校,家里还请了位华文老师。冰如常与几个成年人神神秘秘地来往,卫月朗问了几次也没问出什么。嬷嬷们说冰如的学业越来越差,卫月朗联想到她的异常,追问起来,冰如主动说出她参加了同盟会。卫月朗倒释然了,她怕的是女儿没见识没本事,也就没告诉陈耕基。陈耕基在外面知道了,一家子吃饭,他训斥冰如:一个女孩子,不好好读书,成天和一些男人结党成群东奔西跑,成何体统?都有婆家了,闹出些沸沸扬扬来,怎么见人?冰如不敢回嘴。卫月朗抢上去为女儿争辩,道:同盟会还是你引进家的,怎么能责怪环儿呢?陈耕基冒火,对卫月郎发作:都是你,太娇惯了,太纵容了,不像样。卫月朗声音也高了:人家中山先生所做的事都是为了国家,大丈夫顶天立地,不经营功名利禄,不贪图花天酒地,不迷恋三房四妾,我相信他。卫月朗话里有话,陈耕基脑子一激,大声回说:中山先生也有,那个陈四姑。桌子上小的们低下头,要笑不敢笑。好的不学,卫月朗脱口而出,又收住下句。两口子当着儿女面为小老婆吵架像什么?卫月朗叹了口气,给丈夫面子,语气平缓下来:中山先生就在槟城,我们可以当面问问孙先生,听听他的意见。退一万步讲,我们远在海外,加入同盟会也没什么危险。再说,即使让环儿退盟,也得跟中山先生说清楚。陈耕基也不说什么了。
卫月朗带着陈璧君,到打铜仔街120号来见孙中山。因为事先已约好,中山先生和一位年轻人在门口等着,两人都是一身白西服,白西服宁静飘逸地刻进注目者的心里。中山先生是那双不管多少次印刷复制,都桃花水般温柔亮润的眼睛,让人放心地动情的眼睛,而他身边高个子的年轻人的漂亮是与这三个人并称的:梅兰芳、顾维均、******。还排在第一。胡适见后说自己若是个女人,一定会死心塌地地跟他,是个男人也要爱。民国七年(1918年),徐志摩见到已三十五六岁的他,也叹为美男,记入日记,说其美尤在目,圆活而有异光,灵敏而有侠气,仿佛有些青色。冰如突然像支被吹到最高音的箫还往高处吹的迷失。欢迎,欢迎,我们的小革命家陈小姐,中山先生伸出手对冰如说。陈夫人,你的女儿了不起啊,你养育了一位当代的花木兰,他又对卫月朗说。中山先生他们挽着冰如母女步上台阶,年轻人挽着冰如,冰如感到自己的胳膊僵硬如铁,她忽然想自己的脸应该是枚弧线优柔略带伤感的瓜子,而不是只滚圆的铜盆。到了客厅,那叫汪兆铭的年轻人退了。冰如母女本是带着一脑袋问题来的,却什么话也想不出来,谈话成了拉家常,和老师对学生的教诲与鼓励。当天发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如或渝此,任众处罚,结果卫月朗也举起右手,跟着孙中山宣誓,加入了同盟会。为你庆贺,陈夫人,自今日起,陈夫人你已不是满清之民,是革命者矣,在会中,我们就称你卫五姑,中山先生说。
冰如母女告辞了,向晚的太阳黄黄的,一圈圈地往外晕着,像个光洞,多微尘的空气也被夕光染成黄黄的雾海,人如腾云似的在黄色光雾中穿行,如鸟在飞翔,轻柔、温暖、浪漫、有些苍茫,这是容易使人多情伤感而又深刻起来的时辰。冰如看到院子里汪兆铭立着看夕阳,中山先生喊了几声,他才醒过来似的跑过来,还红了脸。汪兆铭到冰如面前时,突然夕烟浓重起来,冰如正对着一束很强的夕光,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伸出手去。冰如母女走出好远,冰如想起自己握手时,竟是用四个手指扣握的,他一定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