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的长河在这个时代突然汹涌起来,这条在历史上时隐时现的大河,在中国,最终是被吴椒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炸开而泛滥的。此时老太婆虽不知道离断气还有四年,指日可待,但毕竟是日落西山行将就木,爱打瞌睡也爱热闹爱新鲜玩意爱看戏,是个狂热的追星族,评剧(京剧)就是她捧起来的。袁世凯送了老太婆辆白色奔驰,在颐和园兜了几次风,李莲英认为司机坐在太后前面大不敬,要司机跪着开,司机吓跑了。想看电影,宫里买了放映机,首映就炸了,放映师炸死了,老太婆正好闹肚子没看,又跪下一片来恭贺老佛爷洪福。只有请洋婆子画像画成了。老太婆酷好照相,照片可不少,还有彩扮,流布最广的是她扮观音李莲英扮善财童子。老太婆还是开明的。老太婆守着老大个烂摊子,像看着死鹿的乌鸦,一群狼扑过来,一块一块地扔些肉给它们,慢慢地拖着。老太婆是个寡妇,寡妇绝对容不得有人代她作点主,儿子也不行,谭嗣同的头当然要砍了。义和团一闹腾,洋鬼子一掺和,几个汉臣的腰板硬起来,袁世凯张之洞……一盘棋子,这群士啊象的已站在生死关头,老帅已作不得主,你还动不得。庚子年趁着义和团的劲,下旨对洋人开战,他们竟称为伪旨不从,还搞联省自制,现在他们也闹起立宪来。革命党在南边不时地跳出来扔几颗炸弹,像年轻人起的疙瘩,平了一个又起一个,闹不好就是一脸,袁世凯说立宪一抹什么疙瘩就没了。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冬,俄皇也宣布立宪,西方列强中最后一个专制政权结束。老太婆一想,立宪就立宪吧,派端方等五大臣到西洋考察宪政去,一面又扶起良弼铁良这几个小爷们进军机处,可吴樾不同意,他要共和。吴樾推崇恐怖革命,五大臣要从北京乘火车到塘沽转船下西洋,吴樾揣着个炸弹也赶去了。清兵守着站口不让进,是个官就放行。吴樾跑回街买了朝褂换上又跑回来,气喘吁吁地上了火车,大臣们还在作揖打拱。火车开动了,一晃荡,炸弹的顶针撞着了,吴樾炸得胸腹刳裂肝肠涂地。两个赤膊大汉摁住吴樾死尸双臂,拍下一张照片,吴樾面含微笑,浩气长存千秋。五大臣只炸裂了衣服,但胆也和几根毛几块布一起炸飞了。在这之前虽也有几次零星的爆炸,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史坚如刺杀两广总督德寿,光绪三十年(1904年)胡瑛、万福华在上海谋杀广西巡抚王之春,但只有吴樾的炸弹炸出了一个暗杀时代。吴樾是最早嗅到这个时代气息的,他留下一篇文字——《暗杀时代》。
这个时代暗杀的流行也得力于俄国。那时十月革命的炮还没打响,马克思主义也还没炸进中国,但俄国一些激进的思想,已影响到中国当时先进的青年。同为君主专制的落后封建农业国,相邻而处,近现代中日俄的历史是交织在一起的,众多思潮主义相互影响相互发现。那时许多俄国民粹党人流亡日本,带来了安那其主义,也就是无政府主义,无政府主义及其用暗杀为革命手段的观点在日本很流行,映照了日本的暗杀政治。宗武嗜杀的武士道和岛国心态形成了日本的暗杀政治,日本近代政治的开始就是樱日门之变,十八人埋伏在樱日门刺杀幕府重要人物井伊直弼,并割下其头颅。明治维新后日本就形成了暗杀政治,历届内阁中首相及其他内阁成员都有遭暗杀者。无政府主义在日本的流行,自然也流行到了望流行披靡的留学生。刺杀亚历山大二世被处死的苏菲娅·彼罗夫斯卡亚,成了他们的偶像。同盟会也组织人学暗杀,还成立了方君瑛负责的暗杀部,黄兴、汪精卫、秋瑾都参加了。冰如到了日本也参加了。都是青春的人儿,一边是炸弹,一边是莺歌燕语,泡在革命的血色中的爱情像罂粟花一样娇艳,盛放在暗杀之河的两岸。暗杀的河边,冰如苦恋着她的四哥。
冰如落脚在《民报》编辑部帮忙,编辑们都是些老大不小的爷们,还挺穷,冰如有的是钱,人又活泼开朗爽快,经常请大家吃饭。《民报》的,同盟会的,来日本留学的,追求她的人可不少。渐渐的,冰如的单相思人所公知。精卫笑话过冰如的字是病西施,东倒西歪的,冰如的字可真是小鸡爪子,正好拜精卫为师,冰如还跟精卫学写诗。诗是拿不出手,可练得用心的字,熟人一看就说是汪体,董骨颜面。冰如总是主动与精卫说笑。两人的话渐渐多了,但不关情。而冰如啊,只有处子才有这样的激情啊,冰如从不说忘了他,冰如说记住他,像烙铁烫一样烙下他。只要能和精卫在一起,冰如就满足了。虽说精卫公开出族退亲,但那是为了保护家人不受连累。起先,冰如以为四哥心上供奉着他长兄为他聘的刘小姐,那个瘦尖尖的下巴颌,埋头在朝南的阳光案前绣花的女子,一阵风来,吹落几枚叶子,正落在刘小姐案前,颤动着,像受伤的鸟,她抬起头,柔柔地抬起冒水的眼睛,裙下藏着精巧的肉粽子似的金莲。想起异国的人来,刘小姐心中呻吟。那个高个子的少年郎啊,当年初隽秀才,刘家为他特制了蓝缎长衫,又送了银雀饰冠顶,玉样的人啊,雪抟的人啊,大脑壳,大眼睛,天庭饱,鼻子高,长辫子,长身子,蓝衫雀顶,到处投刺拜客。玉树临风,玉树临风,人人夸好。果然标致面肉白,谁家少年郎。刘小姐藏着他到刘家拜客的名刺,刺用双页白柬,两寸红纸束腰,柬的正面右边写着:汪兆铭顿首拜。黑墨墨的字,枝桠蓬勃,飞扬顿挫,是男人的粗胳膊粗腿在舞蹈,不着片缕光着身子在跳,刘小姐的手都不敢去摸。刘小姐心中时常吟诵汪兆铭的诗:笑将远响答清吟,叶在欹中酒在襟。天淡云霞自明媚,林空岩壑更深沉。他十四岁就写出了这样的诗篇,一邑称奇。刘小姐坚决不允退婚,非精卫不嫁。婚姻以爱情与名分为元素,今者名分既绝,彼此又夙无爱情,不宜再生纠葛,精卫又去信相解。但刘小姐就是不退婚。冰如想换成自己也会这样,这样的少年,舍弃一切也要跟他。想到这些冰如眼中潮潮的,冰如常为自己感动。每一次近在咫尺,欢笑絮语,绝望的温情如夕阳的霞染遍她全身,血管中有细密的爆炸:他笑了,那么明朗,阳光注上满树梨花,冰如却中了支酸箭,从心中一直酸到眼。他在舞台上演讲,此时的他是最光辉的,激情,英勇,雄辩,震撼人心。而当他搁笔凝望窗外沉默不语,就像突然回环开阔的大河弯,窗外掩映群山正衔住一枚红丸。还有后颈上沾着的他呼出的一丝暖洋洋的鼻息。他手背上四散的青筋蚓曲凶险粗突,霸蛮而生动,像蛇在串动。冰如突然闯入过精卫的睡眠,精卫夜里赶稿子,头仰椅背脚跷桌子就睡着了,鼻息轻微却把冰如酽酽地裹进他的呼吸,冰如像被蛛网粘住的蛾。精卫的睡眠沉实,睡眠在疲乏散漫中让他显出粗蠢来,粗密却服帖的头发略微蓬散,他陡峭光滑饱满的额头原来有那么多细密的皱纹,有那么多暗黑的毳毛。眉骨棱起,墨鸦鸦的眉毛深厚的眼皮和长睫毛都平伏下来,像窗帘给拉上了,眉宇间轩昂的果敢坚毅敏锐倏然而逝,平和憨稚得像个婴儿。而鼻梁的隆起嘴唇的笃厚下巴的坚硬颈脖的直挺,欺凌着人的视线。一颗酒刺洋洋得意地矬在腮边。颧骨,腮帮子和下颌骨的跌宕,粗硬的表现突然让人陌生起来。颈上一激动便箭一样射出来的大脉管,此时也潜伏起来。看得出他的骨节粗大,撑涨了衬衫袖口,坚硬硕大的手此时无力地合在裆前,怪怪的,像多出来的,搁在那的铁器。裤管被压扯出褶皱绷出臀和腿的粗壮强硬固执。交叠着的小腿肚显得特别鼓凸壮实。脚踝骨陡然隆起夹住小腿,却涌出一双大脚来。一双男人的大脚,踢离了鞋子,粗暴的脚趾脚弓将袜子撑绷,钻破袜子的大脚趾,冷冷地跋扈地指着天。袜口露出几根长针似的汗毛。肉体,肉体突然水落石出。是正在变冷的淡暖的脚臭,或者是呼吸和肉体散发出的男性将冰如魇住了,失魂落魄,而心和脸越来越烫。
初到日本,《民报》同人请冰如登富士山,精卫也参加了。走到青木原树海,人们介绍说:这里是日本男女经常殉情的地方。林海翳黑,榛榛莽莽,无路可觅,冰如做大胆往林里闯,一片云雾。这个动作有点闹险,精卫不喜欢故作姿态,就不作小情郎状夸张地惊讶而阻拦。相反,为这故意将两人陷落情境的举动有些恼火。
冰如回过头眼睃着精卫说:为情而殉身,多神圣!
殉情,是两个人的事,可以说纯洁,但不能说神圣,只有为国家而献身的人,才能称之为神圣,精卫板着脸说。
哎呀,四哥你不但教我做诗,还教我人生道理,冰如笑着奉承道。
年青的生命,有思想有抱负的生命,为情而死,是毫无意义的浪费,不应起这样的念头,生命只有为国家献身才是值得的,精卫又补充说。方君瑛他们也赶了上来,听到了最后几句。旁人一听,俩人的对话有了潜台词的意味,方君瑛嘴角露出笑意,精卫脸一下子红了。
君瑛姐,你小脚也没落我们多少,跟得可真紧,走这么快,也顾着点脚,冰如话中带刺,她总是挤兑方君瑛。你们也真没用,连个小脚都不如,冰如对男士们说,她也知道这样很尖刻,但遇上方君瑛就不由自主。
精卫目光带着方君瑛继续说,革命家生活无着落,生命无保证,革命家结婚必然陷妻子于不幸之中,让自己所爱的人一生不幸,那是大罪过,所以革命家革命不成功不能结婚。方君瑛含笑如花。
四哥说得真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冰如崇拜地看着精卫说。跟上来的人都带了两朵玫瑰花,扔下悬崖,据说这样可以求得爱情婚姻美满,精卫方君瑛不信也就没带,冰如看他俩没带也没带,但心中总是个结,娃娃脸的黎仲实手中还有两朵玫瑰,这是他看冰如没买代冰如买的,冰如抢过来扔下悬崖,掉头就跑,后面的人都笑起来,黎仲实也闹红了脸,不自觉地看了看精卫,精卫也是笑呵呵的。
冰如跟着其他人喊精卫四哥。四哥的妹妹可真不少,彬彬君子,大才磅礴,风度雅正,清俊若旦,长身玉立,文动海内,声闻天下,来日本的女留学生,结婚的没结婚的都喜欢与他结识来往。但精卫是个方正君子,平日在女性面前腼腆拘谨。精卫不是花心萝卜,这在放浪的留学生中格外显得如月皎皎。精卫与其他女孩说话,总有双眼睛盯着,是冰如。还有双耳朵竖着,什么都听,冰如感觉到了,是方君瑛。
方家可是同盟会的大族,方君瑛的大嫂曾醒、六弟方声涛、声涛妻郑萌、七弟方声洞、声洞妻王颖都加入了同盟会。时人评方君瑛是兼有秋瑾与张幼仪风范的大家闺秀。是牡丹,光明自生,光华流泻,光芒沉静而弥漫,艳敛众芳,言行亲切而威生。男人们在她面前只有低下头去,莫名忐忑,冰如看出精卫也是一样。人们是把她当作苏菲娅·彼罗夫斯卡亚膜拜呢,所以供奉她做了暗杀部的部长。她和精卫都是宣布独身主义的。方君瑛也早拜了精卫为师,学作诗。冰如奇怪这两个人竟然还不是一对情侣,是精卫的胆不大,还是方君瑛不给精卫明确的暗示?其实好感早就有了,别人也一再点破。精卫奉中山先生之命一直在南洋各地奔波,和方君瑛聚少离多,聚时也不是朝夕相处,各忙各的,俩人都搁在心里。方君瑛赴日之前,父母包办订了婚,后来未婚夫王简堂也到日本留学,两人见过几次。王简堂只知道读书,对方君瑛投身革命不以为然,向声涛声洞发牢骚,数落一顿。两个哥哥很不高兴,讲给方君瑛。方君瑛就欲退婚。但其父及王简堂都不同意。方君瑛十七八岁便带着寡嫂幼弟异国辗转,要怎样的刚烈,又有怎样的屈辱与重负隐忍在心?冰如不管,她只要她的,冰如依小弄小,依傻装傻,她向所有人宣布她就是为革命而来为精卫而来,她那么单纯那么热情,心中只有革命,只有精卫,谁不喜欢她呢?方君瑛就特别的护着她,孙中山委托她照顾比她小七岁的冰如,她视冰如为自己的亲妹妹,看出冰如对她和精卫的猜测因而乱搅和也护着她,她甚至回避起精卫,越是爱得深,越是避得远,越是让给人,方君瑛是个从来想不到自己的人。精卫开始对方君瑛的躲避冰如的热情有些别扭,时间长了,他把冰如当作小妹妹,还格外体贴这种境地的女孩子。而且他们能有什么时间谈情说爱呢,谁也不去深想,谁也没有决断,《民报》的撰稿编务及其他工作就够精卫忙了,方君瑛还组织他们学习各种暗杀技,学射击,学使用炸弹,学柔道,学各种接头暗号,学击剑,学侦探反侦探。爱情就这么在被人有意无意地遗忘中疯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