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三人把铁罐装好,雇了辆骡车运到无名桥附近的清虚观。因东北园离什刹海太远,他们早已在什刹海近旁的清虚观跟道士租了一室。过了半夜,喻云纪、黄树中将铁罐抬到桥下,配好炸药,旋紧盖子,放入头天挖的坑内,敷好土。喻云纪去放电线。一抬头,看见一个人在无名桥上蹲下身子。喻大侠像被人踩住尾巴的蛇,大惊失色。用日语小声告诉黄树中:桥上有人。惊骇一下子席卷了黄树中。他怕是什么都看到了,喻云纪说。快去告诉精卫,让他撤,黄树中说。喻云纪赶紧飞奔清虚观通知精卫,精卫在那等着凌晨,那时他再前来躲在无名桥旁的阴沟里,等待上早朝的摄政王。黄树中躲到近旁一棵三围多粗的老槐树后,看看事态。不一会,一个小灯笼迤逦而来,径直下桥,来人且照且寻,嘴里嘀嘀咕咕。那人举着灯笼又走了。黄树中此时惊魂已定,疾跑到桥下,圈起电线,起了铁罐。铁罐太沉无法带走,他想旋下铁罐盖子,倒出炸药,用棉裤管装走。盖子和罐口旋得太紧,心里又慌张,盖子难去。黄树中还在旋盖子,猛听得脚步声,赶紧将铁罐依旧埋入坑内,将电线圈圈束束,用脚踏踏,连捧带抓弄些沙土盖上,一跃而起,仓猝之中,只有躲到大槐树后。这次来的是两盏灯笼三个人,其中还有警察,他们喳喳呼呼地下了桥,查了好长时间,拎着电线上来了。事已败露,黄树中仓皇返回东北园。胡同口喻云纪等着,院门口黎仲实守着,屋子里冰如已收拾好箱子,大家都焦急地等着他,青着脸,情绪上却有些亢奋。听黄树中讲了情况,冰如拿来瓶酒,让大家喝了。大家商议,根据情况,人员理应未暴露,但炸药已所剩无几。
今夜之事,实属偶然,我们的计划并无漏洞,所幸人员无损。言必行,行必果,这是我们党人的准则。我们不能懈气,寻找时机,必须完成我们的计划,精卫说。这次不成,再让载沣多活几日,下次在后门桥下边做,喻云纪说。精卫决定:喻云纪回东京重购炸药,黎仲实和冰如赴南洋筹款,精卫与黄树中留守,炸药一到即再举事。
无名桥上出现的人是谁呢?这人有幸在历史上落脚,却没留下姓名,众说纷纭。办案的警察说是附近居民姓刘的跑出来拉屎,蹲下身去,却见桥下有人,疑心是小偷埋赃,一个屁没敢放,回家拿灯笼来抓贼,在王府附近警戒的警察,以为是上司查夜颠上前来显眼,在桥下便寻着了电线。黄树中入狱后听到的说法是此人乃赶大车的,老婆跑了三天了,夜里也出来找,他见桥下有俩人,便以为是老婆与姘头行得好事,估摸一时半会走不了,回家拿灯笼到桥下捉奸,老婆没照着,找着了无名桥谋杀案。其时也是晚清政局最混乱的时候,无名桥炸弹案发,沸水浇了马蜂窝,流言像不祥的鸟群盘飞惊叫在人们头顶。有说是******要炸摄政王,有说是傅伦想篡皇位,有说炸弹是载洵从英国带回来的,包炸药纸上有英文伦敦字样。那天闹到天亮,人们在桥下扒开浮土发现一个深坑,坑内有一个二尺多高大铁罐,有螺旋的套盖,顶上有一螺丝,拧着一根电线往北通,一直到甘水桥下,连接着个像西门子电话机的铁盒子,还连着一个手电门。大家赶紧就报告了果子市东头提督衙门的官厅(是本管地面)。层层上报,从警察内城总厅厅丞章宗祥,九门提督衙门正堂贝勒毓朗,一直报到内务部尚书肃亲王善耆,他们闻听都很重视,都亲自来勘查,一致断定是革命党人谋炸摄政王无疑。那个铁罐子,无人敢往外起,肃亲王善耆叫来内务部一个技术职员,才从桥下起出,打开一看,罐内装的黄色和黑色药面,还有像皮糖的胶质药品,纸桶包装。后来在德胜门外校场进行试验,配了约百分之一的炸药,爆炸后地面炸出一间屋大的深坑。倘若无名桥下铁罐整个爆炸,按动电钮起爆的人也会一起粉身碎骨。摄政王知悉此案,骇然瘫坐于椅,冷汗从毛孔一泻而出,之后便是暴怒,一定要捉拿案犯,严惩不贷。
精卫这一桩轰轰烈烈的事也能说是败在冰如手上,三十年后精卫与日媾和组织维持政府,手下都讲:没有汪夫人,汪主席不会成事,没有汪夫人,汪主席也不会败事。冰如是暗杀精卫的一枚炸弹啊。夜里商量甫定,黎仲实很乐意到南洋,见见冰如父母,冰如不愿意,一直叨咕,精卫没答理。到了早上,冰如忽然异想天开,她又问了黄树中当时情况,兴奋地说:他们只是发现了电线,大铁罐肯定没被发现,肯定的。没人响应她。胆小,你们真是胆小鬼,我自己去看,如果铁罐还在,今晚我去行动,我去炸,炸死你们这些胆小鬼,冰如说着迈腿就要走。黎仲实拦住她,看向精卫。你别拦住我,你别拦我,冰如嚷起来,用脚踢他。一个女孩子弃家离乡投身革命蹈死不顾,大家都特别敬重她,但冰如的脾气越发说一不二,本来有精卫能说住她,现在连精卫说话她也呛两句。精卫竟听了她,说:看看情况也好。喻云纪便和黄树中去探看。到了什刹海附近,两人分了路,喻云纪由西而东,黄树中自东而西。黄树中走到无名桥近旁的鸦儿胡同,巷道里人头攒动,北京城都轰动了,来看的人真多。黄树中远远望见甘水桥上站着三个持枪的警察,停住了脚,周围的人挤来拥去,议论纷纷。一辆人力车从桥上过来了,乘车的人呢帽遮脸,像是睡着了,桥上的三个警察互相碰碰胳膊歪歪嘴,都注意起这个人,黄树中看出是喻云纪,心挂到舌根下,伸进大衣攥住手枪柄的手粘湿湿的。但警察没盘问他,黄树中怕有侦探跟着,拉下帽子遮住脸,也不喊喻云纪,盯着人力车走,一直到东北园。冰如已后悔了,一直在门口张望着,看到两人先后回来了,才松了一口气。但也正由于这一次的冒险,他们更加坚信所作所为毫无破绽不会暴露,喻云纪还让黄树中过些日子再去看看,能将起爆的手电门找到就好了。其实是没注意到他们,稍一打眼,他们是漏洞百出啊。事已至此,冰如无话可说。第二天一早,冰如和黎仲实喻云纪一起走了,他们先坐火车到天津,再乘船到香港转赴日本,到日本,再下南洋。精卫与黄树中去火车站送他们。他们上了车,精卫又去买些栗子来,隔了车窗递进去,这些方面他一向仔细。再看冰如,脸泡在泪水里变得紫红氤氲,额发散乱,呆呆地坐着,身体忽而痉挛一下,黎仲实正握住她的手。几个男人也不敢对眼,眼圈湿湿的,说不出话。精卫眼泪也冲上来,忙低下头去。火车鸣叫了,开动了,冰如跟着惯性往前一冲,放声大哭。
报纸上登的什刹海炸弹案,你们知道吗?
真的假的?你看,相馆生意太忙,哪有空看报纸。报上怎么说?
前天晚上,警察发现一颗大地雷,就靠着甘水桥旁边,一个没名的石桥下面,有的说叫银锭桥。那颗地雷没人敢动,请了日本使馆的技师才起出来。据说幸亏没爆炸,否则偌大的北京,大半个城就炸塌陷了。
哎呀,这么厉害,谁干的?
传言多着呢,有说溥伦贝子谋朝篡位,有说是******要加害肃亲王,还有说是载洵载涛两贝勒从英国带回的。各机关凡是有侦探的倾巢而出,茶馆,酒肆,妓寮,戏园莫不密布侦探。我劝同志们暂避腥风速离大难。
我们只是开家照相馆,炸弹案与我们何干?
留学生返国,谁不来考个京官,哪里肯自为商贾经营小照相馆?不要再自欺欺人。
《帝国日报》主笔吴石,也是从日本归国的,估计是精卫等人所为,找到相馆,只有黄树中在。照相馆日常由他经营,精卫一直在东北园。吴石极力劝他们撤回。但黄树中不以实情应之,虚与委蛇。吴石急得没话讲。
那程家柽同志想与你们谈谈,你们见一下他?
在什么地方?
姚蓉初家。
姚蓉初,什么人?
红馆人。你告知精卫先生。
那这样,最迟请等到九点种,过时就不要等。吴石走后,黄树中急忙返回东北园,和精卫商议。精卫沉思一会,说:程家柽倒是老同志,现在做肃亲王家教师。只是他为人豪放,一旦在窑子里一言不慎,反生波折,不如不去为宜。
过了一星期,吴石又来了,喜笑颜开的,告诉黄树中,炸弹案已破了。听说在卢沟桥捕获一人,是其主谋,已经枪决了。黄树中把这情况告诉了精卫。无辜之人替他们而死,两人心中内疚,但也更坚信他们的行动神不知鬼不觉,就此高枕无忧。黄树中想起喻云纪所托,便到无名桥去找找。傍晚时分去的,下了桥,沿着河沟一直找到甘水桥,一无所获,怏怏而归。
又过了一周,4月16日上午十一点左右,精卫和黄树中在东北园宅中谈话,等着饭馆送午饭。照相馆雇的伙计跑过来对精卫说:四老爷!四老爷!照相馆内有人请黄老爷去。黄树中问什么事。伙计回说:是什么执照的事。黄树中看看精卫,说:应该没什么事吧。精卫也说:应该没什么事的。精卫给了黄树中十块大洋,叮嘱他见机行事,不作纠缠,早了早好。黄树中便到照相馆去了。走到琉璃厂大街,不提防,迎面走来的一个汉子突然一把薅住他的胸襟,右胳膊像铁钳一样夹住他,嚷道:你的假钞票用得好呀!街上一下子涌出许多大汉。立刻上来两个人紧缚住黄树中的手,其他人解开他的衣襟遍身掏摸。黄树中打闪一样明白了,只是叫:我的事我明白,你们不得无礼。随即他被推上一辆骡车。而在东北园,精卫坐了一会,也准备到照相馆看看,正走到门口,撞上一个大汉往里冲,那人猛地甩起一脚把他踢倒,精卫也被逮捕了。原来黄树中到无名桥找手电门,被侦探盯上了,一盯上,所有的线索都集中到他们身上。留学生回国就开个小铺子,花钱又冲,已经可疑。侦探又在照相馆一张桌子底下发现一盘电线,手指粗,粉红,和桥下起出的电线一模一样。盛炸药的大铁罐也找到了制作的厂子,叫经手人看照片,也指认出其中的汪精卫和黄树中二人。悬赏十万两白银捉拿的汪精卫就在眼前,警察们眼都绿了,立即行动。要是没有冰如的异想天开胡搅蛮缠,就不会有喻云纪黄树中的第一次冒险,也就没有黄树中的第二次寻物。大铁罐更是她想出来的主意,精卫他们被捕,最直接的原因都是冰如导致的。
精卫被捕,万无生理,心反坦然,一幕戏终于开了锣,他登场了,一了百了一显英雄本色的亢奋冲上头来。精卫先被押送到内城总布胡同左一区署。两个警察各抓住他的左右手,让他面墙而立,问了姓名籍贯,便押到一间小房子里坐下,两个警察仍然抓住他的手不放,时间长了,三人都很别扭,精卫觉着好笑。你笑什么,你还笑,等着哭呗您唻,一个警察说。另一个警察猛的拽压住精卫的胳膊,反拽到背后向上用力一掀,精卫的肩肘咯吱一声尖锐地疼起来,头崩隆一声重重的嗑在桌上,借着头下磕的力,警察同时又压着他的头在桌上措了一下。精卫颅内嗡嗡作响,眼睛前头冒金星,额头鼻子嘴唇破皮流血,咽喉腥甜。两个警察嚯嚯地大笑。过了一会儿,一个人进了屋,横着眉对警察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快松手,出去出去。这人又对精卫说:汪先生今日受惊了!我等为职务所迫,万祈原谅。很快,精卫被提审。精卫看到坐在公案后的正是刚刚与他打招呼的人,左右各站一警,便微微颔首示礼。那人却一拍惊堂木,说:你是汪精卫。精卫说:是。那人又说:你干得好事,速画供来。精卫笑道:那,拿纸笔来。精卫胸中电闪雷鸣,他奋笔疾书慷慨陈词掾笔力就:汪季恂,别号精卫,前在东京留学时,曾为《民报》主笔,生平宗旨,皆发之于《民报》,可不多言。丁未年孙逸仙在钦州镇南关起事时曾与其谋,兵败后携炸弹军器等出。潜以此等物件,纳入书簏内,寄存友人处。反复在南洋各埠演说,联络同志。寄思于京师根本之地,为振奋天下人心之举……本来议好如被抓一口咬定是袁世凯主使,也忘得一干二净。供词写完,精卫胸臆澎湃,不能停笔,诗涌如潮,作《被逮口占》:
衔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
孤飞终不倦,羞逐海鸥浮。
姹紫嫣红色,从知渲染难;
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
引刀成一决,不负少年头。
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
青磷光不灭,夜夜照燕台。
搁下笔,精卫方觉疲惫不堪,说:都写清楚了,我要休息。主审官让警察下了门板供精卫睡觉。顷刻间,精卫鼾声大作沉睡如泥。真汉子,看守他的警察都竖大拇指。精卫睡着了,精卫的文字精卫的壮举连夜在走,在飞,浩然之气是飓风席卷着每个人,是火焰烤热了人们的心,是光明招引着人们往前赶,是凤凰鸣叫驱赶人们舍生忘死。《被逮口占》很快传诵开来,《民报》又发表了精卫北上行刺前写的三封遗书,一个精卫的时代倏然来临。精卫感动中国,激发起中华血性。朝野震惊,举国瞩目,街谈巷议,声名远播。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决,不负少年头,一时四海多少豪杰热血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