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小长假，雷昂回家了一趟，看看家里，也带回一些穿不着的厚衣物。
雷昂渐渐熟悉这个小城了，内心当中对它所有的想象已成为司空见惯。因此当再次从火车站出来，选择了穿越城区的线路。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不同品牌专卖店的玻璃厨窗前滑过。红绿灯闪烁，他又看见自己的影子在不同车身上弯出不同的弧度。走到中心城区时肚子饿了，这时他看见肯德基鲜红的门店。雷昂一手拿汉堡，一手拿着饮料，服务生及时地推开门，他在“欢迎光临”声中回到人流湍急的商贸城区。他一边走一边吃着，偶尔吸一口饮料。熟悉的味道，雷昂在人群中渐渐咀嚼出虞城和自己所在的城市，或者说中国目前大多数城市已经十分雷同了。这个想法瞬间让雷昂涌起一股沮丧的情绪，脑海里总是反复出现一个诗友的神情，悠悠地吐出一口烟，老雷，你别生气啊，我实话实说了，你叫我看的那组诗我看了，题材是新鲜的，深度和技术都在，却没有当年诗作的天然。
现在华灯已上，百货大楼多彩的霓虹跳跃起来，位于百货大楼拐角处一些小糕点铺里，系在白炽灯下的红绸带也一起使劲地旋转。两个手拿无数气球的游贩也正在向大楼前光线明亮的地方聚拢。雷昂渐渐闻到弥漫整个街区的洋葱的香气，他看见不远处两个商业楼形成的通道里有一排烧烤摊，小平铲此起彼伏，使劲压着铁板上的鱿鱼，发出不绝于耳的嘶嘶的声音，烤炉前红色的灯罩下闪烁着许多青春快活的脸，摇晃而无序，构成某种多彩而虚幻的世界。他却感觉到难以言传的压抑聚拢心头，他真的是无处逃离了。
这时，一个匆匆的路人无意碰了他一下，手一抖，汉堡的沙拉酱擦到了脸上。雷昂用手背擦了擦，但他是个精细的人，于是靠近路边的橱窗，就着隐约的玻璃倒影，他能看见自己的脸确实擦干净了。还有不多的汉堡，雷昂脑海里已从反思时代转成自我反省，觉得不该在人流里咀嚼，实在不雅，索性在这里吃掉再走，于是就看那些橱窗里的展示品。是女人的化妆品。透过橱窗，他能看见许多衣着鲜亮的女人在店堂挑选物品。他想起肖老师一边涂抹唇膏一边和他谈诗的情形。肖老师会把唇膏随身携带，而诗歌呢？这个偶然的闪念令雷昂原本沮丧的心情更添失落。雷昂意识到妻子的抱怨是对的，现在还有多少人读诗，自己在这个时代又挣扎又沉沦，总是找不回当初的自己。
一大杯饮料很快就发生作用了。在街边城管队员地指引下，雷昂终于在主路边的巷弄里找到公厕。小巷很长，厕所因此十分安静，看着白炽灯泡边结着的蛛网，雷昂能辨别出小便与自来水喷口喷射出水在瓷砖墙上流入便池时发出的不同水流声。这让他的心情好转起来，最后他用力抖了抖，虽然没有洗手池，但他并不介意。把偶然溅到手背上的尿滴在裤子上擦擦，雷昂往门口走去，一边拉起裤子拉链一边轻盈地吹着口哨。这时他发现公厕并不是小巷的尽头，还可以往里走。于是他就尝试着顺着路往前走。小巷尽头是一个更大的巷弄，或许不能叫巷弄，因为水泥路足以让一辆小汽车行驶。透过亮度极低的几盏路灯，雷昂看见有的房子已经损毁，没有损毁的建筑墙上写着巨大的“拆”字。
雷昂的心更安静了。他仔细端详这片区域，除了一幢水泥楼房外，其他都是老宅。现在住户们已经迁走了，没有居民区的喧哗。雷昂很开心地前后转了转，发现此处虽然是普通百姓居住，但依然保留皖南徽派建筑的特色。破败的马头墙勾勒在夜晚幽蓝之中，雷昂想起那天郊游的乡村，内心似乎被什么触碰了一下，这里和不远处的马路分属于不同的世界，身在黑暗之中，却意外地感知空气的透明。呼吸之间，雷昂感觉自己的身体也渐渐透明，废墟轻盈起来，化作陌生优美的词汇，萤火虫一样在体内飞舞。
回到宿舍他立即拿出纸把闪现的句子记下，等洗好澡，他点燃一支烟，端着新泡的茶往沙发上一坐，看着刚才写下的文字，突然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与以往不同的句子！
第二天晚上，雷昂迫不及待地到虞城最大的综合性商城，“把那个手电给我看看”，他指着柜台里面最昂贵的那种强光手电，服务员把手电拿出来，他按开按钮，即便在灯火通明的商厦内，依然可以感觉出手电光的犀利，雷昂内心一片敞亮，一切终于来了。“这里还可以变化闪烁模式”，女服务员还在介绍其他功能的时候，他已掏出钱，飞快地走出商厦。
为避开原本不多的行人，他踏上通往那个区域的最后一班公交。下车后，雷昂径直走进巷弄，手电的光柱犀利如剑，石板路和残垣断壁呈现出梦幻一样的光彩，他仿佛走进属于自己的电影院。竹椅。晒太阳的老人。编制毛衣的妇女。下棋打牌的人群，他们都在手电光里慢慢复活。这才是虞城！在一个比较高大的老宅前他停下，手电光依次划过褪色的对联，光圈在每个字上做一次轻柔地小憩。跨进门，踏过苔藓斑驳的石板，并准确地回避一些脱落的地板，他站在天井的中央。手电的光跃过并非美轮美奂的窗雕，缓缓爬上顶上的横梁，高大宏伟。手电光继续踱过横梁，从另一侧往下，一张褪色的奖状进入光圈。诗人耳畔响起一位电视导演朋友标准普通话：那天我在拆迁现场，通过监视器，看见小时候住过的一幢房子在工人地锤击下一点点坍塌。我突然发现那面墙上的墨色，那是有一次父亲逼着写毛笔字，我愤怒地将墨水瓶砸在墙上的痕迹。然后那带墨色的墙也咣，咣，咣地消逝了。以前，那位导演朋友一直都是和他用本地方言交流的。此刻，他顿时理解了那位朋友的口音转换。
从学校去这里需要转车，在不同班线车上他的心情是不同的。在学校站上车，雷昂会轻快地把硬币咣当砸在投币箱里，心里一闪：演出开始了，快意围绕全身，雷昂抓住吊环一样的扶手，像一只猴子，左右手交换几次，坐到后排的车座上。而在转乘去拆迁处的站台附近，雷昂也进行着情绪的转换，他用一种仪式般的心情等待末班车到来。同时，雷昂在这样的间隙会点上一根烟，烟雾袅袅，属于另一班车的情绪也缓慢降临。站台附近商店营业的灯光渐次关闭，站台上候车的人一拨一拨随车而去，诗意就像鱼试饵一样若隐若现了。他终于等上了末班车的到来，公交车厢的灯光昏暗，乘客不多，即便有也是面容疲惫，靠着座椅。雷昂选择在中间少人的车座上，双手架着前边的椅背，下巴搁在手臂上，在平缓流动的街景里，通过眼角的余光，雷昂知道自己凝神的影子模糊在车窗之上，他感觉自己仿佛电影中的旅行者，正经历一段未知、异样却温暖的旅程。手电的灯光滑过石板，滑过瓦砾。从这幢建筑到那幢老宅。走遍所有老宅之后，雷昂走进唯一的单元楼，手电光缓慢地在垃圾丛生、贴满小广告的楼梯上拾级而上，从101、102，直至503、504。尽管屋内狼藉，但墙上记录身高的铅笔印记，丢弃的家具、带毛线护套的马桶圈都会让雷昂莫名地感动。在手电光捕获到的一个小方桌上，他仿佛看见以前的自己趴在上面，一缸清茶，在昏黄的灯光下写诗。
接下来几天。雷昂课后不再出门，开始构思他的诗作。当飞快地写下公交车上酝酿的几句后，下笔却渐趋缓慢。那些脑海中呼啸的词语此刻却显得迟滞。情绪还不够丰满，他想，他拿起纸笔、手电，想再去一次。
十点十七分，他抬手看来一下表，小城的公交已经停了，况且这里的出租车也不是很方便。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他反复在客厅和书房盘桓，内心泛起哈姆雷特的困惑。出门吧！雷昂逼了自己一下。哎，为这样的屁事还要下决心，还是男人吗？还没有走出校门，腿却感觉有点酸，回屋的情绪又不断泛起。街边的路灯光中隐约着薄薄的雾气，这是南方阴雨春天的预兆。果然，出校门没有多久，还没有看见出租车，雨就落了下来。回去吧。这雨来得还好，没有走多远，不用再纠结了，长舒一口气。返程时看见一些谈恋爱的学生们拿着外衣当雨衣，纷纷回赶，雷昂感觉莫大的安慰。快到宿舍的时候，雨又停了。去还是不去！妈的！看了一下表，走了15分钟，又走回到那个题目。雷昂在枇杷树下站了一会，还是去吧，他开导着自己，来虞城不就是寻找那久违的诗意吗？那飘渺的物质如果再没有形成诗篇的话，等学期结束回到自己素日的环境就必定烟消云散的。虽然诗歌是没有多少人读了，但是自己是个诗人啊。
出租车直接把他送到了主路上的巷弄口，经过刚才一般折腾，这比往常的时间迟了不少，可是当他终于拐到那条大一点的街巷时却感觉不一样。有几辆摩托车在街巷里缓慢地开着，并不像路过，似乎在有意的来回转悠。而以前晚上，更早的时间段，此刻都是安静的，除了偶尔路过的，并没有什么人转悠。雷昂感觉疑惑，于是把手电换成最大档，骤然的强光似乎惊吓了那几辆摩托，加大油门突突而去。等他渐渐往前走，他竟然发现有红色的灯光。原来，几间尚未拆除的平房就在这几天简装成美容院。
嗨。突然有一个女人招呼的声音，让他吓了一跳。雷昂很疑惑地停下来，看看身边，没有人。
“不要看了，就是你。把你手里的电筒给关了。”一个浓妆艳抹地女人靠着门。
“进来。”那女人伸出食指朝他勾动着。他没有理睬，继续向前走。雷昂突然感觉内心无比沮散，再加上此前的纠结，他发现身体诗意的萤火虫已经飞走，不再回来了。将洗头房走出视野，雷昂停了下来，靠着路旁一株梧桐树。直到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腿在发软。他很无力地仰着头，嘴巴半张。一盏路灯就安装在树上，白色的灯光透过树叶，他就像站在舞台中央苍白的聚光灯下。他仿佛心里什么东西被抽去一样。是不是成为诗人一开始就是错误的，雷昂想。或许我只是幸运罢了。一根烟后，雷昂开始反省自己。他冷笑了一下，你并不比她们有用，不是吗？他想起那一组诗歌以及笔记本里的零散字句，你一直就没有突破自己，只是怀旧的情绪罢了。
那个洗头房在远处散发幽暗的红光，仿佛沉思的烟斗。一个念头在脑海闪出，同时他的牙床用力咬合几下。好像格拉斯也玩过妓女。雷昂突然轻松起来，就去看看！或许这会给我不同以往的启发。他直起身，兴奋地朝那个洗头房做起了一个极其猥亵的姿势。
这是一个简单的洗头房。可能因为拆迁的停滞而见缝插针弄起来的。一面镶着镜子的墙，劣质的美容工具以及化妆品。镜前的座椅是皮革的，已经老化，露出里面的海绵。一个木制长沙发靠在左侧的墙上。
“你想敲什么背？”
他没有理睬，径直从木制沙发一侧走进里间。小姐跟着进去，打趣地说，“这么急啊。”
里间更昏暗了，只有一个直插在电源上的小灯。除了一个皮革的按摩床什么都没有。他回身的时候，手背不自觉微微触碰了一下，感觉那皮很粘腻。
“多少钱？”雷昂听见内心的狂跳声，同时有一种深刻的刺激让心有一种疼痛感。
“一百。”
雷昂仔细看了眼丰腴的妓女，胸部似乎都要胀破身上的露肩短衣。短衣是吊式的，因此可以看到腹部有凸起的肥肉，没有窈窕美女的愉悦感。他想一些小报杂志上那些恶俗的诗歌，就和这种感觉一样，他瞬间涌起的兴奋马上败了胃口。
“哦，我去前面有点事情，等会来找你。”他赶紧逃离。雷昂此刻走在回校的路上，内心空落。虽然已近深夜，但城区依然有一些霓虹闪烁，道路通明。路上偶尔车辆来往，也有中年人骑车来去，但更多的是年轻人，三三两两，打打闹闹。春天潮湿的夜雾中，多彩的发式和颜色，还有失血的脸色让雷昂感觉自己走在虚饰的世界。
“别跑！”一声咆哮让雷昂吓了一跳。他旋即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人瞬间超过他，身姿敏捷地翻过慢车道与快车道之间的护栏，逃往道路对面的某个巷弄。两个手持砍刀的年轻人紧跟着追来，他们显然喝多了，摇晃着爬几次都没有翻过去，只能拿着砍刀咣咣剁着护栏，徒劳叫喊。奋力追赶与咆哮之后，竟扒住护栏哇哇地呕吐。呕吐声在夜晚一阵阵袭来，雷昂感觉比自己呕吐还难受。经过他们身边时，其中某个人正好抬头，雷昂看见泪水正迷离着他的眼睛，鼻涕流进嘴里，口水挂在嘴角。雷昂继续朝前走着，呕吐声又响起来，在安静的夜晚显得分外持久，一声紧追一声，其中的疯狂、激烈与沮散如刀般一下一下割着雷昂的心脏，走着走着，他感觉有湿润的东西从眼睛流了下来。
回到宿舍后，雷昂似乎非常虚弱了，澡也懒得洗，径自往床上一倒，徒步的疲乏让他快速沉睡。黎明的梦里，他躺在按摩床上，那个女人已经脱光了，开始熟练地脱他的裤子，然后铿锵有力地服务着。她粗糙但异常硕大乳房随着手臂来回的节奏而颤抖，肚皮上的板油也一起颤抖。他感觉到膀胱肿胀得实在吃不消了，迫切需要解手。他用力推开那个女人，在街巷裸体奔跑着，奔向公共厕所。可是陌生小巷里厕所却怎么也找不到，天空已经有曙光出现了，隐约还有汽车的鸣笛，他一紧张，自己就醒了。
膀胱肿胀来自真实，解完手，他一下难以睡着。脑海里依然有梦境的残余，自己从按摩床起来的刹那，按摩床的皮革被他的皮肤带起，紧接又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咝咝”声剥开。他感觉一些看不见的病菌因此渗透进自己的肌肤。这粘腻的感觉从残梦中渗透过来，激起他身上的鸡皮疙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