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市里谋了份教职,芋儿跟着过去读书。每周六,妈妈坐车到市里,一家人聚上两天,周日下午又要匆匆赶回去。再回山里来时,是冬天,刚过了新年。妈妈没有一起回来。因为就在去年,奶奶过世了。婆婆不在了,做儿媳妇的芋儿妈妈觉得自己没有回大伯家来的必要。
奶奶下葬时,大家都赶回来,烧纸的烧纸,上香的上香,锣鼓唢呐响成一片。姑姑上前来拜,却没想被伯妈抢上来,一把推开,跌在泥坑里。伯妈骂:“哪就轮到你!”意思是她自己的儿女要先来拜,先拜的先得保佑。姑姑被人扶起来,又伤心,又气愤,却不愿跟伯妈争,只站在一旁狠狠哭。不谙事故的芋儿目睹了这一幕,既惊又诧。从大人间呵斥、规劝的声音中,她没有获得任何解释,只是痛苦而模糊地感觉,儿时的竹山并不是这个样子。回到奶奶睡过的房里,芋儿看见地上落下了奶奶生前用的蒲扇,就捡起来。扇面已经裂了几道口子,手把用破布条缠了又缠。芋儿记起奶奶夏天里摇扇子的样子,想起奶奶的鬼故事,想到小时跟奶奶那样亲密,长大后却莫名疏远,不禁悲从中来,偷偷大哭了一场。
船行在青山之间,碧水之上,嗒嗒嗒的马达震得人双脚发麻。走不多远,又到了一处浅滩。冬季雨量小,加上近年为了修路和建设,山上砍伐得多了,伤了不少水源,河里水少,船多装一点,就常常走不动,人要下来扛着船走。船头有绳套,人站在水里,把粗木棍穿过绳套,卡在船舷处,用肩把船扛起来,船两侧还要有人推。到了水深的,山里人唤作塘的地方,人们又可以回到船里来,靠柴油走一段。
船走不动,船夫们就招呼大家来推船。爸爸一副知识分子的斯文模样,却也脱去了鞋袜,挽起裤腿,跳进冰凉的水里,跟炙肤皲足的农民站在一起。爸爸推得很卖力,一边推,一边鼓舞大家,嘴里高喊着口号:“一起噢,一、二——”
小船的艰难挪动中,芋儿觉出了气氛的异常。哗哗的水流声上响着两个号子,一个是爸爸热情的高呼,一个是船老大粗犷的低喊,此起彼伏,相互争抢一般。爸爸并没有意识到不妥,但一起推船的船夫和三两村民开始认为那个高昂的声音愚蠢而多余,竟终于左右讥笑起来。离芋儿座位不远的窗外两个不知是船夫还是乘客的中年壮汉,脸上显出鄙夷甚至厌恶的神情,对爸爸仿佛要取代船老大的领导喊口号的僭越行为讥讽批评,一两句话传到了芋儿耳朵里:“哪个要听他的?”“就是……跟个傻子一样……”
仿佛什么冰冷的硬物砰地撞在芋儿胸口,血液筋脉都僵住了,山民的狭隘无礼第一次在芋儿眼前现出了清晰的轮廓。踩在冷水里的爸爸一心帮忙出力,对旁人的议论浑然不觉,芋儿却为爸爸感到心冷,感到不平,感到气愤。
爸爸回到船里,开始穿袜子。芋儿看见爸爸的脚划破了。芋儿说:“爸,你的脚……”爸爸说:“没事,没事。你看,船又可以走了吧。”芋儿不再说话,把刚刚膨胀的情绪硬生生地压到了心底。
又到一个浅滩,船实在走不动。大家只好卸货下船,改走山路。爸爸领着芋儿往大量沟走,小路时而环绕在山腰之外,时而蜿蜒在丛山之间。爸爸说:“你伯伯他们去赶圩,都是走的这条路。”
“这条路近吗?”
“四十几里,你讲近不近?”
“那为什么不坐船?”
“那不是为了省两个钱嘛。挑起那么多东西,有时候还要带着小孩子,坐船多花钱的啊。”
道路渐宽,行致大量沟,平坦的山路已有大马路一般开阔,黄泥之下隐露出灰白石面,再过去整条路变成了一面巨大的石坡,像是大山暴露出来的铮铮骨骼,而大量门就跨在这段石坡之上。那是一幕多美的景象!那原本该是高耸的青山间一座顶天的巨石,不知被什么分出了中间的豁口,仿佛鬼斧神工开凿的巨门,大道从中直穿而过。石门顶处逐渐靠拢,只离开有一米多宽。大量沟四季充沛的清流斜淌过两岩之间,整面石路都没在水下,石面被冲洗得光滑洁净,却不生青苔,人要脱鞋涉水而过,水刚及脚踝。若是夏天,这是极大的享受,而即便是冬天,扶着石壁踏着岩脚高起的石头过去,听着两壁间回荡冲撞的水声,就像聆听着大山胸中豪迈的呼唤,也让人心气激荡,情怀开朗。
“大量沟也喊作青龙沟,这个门,就是青龙张开的大口,”爸爸说,又指向大量门顶:“那里,传说原来顶着一块球形的大石头,是龙珠,有它在,山就有青龙保佑。沟口对过去河对岸高山上有一块巨石,形象老虎,叫白虎。后来龙珠滚落下来,青龙死了,凶恶的白虎下山来,沟尾的大平村跟着就死了好多人,成了鬼村了,晚上走好怕,白天没得事。”
龙珠陨毁,青龙殒命,大平遭难。这故事,芋儿从嫩弟那里听到过,嫩弟又是听十四公说来。芋儿抬头望着石门顶的豁口,有点将信将疑地问:“那龙珠是为什么会滚下来呢?”
爸爸就笑了,说:“有人讲是村民弄的,有人讲是日本鬼子的炸弹。都是传言罢了。大平村死人多半是瘟疫,要不就是闹土匪,再要不就是日本人来杀的。”
芋儿想起来了,说:“十四公讲是闹过土匪的呢!土匪为什么没有杀你们村的人?”
“哪个讲不杀?那时我们村也没有好多人,还没有成一个大村,但是我们家也是挨土匪害过的,这个以后再慢慢和你讲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大平村。废弃的村址并不像芋儿想象中断壁残垣,杂草丛生的样子。原来的旧屋烂墙多已推倒,盖起了堆放木料的大棚,露天也堆着石块和木头,工人推着两轮的板车在山间进出。修路的工作已经在这里露出端倪,黄泥和树桩都似乎在预告着未来土木工程兴隆红火的场面。在这片跃跃待兴之地,鬼魂想必已无处藏身。
没有走多远,爸爸就说:“这就到我们那座山了。”
芋儿抬头,确实看得见那片熟悉的大竹林了。然而眼前的山坡却全然不是从前的样子。是一把巨锄,狠狠挖去了青山的大块皮肤,暴露出泥黄的伤口,还是山洪暴发,石流卷走草木的翠绿,涂上了一摊滚滚的泥瀑?原先曲径通幽的所在,如今成了一个黄泥倾泻的大坡,泥土应该是翻出来没有多久,还保持着新鲜的颜色,铺晒在冬阳下一片刺眼的明黄。芋儿大为惊异,问道:“哪个把这里挖成这个样子?”
“哪个挖?修路啊!到明天这边就修一条路通到山里去,方便得多啦!”
在芋儿听来,爸爸充满希望的口吻跟眼前这片狼藉实在是格格不入。一条路的推进要铲除多少草藤花树,毁掉多少蛇洞兔穴?芋儿想起以前在县城里住时家门前修的那条路。以后的山里也变成那个样子,该多么无趣!爸爸仿佛笑她不懂得修路致富的道理,又有点怪她不知体恤亲人的贫苦,而芋儿脚踩着松软的黄土块,心里跌宕起似忧似恼的矛盾滋味。
在山里住得两天,芋儿父女就要走了。爸爸的假期短,难得回来一趟,要东奔西跑抓紧把亲朋好友走一遍。清晨,芋儿走到门口来。水气未消,望得见远近邻山墨绿的拱背,隐现在渺渺的白雾里。小时候芋儿以为那里是仙境,吵着闹着一定要到那边山去。待到清明跟大人早早向几里外的墓地去,半路上大家再指给她看奶奶家的这座山头,竟然也是云雾缭绕,如仙如幻的样子。爸爸同伯伯在房门口说话,芋儿从堂屋过,看见爸爸正在给伯伯塞钱。每次回来,爸爸都要给伯伯和奶奶一些钱,给伯伯钱的事,妈妈知道也不说话,心里却不是特别乐意。从父母偶尔争吵时的只言片语中,芋儿听出来妈妈是为爸爸没有拿山里一分一毫田地财产,咽不下这口气来。而在爸爸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时家贫,伯伯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爸爸,自己读了小学就回家来做农活,爸爸一路从初中读到了高中,最后再出去读大学,做了高中老师。一开始一个月工资有三百块时,山里的兄弟们都羡慕得要死,到后来工资涨到五百了,八百了,都不敢再跟山里说。爸爸总说,大哥待自己,就像半个父亲一样,没有大哥的牺牲,也没有自己的今天。爸爸感激伯伯,又觉得亏欠了伯伯。爸爸把钱塞到伯伯手里,又把伯伯的手握住,说:“你拿着,啊,拿着。”
伯伯深深地低了头,叹着气,说:“我失职了,我有愧啊!”
“莫讲这些。”
芋儿从香机上拿了毽子,悄悄地走到外面去。
吃过早饭,爸爸和芋儿收拾东西准备走时,家里却来了客人。是以往不大出门的建成伯,拎着糖饼,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到上头来。家里人连忙招呼,摆桌端茶。爸爸也把包袱放了,来堂屋同建成伯问好。大家互相拜过年,伯伯问:“小翠(慧姣妈妈)没一起上来?”
“她今早出街去卖菜了。”建成伯答。
“启明好点没有?”爸爸问。
“好点,不多,不太走得,晓不得治不治得好。”
“慢慢养,年轻人,好得快的。”
建成伯又谢谢爸爸每年给嫩弟带回的书本文具,就提起了嫩弟辍学的事。
慧姣的大哥启明去年上山帮人砍树摔断了腿,全家本就局促的经济一下陷入了危机。治腿要花钱,亲戚朋友借点送点,勉强周转过来,可是少了启明这个主要劳动力,一家的生计维系也大成问题。汉果地要请人来看,运卖山货也靠着亲戚帮忙。慧姣妈妈肩上的担子一下重了许多,连腿脚不便的建成伯也里外奔忙。十二岁的嫩弟辍学了,中学刚读了一年,就回家来跟着姐姐给家里做些耕田种菜、养鸡喂猪的杂活。嫩弟心里苦,并不说,做活得闲了,拿了书本纸笔去十四公那里坐一坐,不多会又默默回来切菜煮药。做妈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大哥觉得都因自己弟弟才不能读书,也是百般愧疚。半年里一家人省吃俭用,经济也未见好转,只是妈妈两鬓又添了许多白发。建成伯心里更是矛盾百结。嫩弟刚辍学时他一瘸一拐地找去学校,年轻自负的班主任却对庆生爸不让孩子接受义务教育的行为很不理解:一个学期不就交三百多块?每月伙食也不过一百五十块,不多嘛!再说现在农民人均纯收入已经两千多块了,这点钱算得了什么呢?现在都提倡知识武装,科技致富了,农村人还是这样不开窍。
一向老实性缓的嫩弟爸听见这番轻描淡写的论调,忍不住瞪了班主任一眼,“全是当官的吹牛。我一家五口一年收入还不到两千块。”
班主任觉得那一瞪让自己受了轻视,也来气了:“按照义务教育法,你不给孩子读完初中是犯法的。”
建成伯几乎瘸着腿跳了起来:“什么狗屁义务教育,没义务时三块一学期,现在义务了反倒三百块?哄三岁娃仔可以!犯法?我犯什么法?穷就是犯法?!”
“义务教育”的口号在广西已经喊了五年,然而这样一个经济薄弱,多民族多山地的大自治区,政策普及起来困难重重,县中小学贯彻尚难实现,更别提贫困山区。所以上头方案公布了一条又一条,改革推行了一批又一批,下到竹山一带只是水过鸭背。上头规定学校向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只收取杂费,不足的教育经费通过多渠道筹措,比如向各方加征教育附加税,政府再贷款拨给穷困乡村办学。但是这笔教育拨款却从未真正拨下来。山里孩子上学,还是照以前的样子,靠全村各家按人头凑钱给民办学校,只是教育统筹改了个名字叫教育集资,最后又改叫教育附加费。几年间书费杂费渐涨,各项收费条目翻倍,人均收入却没有增加多少,集资助学眼看捉襟见肘,不能自己承担部分杂费,家里劳动力又缺乏的家庭只好让孩子辍学。嫩弟家坚持了一年,因为大哥的一场事故,终于撑不下去。
“狗鸟的义务教育!”建成伯骂。
建成伯这一骂,自觉身份跟“体制”挂靠的芋儿爸爸就不由自主地有些赧愧。
建成伯说:“阿德,这个事情,能不能帮想个办法?”骂归骂,建成伯说这话的语气仍充满窘迫与无奈。而芋儿爸爸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在县里时也只是个穷教书的,一没钱财,二没地位,现在离了县城,到外面去了,回来更没有说话份儿。山里亲戚以为自己在外头衣食无忧,其实连个编制都没有,住的是简陋的校舍,吃的是便宜的饭菜,说好听的是高中教师,说难听就是个打工仔。爸爸说:“这个……”
“唉,你不用讲,我晓得,这个事好难的。没得钱啊!都是父母无能,子女连个书都读不起!”
“哥,你莫这样讲……”
“那不是吗!我就不懂我们家是得罪了哪路的神仙,弄到今天这个样子,病的病,残的残!到明天,嫩弟读不起书,回来做农民,也跟我们一样!他那个样子,怕比我这代还穷!我……真是白活大半辈子……”建成伯说着说着,胸膛痛苦地起伏,话音的末尾就要转化成了哭泣。
姐姐过来拍拍芋儿的肩,悄声说:“秋盈在隔壁和晓月耍,你拿你的毽子去跟她们踢呗。”芋儿就出来了。芋儿一出侧门,就站在了冬天的暖阳里,就像从阴湿和黑暗中逃脱出来一般。芋儿极需要排遣心中的苦闷,招呼秋盈她们来踢毽子。踢着玩着,芋儿却心不在焉。芋儿问秋盈:“慧姣现在在做什么你晓得吗?”
“她现在总没有空。今天可能是出去割猪菜,要不然就是在地里头。”
就在芋儿她们谈话的当时,慧姣领着弟弟在离家二三里的山窝里寻找着喂猪的野菜。就是这天,嫩弟不小心碰了山漆树的枝叶,接下来的多天里,皮肤都受着难忍的刺痒,而心里的痛苦和委屈却更难以言喻。
正像芋儿料想那样,爸爸竭力安慰建成伯后,除了再硬塞给建成伯一百块钱,求他收下,再没有别的办法。从山里出来,在县里跟老朋友见面,爸爸总忍不住提到这件事,大家都摇头说这事没有钱没有关系就没有办法。最后有一个朋友提醒道:“你原来办公室那个,现在当主任了,你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关系?”
爸爸果然瞒了妈妈,买了两条烟去求见那位主任。主任只比芋儿爸爸大不了多少,那神情却像是爸爸的长辈一般。主任听了爸爸的问题,皱了眉说:“兄弟,这个事情不好办哪。你讲你们村那个贫困,这个县里头贫困的不晓得有好多,哪里照顾得过来?”
爸爸说:“也不是要多照顾什么的,就是看有些费用太高的……”
主任打断他说:“费用哪里还高?就是因为贫困,所以都没有收他们学费了,书本杂费这些是肯定少不了的啊!他不出,难道要教育局给他出?”
爸爸知道是没有希望了。主任最后客客气气地送他出来,礼也不肯收,道过别回屋去了。爸爸走出大楼,心里像灌铅一般。
又过了半年。终于有一天,这天是十月十八日,嫩弟捧着六婶送他的一包玉米和花生回来,进门看见家里来了两位老师。老师说来看看庆生怎么样了,那么优秀的孩子不读书可惜了。老师说现在实行真正的义务教育了,不收学费、杂费,连书费都免了,铺盖也不要带,只要人到就行,还管伙食。建成伯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嘴上却说:“看娃仔愿不愿意。”
“我愿意!”嫩弟说这话时激动的嘴打抖。
于是,在一家人欢喜雀跃下,嫩弟又回到学校读书了。仍读一年级。嫩弟坐在教室里,仿佛是坐在天堂云端。上课时老师点名,点到李会名,没有人答应。老师便指着嫩弟说:“叫你呢。”
嫩弟忙说:“我叫黄庆生。”
老师便和蔼地说:“你现在不叫黄庆生了,你要改名叫李会名。”
嫩弟不解,问为什么。
老师语重心长地说:“过几天省里评估团来我县检查两基工作,到时要点名对人头的。李会名不来了,你就顶他。你爸也不叫黄建成了,叫李永富。你家也不在下竹山,在李家寨。记住了吗?”
“记住了。”嫩弟点点头。管他的,能读书就行!
三天后,省里评估团来了。还真的点了名。还真的点了李会名。评估团如此评估了全县的学校。评估的结果是基本合格。为了庆贺顺利通过评估验收,全县学校放假三天。
嫩弟走出教室,老师在后面叫住:“黄庆生——”
嫩弟回过头说:“老师,我不是改名叫李会名了吗?”
老师说:“你不用叫李会名了,还叫黄庆生吧。你可以回去了。”停了一下,老师又说:“放假以后也不用来了。”
嫩弟很惊悚。他看看老师的眼睛,是很认真的。嫩弟的嘴唇动了几下,终于没有说出话来。眼睛里滚落两行泪水。转过身,飞也似的跑了回家。
嫩弟享受了一周的义务教育。
芋儿再见嫩弟时,当年瘦小的读书郎已经长成一个脸黑手糙,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小农民。爸爸拍着嫩弟的肩膀,恳切地说:“弟啊,现在攒得点钱了,还喊你爸送你去读初中吧。”
嫩弟说:“这点钱,我读书家里又不够用了。”
爸爸忙说:“不会不会,现在是真的没乱收费了,花不了好多钱。起码读完初中吧!”
嫩弟摇头说:“叔,莫讲我家里缺我做事,我都十五岁了,还去读初中,又跟不上,又从初一读起,不是招人笑嘛。”嫩弟说着,仿佛自己觉得好笑似的,冲芋儿腼腆地笑了。嫩弟笑起来还是当年那个样子。而芋儿心里酸酸的。
几年以后回山里来,吃纪珍的喜酒,四处都大大变了样子。人们纷纷把家迁到山脚,盖起了两三层楼的砖瓦房。公路在山底蜿蜒而过,水泥平地直伸向家家门口,而黄土的铺道横竖在山里,仿佛山体被割出了无数口子,等待泥浆砂石的涂抹。人们进山不再坐船,大巴走个来回才个把小时。短短数年里,山里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断截了水流,绵延了道路,稀疏了山林,密集起房屋。雾气大大消散了,更看得清一草一木,一石一砖。芋儿忽然觉得山小了。不知是真的砖石建筑侵占了太多,还是雾的褪散消灭了某种美妙的错觉。仿佛刚听到一首歌,只捕捉到美丽的只言片语,会动情地用想象为它补出亦真亦幻的广阔天地,相信它讲的是一个复杂,深远,妙不可言的故事。待看清白纸黑字的歌词,却发现故事的空间因为完整而缩小了。酒桌上人们也在谈修路,说起这山里原有个黄姓的人,出来当了县里的官,给山里修路时上面拨下一笔款,这个做官的竟然私自吞去一半,后来被人揭发出来,却也没有判刑,不了了之。大家说得气愤,骂这人良心被狗吃了,受了山里多少恩情,却不知回报。芋儿不知怎的,顿时觉得是说到了自己,倒埋头兀自惭愧起来,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事。芋儿最先想起的,却是那回跟姐姐去摘菜的事。芋儿好后悔。姐姐从小对她,真是像妈妈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