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生那天,晏华其实只离开了一小会儿。他们乐队的杂务都是她在打理,那天她出去拿酒吧老板付给他们的演出费,购买食物,以及加印乐队的宣传资料。她离开时杰西还在自己的房间中,之后不知为什么去了安东尼奥的房间,然后从窗口坠落。
两个星期后,现场的证据和检验结果出来了:杰西是在跟安东尼奥一起吸毒时,吸毒过量,爬到窗边失足而亡。
只不过是两个嬉皮士的死,中间的经过无人知晓,也无法查明。新闻潦草地报道之后,案件就宣布了结:安东尼奥被无罪释放。
在案子的审理期间,詹森帮助晏华的父母聘请了律师,以晏华精神状态不稳定为由试图诉请免于审讯,但是她最终还是接受了讯问。经过几个星期来来回回的询问和调查,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家人才将她送到詹森的心理诊所中来。
她来的时候,已经是杰西发生意外的三周之后。
诊疗室里光线不算强烈,她却始终用手背遮住眼睛。詹森原本以为她在哭,但是当他躬下身子,准备问她是否需要纸巾的时候,她却将手掌朝下挪了挪,露出空洞而呆滞的眼神。她没有去看詹森,反而扭过头来,定定地看向用灰色百叶窗遮蔽起来的窗户。
日光就从百叶窗的窗页之间投射出来,照在她脸上,直射进她的瞳孔中。詹森看见那黑色的瞳孔被光线刺激得微微收缩,眼皮却始终漠然地睁着,仿佛已经失去了正常的肌体反射。
那一次心理治疗的两个小时中,她什么话都没有说。詹森只是陪她坐着。最后才听见她开始细声细气地啜泣。
他没有说话,只是陪她坐着。
他明白,她需要时间来疗愈一系列的冲击和折磨。
根据埃莉诺医生的记录,晏华在十一岁跟随父母来到美国之后,在语言学校里遇到某个有种族歧视观念的教师,后者时常对晏华进行侮辱和嘲笑。虽然那时候的晏华应该尚不能听懂那些关于种族歧视的笑话,但是她能够看见别人眼中的嘲弄与讽刺。詹森自己也是从阿拉巴马州的贫苦家庭中走出来的,因此能够想象这样的歧视和侮辱加诸在一个十一岁女孩身上的痛苦。
他不知道,她是否向自己的父母哭诉过。詹森不太了解亚洲的孩子,只是觉得他们看起来都有些拘谨,并非任何事情都愿意跟父母交流,反而习惯于将所有事情都埋藏在心中,自己消化,或是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问题在于,他们的方式大多数时候是有失偏颇的。
年少时的晏华尤其是。
她开始用自闭和漠然来保护自己,但是这招致了更多的侮辱和歧视。从晏华母亲语焉不详的语气看来,她曾经忍不住跟父母提起过自己的遭遇,虽然詹森认为那不一定是非常明确的陈述,多半是晚上临睡时细声细气地告诉母亲自己不愿意去学校,或者在受委屈的时候跟父母哭诉说自己要回家。总之结果都是一样:没有引起父母的重视。
对于这件事情,詹森倒是不感到意外。美国本来就是个移民国家,除非是有钱家庭的孩子,否则许多少数族裔的家庭,尤其是少数族裔的孩子,都或多或少地自觉被歧视,或者当真被歧视过。但是除非情况到了较为严重的地步,绝大多数孩子的父母最多只是将信将疑,或者劝告孩子宽恕忍耐,将心思放到其他地方去。一般来说,大多数孩子也都会平安度过这一段时期,之后他们就会彻底融入这里的社会,在这里读书、求学、工作,结婚,进入平常的生活。
遗憾的是,绝大多数孩子中,并不包括晏华。
资料中的另外一件事情才是詹森出离愤怒的导火索:
始作俑者是晏华的父亲。他发现女儿有被排挤的情况后,便让她去受洗,加入教会。在他保守的观念看来,教会或许是较为安全的地方,又是彻头彻尾的美国社会。既能接触美国人,又能帮助她认识更多的朋友,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从种种蛛丝马迹来看,晏华在那段时间中遭受某个,甚至数名男性持续的侵犯。
时隔这么多年,已经无法查明,这个男人到底是某个经常去教会的教众,还是教会中的牧师,或者甚至都有。总之,在晏华的父亲决定让她去参加教会之后不久,她突然停止了这一行为,并且任凭父亲如何劝说,甚至殴打,都不愿意再去那个地方。
一个无法融入的学校,一个可怕的异乡。詹森能够想象,那个时候最多十二三岁的晏华是在怎样的黑暗和恐惧中,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期。
但是这还没完。
大约在半年之后,晏华似乎在学校接受了相应的教育,突然鼓足了勇气,将自己曾经遭遇的事情告诉了父亲。
她为什么选择父亲而不是母亲,埃莉诺医生的记录中没有提及。或许是她也认为这个行为相当困惑,无法解答。一般来说,女孩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先告诉自己的母亲。甚至包括一些意外遭受此类事情的男孩,也会先向母亲求助。母亲天生就意味着避风港,保护和安全,全世界都是如此。所以詹森认为,晏华在那个时候犹豫了半年之久,终于还是选择了父亲,而非母亲,说明在她心中父母其实都没有保护的作用,母亲更甚。
但是,她的求救招来的是毒打。
在与晏华母亲的交流和对这一事件的盘问中,詹森能够确定这一点:这一对夫妇在刚来美国的时候基本上没有将孩子的教育放在眼里。他们为女儿带来的麻烦苦恼不堪,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反而将气都撒在孩子身上。他们对于养育孩子这一过程的理解似乎仅仅止于“吃饱穿暖”,而不包括其他更重要的东西。
在这个孩子成长的那几年中,给予她温暖的很可能只有那些她在酒吧中认识的女同性恋。
詹森从记录中看到,埃莉诺原本已经申请了社会援助,准备将晏华从父母身边带走。但是,晏华突然在最后关头翻转了自己供述的所有事实,表现得无懈可击。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看出埃莉诺医生的计划的。从这一点来看,她应该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
她的选择,詹森能够理解。对于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哪怕是不相信自己的父母,也比恐怖恶劣的异乡要好。
再之后的事情,詹森已经可以猜出个八九成了——父母的漠视导致晏华一系列超出常规的行为。她原本是乖顺而听话的,但之后就变得开始学坏了——当然,在晏华的父母看来是学坏,但是在詹森看来,那只是一种内心痛苦无法纾解,只能莽撞地从其他渠道去发泄的行为。孩子们通常都会采用这种方式。
据晏华母亲说,她从那之后就开始泡各种各样的酒吧,骗酒喝,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鬼混。令晏华父母最吃惊的是,跟她鬼混的对象都是女孩,甚至还有比她大的、公然宣称自己是同性恋的女孩。
这一点,对于西方父母而言或许都较难接受,更何况是这对中国夫妇。詹森默默地想着他们当时的反应:毒打?关禁闭?辱骂?
……很可能都有。因为晏华的这些行径,他们更加不相信她之前的供述。
在埃莉诺医生十多年前的记录中,反复提到了这个女孩极其严重的创伤后遗症,包括心灵和身体。
她开始离家不归,甚至频繁外宿。在流浪了大半年之后,晏华父母在附近的一个贫民窟找到了晏华,当时的她已经昏迷,被迫送往医院和精神诊所治疗。醒来之后,她变得沉默了许多,也有些恍惚,甚至不太记得自己过去的事情。休养了一年多之后,勉强完成了中学学业,就被她父母接回家中,一直到现在。
詹森不确定,那天晚上晏华在自己的心理诊所中,是受到刺激后猛然记起了所有过去,还是只看见了传真中的记录,无法接受那样的事实,因此而离开。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够她受的。
晏华从此后每个星期来做两次心理治疗。最初几个星期,她一直不说话。詹森耐心地等着,如同看着那个伤痕累累的心灵慢慢结痂。直到某天下午,晏华才终于开口说话。她断断续续地对詹森说了所有的事——她所能记起来的恐惧,无助,噩梦,父母的不理解和打骂,以及流落街头时,认识了杰西等人,她们如何给了她安慰和温暖,又是如何在她的心灵和身体上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后来每当她害怕绝望时,总能想起那些女孩。
她说完了之后已经精疲力尽,伏在椅子上哭泣。詹森忍不住将手放在她肩膀上拍着,感受到她的肩膀在轻轻地抽动。
接下来的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詹森度过了极其亢奋的一个下午,尽管他无法回忆起来是谁主动的。他只记得,在最动情的一瞬间,晏华用手臂将他勒得那么紧,仿佛要跟这个世界再无隔阂似的。
他忽然有些失控,捧起她的脸孔说:“……如果你愿意,可以离开他们——离开这里。换个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似有所动。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睁开眼睛,有些温和地朝他笑了笑。那是詹森印象中她第一次这样朝自己微笑,那笑容是如此美丽,令他恍然忘神。诊疗室的玻璃窗外停着一只蝴蝶,被雨水沾湿了翅膀,忽上忽下挣扎着翻飞。晏华沉默地望着那只蝴蝶,望了大约有一两分钟,最后她轻轻地抬起手,似乎要将蝴蝶送上自己要飞翔的路。
这一天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