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的脸色依然那么不好看,霍去病轻轻抚摸昭雪的头发,微笑道:“不怪你,是我没将你看好。”
“不……不是这样的,是我……”昭雪的手指紧紧地扣在霍去病的袖上,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压在他的身上。
“诚然,以后,卫昭雪莫再想着去那险恶之地。”卫青终于开口。
看昭雪还在兀自悲泣,他又叹了口气,终究放下了方才的一脸黑色,走过去找了椅子坐下。
“雪儿,你为何如此执着。”他说出心里的疑惑。
第一次可以说是去尝鲜,去实践此前所学;可这一次,近乎任性的坚持,他有些不明白了,是为了什么,能让她这般执着?
她刚刚居然在痛哭流涕,实在太丢脸了——等到昭雪反应过来,她已经在这两个大男人面前哭了好大一会儿。
昭雪连忙抓过一边的手帕胡乱地在脸上一抹,镇定了片刻,低声道:“我……我要立军功,所以,我必须要去前线。”
这个回答自然令舅甥二人很是吃惊,霍去病皱眉:“可雪儿顶着巡儿的名……”
说到这里,他瞬间就明白了,心中一痛:“你这又是何苦?”
在他们面前,也不用再掩藏心思了。
昭雪扬了扬嘴角,看向卫青:“我知道,凭卫家而今的地位,凭巡儿的身份,他要得到一定的官爵根本不难。但,这样的爵位是空心的,就像水泡,反射着太阳光分外美丽,可是一戳,就破了,甚至,还会溅别人一身水。”
这个比喻……霍去病怔怔地看着她,原来她也是明白的,她是明白这其中艰辛的。
伸手握住她的胳膊,霍去病嘴唇翕动,他也当真没有想到,她会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执意跟从他再战河西。
卫青重重地“唉”了一声,苦笑道:“想不到以我之力竟护不住兄长血脉,简直无颜以对兄长与嫂嫂。”
“爹,我不是这个意思的。”昭雪急忙辩驳,霍去病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疑惑地看着他,却看到他轻轻地冲她摇头。
“雪儿你好好休息罢。”卫青道,起身离了房间。
感觉到他的抑郁和忿忿,昭雪有些惶恐地抓住霍去病的袖子,父亲是难过了吗,难过自己对他的不信赖不依靠吗?
霍去病不由分说将她按倒在床上:“你且休息。”说着扯过一边的被子,伸手往她身上一盖。
昭雪挣扎着,霍去病脸色一沉,她吓得一缩头,趁他还没开口,连忙一翻身,却又扯到伤口,倒吸了口冷气,忍着没有出声。
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点古怪,霍去病站起身,语气平和地道:“好好歇着,过些时候,我再来看你。”忽然又一扬唇角,“近几天,可千万得老实些,别再惹舅舅烦心。”
昭雪一扬嘴角,笑话,好歹她曾经也是一个女警,就算伤成这样,她也不会乖乖认栽的。
不过,惹卫青烦心……这话,她还得考虑考虑,是不是真的能做到……
听着他走出去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节奏控制得几乎完全相同,但与往常似乎有些不同,很有些沉重拖沓的感觉。
走出房门,看到卫青走出云华院的背影,竟微微有点佝偻了。
这个只手撑着卫家的男人,毕竟也是老了。他总有操心不完的事情,而今雪儿受伤,肯定让他后怕了很久吧。
霍去病觉得心里有些酸,快步赶上去:“舅舅。”
卫青回头,他赶到卫青身边,却又不敢看卫青的眼睛:“舅舅,雪儿之事……”
“去病,若雪儿当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同大哥交代。”卫青叹息一声,“真不知,她怎会冒出如此念想……”
“明日我带巡儿入宫面圣。”霍去病道,“定能为巡儿求得侯爵封赏,等扶持巡儿站稳脚跟,舅舅和雪儿也当放下心来了。”
过了晚饭时分,卫巡这才得到消息说姐姐“生病”了,和卫不疑一起急着要来探望,被绿香和清瑟极力拦住。
“小姐需要安静与深眠,二位公子且体谅奴婢们。”急得卫巡直跳脚,恨不能冲进昭雪的房间里去。
“巡儿。”霍去病在他身后叫着。
卫巡回身,和卫不疑一起叫了声“去病哥哥”,霍去病走了过来,向一边的奶妈道:“先带二公子下去,我同巡公子有交代。”
叶娘带着疑惑的卫不疑回去自己房间,霍去病同卫巡简要说明了明天的事情,看少年抿着唇不发一言的模样,道:“巡儿无需害怕,明日宫中自有我与舅舅相助,学你姊姊,不可失了气度。”
少年低低地应了一声,霍去病一时间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想着要说声告辞,“去病哥哥,姊姊是否是受了伤?”卫巡轻轻问。
霍去病沉默了片刻,他能怎么去否认?
那把短刀,比刺到他自己还要疼,他望着亮着微光的窗户,不一会儿,光也灭掉了。
也不知道她吃过晚饭没有,伤口那样疼,瘦小的身板能不能抗得住?总是一副什么都自己扛的模样,但……但毕竟是个女孩子啊!
直到第二天上朝,霍去病还是心里挂着昭雪,想着怎样跟皇帝说,才能不让皇帝对昭雪代替出征的事有太多怀疑,但又会重视卫巡的身份。
今日朝上商议的事情,不外乎是霍去病一众的封赏和关于前来投诚的浑邪王部的处置问题。
按昨日初步拟定封赏,霍去病加封食邑一千七百户。至于浑邪王,封为漯阴侯,食邑一万户,并额外给了数百万的赏钱。
而追随在浑邪王手下的四个小王,也都被封侯:呼毒尼为下摩侯,雁疵为辉渠侯,禽黎为河綦侯,调虽为常东侯。皇恩浩荡,主客双方自然都大感满意,还当真是皆大欢喜。
等到退朝,因有事启奏,霍去病和卫青随了皇帝去往宣室殿。
“有甚么事,竟劳动二位将军如此郑重来报?”皇帝居于主位,摸着下巴看着二人,“去病刚刚自河西凯旋,也不多作休憩,点算自家食邑?”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霍去病微微一笑,拱手向上道:“臣霍去病多谢陛下厚爱。不过,臣今日同大将军前来,是为一人请封。”
皇帝发出了“哦?”的声音,不禁有了些兴趣:“不知骠骑将军说的是何人?”
霍去病吸了口气,慢慢道:“是大舅舅卫长君遗腹子,卫巡。”
卫长君……刘彻的脑海里回想起了这个人,卫家的大儿子,早早死了的那个。
刘彻慢慢道:“朕记得这卫长君,至于卫巡……”旁边的内侍呈上竹简,皇帝展开阅读片刻,眉梢跳动,“当真虎父无犬子么。”
舅甥二人在底下一言也不敢发,其中军功经历完全按昭雪的经历所写,若是皇帝问起来,应答有误,那便是欺君大罪。
而此刻在长平侯府,昭雪又何尝不是提心吊胆着,生怕皇帝会抓住卫巡东问西问,问出什么破绽来。
“小姐呀,听奴婢一言:您还是得多多挂心自己。”绿香把午餐碗碟收拾了,带着些嗔怨的声音惊醒了昭雪的遐思。
昭雪立即变得笑嘻嘻的:“是是是,我这都已经是听到第三个人跟我这么说了。”
把碗碟递给外面的家仆丁杰,绿香转身看她,奇道:“是冠军侯和长平侯吗?”
昭雪冲她眨眼:“这你可说错了,老爹没罚我就是好事了,除了去病,这另外一个人你是想不到的。”
看绿香被勾起了兴趣,她故作高深地咳嗽一声,摇了摇手指:“这人啊,就是上次在滕翁医馆里见过的云苓,云公子了。”
听到这个名字,绿香想了好一会儿,这才记起这号人物来,昭雪告诉她:“云苓现在是军医,跟在去病哥哥身边呢。”
“卫长公主到!”门外听到一个有点阴阳怪气的声音,昭雪一愣,许久不见,她都快要把这号人物给忘记了。
连忙翻身起身,昭雪忍着疼龇牙咧嘴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绿香显然也是始料未及,慌忙也帮着她整装。
刚刚整完,刘斐已经走进了房间,昭雪连忙赔笑着站起身:“昭雪见过公主……”
“罢了,不是说生着病么,无须多礼。”刘斐挥挥手,眼角余光将昭雪上下打量一番,果然,还当真是一副病恹恹无精打采的模样。
昭雪讪笑,清瑟从外面端茶进来,刘斐也是不客气地接过。
绿香想要伸手帮昭雪接,昭雪给她使了眼色,自己接了茶杯,向着刘斐道:“不知公主怎么会到侯府来呢,现在——”
她看向刘斐有些明显隆起的小腹,奇怪地道:“公主不是应当在……平阳侯府,安心养胎么?”
还好没记错,她嫁的是平阳侯。
嫁做人妇的刘斐也显得胖了些,她只是听说这些时候霍去病老是跑来长平侯府找卫昭雪,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加上皇后也派人来说,建议她也要适当多多走动,不要老闷在平阳府里,刘斐干脆就把心一横,跑到了长平侯府来。
母后的提议确实也对,原本在家里,对着曹襄那个闷葫芦就够受了,她也巴不得要出来透气,看看卫昭雪和霍去病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猫腻。
当然,这话她才不会跟卫昭雪说。
只不过,昭雪昨日才见了朵利珎这个孕妇在前,刘斐的精神状态和朵利珎却是完全不同,尽管已经很好地掩盖了,昭雪还是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隐隐怨怼。
但她哪里想得到是因为霍去病的缘故,不禁猜想,会不会是孕妇都会有的心情不好——例如,抑郁症什么的——只能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刘斐,恐怕把她得罪了。
“总要出门透透气,闷着多难受。”刘斐保持着公主的尊贵微笑。
昭雪连连点头:“若是我,在这院子里闷一天不出去就会难受,非得要抓着绿香她们聊聊天才好。”
刘斐看向窗外:“而今舅舅次子不疑也由雪儿进行照顾,雪儿应当没功夫‘闷’了吧。”
因为昭雪受伤,不敢让弟弟们看到,现在卫不疑应该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温书,昭雪搓了搓手,局促地笑:“啊咧,这个嘛……”
“去病哥哥偶尔也会来帮衬,所以雪儿才能得闲么?”刘斐清了清嗓子,又连忙故作淡定地笑了笑,“给自己揽这么多事,岂不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