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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林氏

那是林氏本家。

黑色大房车一直开到清幽郊区。

那里一大片山头都属于林家。

这不能称家,这应是巨宅。

陆青不敢向前走。

老天,时间逆转,回到清朝啦?

几个女佣站在车边迎接他们,居然清一色地穿着旗袍和绣花鞋。

她们身后是青砖碧瓦的古式建筑。

为止不动声色伸伸手,“陆青,随我来。”

陆青长久凝望为止,她似又想起什么,终于学会教训,不想再依靠别人。

她欠欠身,“林先生,我随后。”

清癯的为止,像是知道为什么,深深凝睇她说:“叫我为止。陆青,我知道你对我还陌生。可是陆青,我们要在一起生活了。”

陆青也不反驳,形式而已,“好,为止。”

她一路过去看到雕栏画柱,终于骇道:“这些柱子上的绘画不是仿古的。天,是真品啊。”少说也有两百年的历史。

“嗯,你眼力不错,这些柱子,原来是在雍王府里的。”

为止轻描淡写。

轻轻一句,足见林氏财力忒大。

“家父并不喜欢现代化的东西。”为止驻足回头,这时酡红斜阳照他两鬓,他的面容忽然变得这样温柔,“别怕,陆青,见到家父,点点头就好。”

陆青答:“是。”

陆青低头,柏油大道蜿蜒伸展,然后变成红砖铺就的道路,接着是碎石子路,最后缩成一条小小的鹅卵石路。

终于到了。

陆青站在大客厅里,手心里都是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亏她还沉得住气,一声不吭。

林为止暗赞:小小年纪,这等涵养,真正难得。

大客厅布置中西合璧。

白色大理石地面亮得能照人,滑得你一不小心就会倒。

天花板上悬下古典水晶璎珞,灯光璀璨,如同星河。

陆青蓦地看牢大厅一隅。

那是一扇巨大的屏风,紫檀木白绢布。无一丝图画,无一丝色彩,大气恢弘,隔出一角空间。

已有菲佣过来,有的人接过东家手中西装外套,有的人奉上清茶,欠欠身,“陆小姐,请喝茶。”

陆青微微一顿,轻轻道:“劳驾。”

她又凝睇林为止。

林为止笑,“不必惊讶。陆青,你是贵客。早几天,我便告知所有人,有一位陆小姐即将入住,慢待不得。”

陆青自紫檀圈椅里站起来,侧着脸留神,“为止,我很惶恐,太抬举了。”

林为止轻轻搭她头颅,格外温和,“你放宽心。”

这时,一位白衣黑裤的中年男子趋身上前,双手互叠,欠欠身,做派忒雅致,看他细洁面孔一双秀长眼睛,语声轻轻:“先生,老爷请陆小姐过去。”

纵然沉静如林为止,从容如他,这一刻也禁不住诧异道:“连生,马上吗?”

叫连生的中年管家站在原地,身姿挺拔修长,腰杆笔直,闻言微微颔首,“是。”

林为止望着陆青,神情很有些意外,斟酌道:“我原想带你先看看房间去,陆青,那咱们先去书房。”

陆青含笑不语。

她望着走在前头领路的连管家,少年心中暗叹,好一个林氏,偌大宅邸,区区一个管家都出色得不得了。这人皮相风度之佳,不逊林为止。

林为止悄悄凑陆青耳畔,轻轻道:“连生自小同我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很得我爸爸欢心。陆青,以后你有什么事,管找连生,他厉害着呢。”

陆青莞尔。

林为止鼻息喷在她耳廓,暖暖的。

这种咬耳朵的动作,由高大严谨的男人做来,嗳嗳嗳,孩子气喔。

少年睇男人一眼,生觉好笑,迭声道:“是是是。”

大书房里,四面墙壁上全是一排排精装书,大张皮沙发,柔和灯光,确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丝绒幔子遮见一半窗户。

林老先生坐在实木长桌前,穿件白色织有云纹的衣服,这时听到脚步声,蓦地轻轻回头,男人轻轻道:“你来了。”

陆青终于明白,林家人的好基因出自谁。

这人两鬓斑白,鬓若刀裁,一对修长的眉毛直掠到鬓角里去,光看这便知他年轻时是何等英俊逼人。

陆青深深欠身,“您好,林先生。”

陆青垂着头,鼻端里沁着一缕淡香,若是仔细一闻,偏又半点也无。

陆青目光寻过去,原来是墙角枣红木架上,搁着一炉沉香。

林先生站了起来,绕过长桌,踱了出来,踱了又踱,最后停在陆青跟前。

陆青先是看到一双笔直的裤腿,然后是这人标枪一样直的背脊,最后是这人棱角分明的下巴。

这人轻轻温和道:“无妨,陆青,抬起头来。”

陆青看到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这人周身倦意甚浓,脸容苍白,并不健康的样子,可两只眼睛特别亮,精神全藏在眼神里了。

他的声音惆怅悒郁得令人动容:“我但愿你真是沉壁的私生女。他一条歧路走到底。他终于如愿以偿。”

林先生恻然,“沉壁一直未曾带你来见过我。”

陆青微微一笑,这笑容犹如珍珠缀了露水般耀人双目,一张晶莹面孔容色清峭。

清峭的她,竟带一股超乎年龄的镇定沉静从容,“似乎,沉壁是不得其门而入。”

林先生扫她一眼。

只此一眼,便是冷静理智如连生,也忍不住一窒。

连生叠手,垂下眼睫。

林为止更是心焦,趋身上前,轻轻搭陆青肩膊,温声道:“小孩子家家,胡说什么?”

这厢,林先生一脸若有所思,食指一点,“你,连生,出去候着;你,大宝,给我收拾晚饭去。”

林为止一脸抽搐,“陆青,你还别笑,沉壁小名还叫二宝呢。”

陆青抿嘴。

等到两个大男人陆续出去,实木门扉轻轻拢上,这一下子,四下阒静一片,独留陆青一人立在原地踯躅。

少年还是发育中的年龄,非常嗜睡,还没有学会“城府”二字,陆青一脸踌躇。

林先生扶着书橱,柔和灯光,这人眼神居然分外温厚,轻声道:“你这孩子,二宝没白疼你。”

男人微微一笑,神情带种无法形容的安静,“陆青,你为二宝鸣不平。”

陆青缄默。

林先生侧着脸,从陆青这个角度望过去,发现男人的背微微驼着,像是负荷不了某种重量。林某人叹息:“我至钟爱他。他小时候,我也抱过他,亲过他。他从红猴儿般一团婴儿长成英俊温和的少年,午后有女生致电过来,我都会挂掉,我的二宝啊,这是我林敢的骄傲呢。怎么就——他怎么就!他又怎么敢!痛啊,太痛心了,居然要有这一天,由我亲手除去他户籍,并且登报声明——”

陆青截他口:“恕我直言,阁下似乎忘了,沉壁已被阁下扫地出门,”陆青无视那人勃然大变的神色,仍然镇定沉静从容,“沉壁的是与非,都已与阁下不相干了。”

她言辞犀利尤胜初生牛犊。她是这样无畏。她挺直背脊长久与那人对峙。

是,真真是对峙,带一股不可抑制的怨愤,少年黑白分明的清亮眼眸,因为挟着一些怒气,那目光几乎是刚性的,仿佛会折断一般。

林敢竟微微移开眼珠,霎时不敢对视。

陆青钉看他。

如若这人没有逼迫沉壁至穷途末路的地步,沉壁又何至于远赴他国,沉壁又何至于——离开她!

她翻遍所有娱乐报刊,矛头根根指向沉壁。

靳辰命不久已,沉壁要与之结婚。

这已直破林敢底线。林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誓保家族声誉,即便失去幼子。

以舆论作匕首,又何尝不是一种杀?那把匕首,分明硬生生插在沉壁第四对肋骨之间,伤及左肺翼。

他是这样这样软弱,拦腰抱住她,“我倦极了,囡囡,容我抱抱你可好。”

陆青该刹那间一颗心像被人用针轻轻一挑,只是轻轻一挑,可是怎么这样这样痛呢,沉壁,她的沉壁陛下居然软弱如斯。

他精神已被折损得厉害,眼里布满血丝,下巴都是点点青渣,靠着靳辰轻轻道:“囡囡,靳辰的余生,亦不过是这几年。”

亦不过是这几年,他心力交瘁。

靳辰说:“沉壁已是百上加斤”

所以她再伤心难过也不忍对沉壁大声,走,你走,你别回来。

所以,她只是温柔微笑,沉壁你要记得,你要记得,你终会回来。

陆青觉得誓言最美好的地方并不在于实现,而在于相信。

就此,轻轻揭过这桩恨事。

这桩恨事的始作俑者,陆青钉看那人清到极点的面容,是怎么一个父亲才能教育出沉壁这样的儿子呢?

她又微微一笑,“是我僭越了,林先生。”

林敢蓦地静了下来,他苍白手指轻轻交叉,脸色亦十二分苍白,可声音还是那么惆怅:“我林敢这生从未见过你这样孤勇到底的孩子。孩子你可知道,你是站在什么地方上,你是站在什么人面前,你又姓的是什么……即使我除去沉壁的姓籍,难道还能除去沉壁身体里的血脉吗,血缘永远是一种很暴力的关系,没得选择。所以,我即使再不是,亦仍然是沉壁的父亲。”

城中谁不知道本城船运大亨林敢,林敢已成为一则传奇。

而今天林敢居然说,我即使再不是。

他终于承认自己,有过不是。

在如此孤勇的孩子面前。

“也罢。”林敢似是倦了,他挥挥手,“我累了。”

他也不等陆青回答,便径自伏案睡去,始终不曾回头看陆青一眼。

陆青欠欠身退下。

在她背后,连生拢上原生实木房门,这人转身轻轻道:“陆小姐,我竟不知你如此莽撞。”

陆青背脊发凉,该瞬间她如同灵肉分离,人格分裂,待她醒觉时,话已出口,水已泼出。

陆青驻足,欠欠身,分外慎重,“连先生,承您指教。”

连某人微微后退,男人白衣黑裤,配上一张细洁面孔,秀长双目里流光闪烁,真真风度翩翩,“不敢当此先生二字,陆小姐唤我连管家便是。”

陆青微笑,“好,连管家。”

这时长廊上的作响,林为止自阴影中缓缓走来,眄目微笑,“陆青,来,我带你看房间去。”

连生侧过身子,让出通道,垂着眼睫,睫毛太长了,乌黑浓密地扑撒开来,仿佛可以过滤他的目光。这人轻轻道:“先生,陆小姐令我佩服不已。”

他耳目灵聪,将方才一番对话学来,一字不漏。

林氏为止公子听完,怔忡不已。

末了,男人才缓缓轻声道:“陆青,你竟能令家父说不是,我敬佩你。”

他真敬佩她。她不知道,在林敢的世界里,林敢有多么强横坚硬顽固甚至是愚顽。

林为止携陆青慢慢离去,走得远了,原地驻足的连生还听得到先生语声格外郑重:“陆青,下不为例。不不不,没有下次。”

幽微长廊上,陆青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不,为止,我只是替沉壁痛。”

是这样温柔的一句,我只是替沉壁痛。

林为止蓦地一震,凝望这清峭少女昏暗中一张雪白晶莹的脸,有什么东西悄悄悄悄地钻进他心缝。

那刹间,男人的一颗老心怦怦作响,竟似要跳出喉咙,多么荒唐,他听得她唤为止那霎,心神剧震。

这逢魔时刻,男人竟怦然心动。

这刻,为止轻轻一叹,罢罢罢。他又一次朝陆青伸出手,像是在认输,亦像是妥协,为止公子温柔说:“来,看房间去。”

那房间布置多已白色为主,长长的窗帘直垂下来,细看才能分辨出上面的苏绣纹样,着实价值不菲。

陆青极目过去,看了一圈又一圈,她像是找寻什么,眉色沉郁落落寡欢得令身侧为止声色一动。

为止微笑问:“你在找什么?”

他这样高大略带瘦削,注视你的时候,喜欢侧着头留神,非常非常儒雅。

这姿势如此熟悉,他幼弟沉壁也惯常如此。

陆青缓缓掠为止一眼,眼神慑亮。

她没有说话,可是她心底里却在暗暗说,我想找寻一张清漆长桌。

可以堆满我的所有私藏。

我想找寻一缸鱼。

沉壁晚归的深夜,鱼儿一双耳朵可以借我倾诉。

但,这亦只是她想而已,她说,我想。她没有像当初那样,说,我要。

她没有可以无所顾忌提出要求的对象,再也没有了。

陆青立在窗前,再也看不到大橡树巴掌形状的绿叶贴近玻璃窗,像是要设法钻进来。

她轻抚帘上精致的刺绣纹样,还能隐约闻到上面旧花痕散发出来的多年以前的香气,她伏在那窗帘上,做了一件自沉壁离去来就想做的事,她哭了。

原来,人的背影也是有表情的。

为止剧震。

为止亦十分具有绅士风度,他自始至终不发一语,轻轻合上房门,静静离去。

门外,他一再驻足,一再按着左胸,左胸剧痛,有什么东西好像要咆哮着出来。

男人无意触及少年的隐秘内心那至大秘密,可是该一刹,男人却蓦地明白,原来,她情之所钟的,是他,沉壁。

林为止细长拖延的眼角,深邃纹路微微一敛,佛家所言,缘起缘灭,自有一段孽缘。

林为止下得楼去,偏厅里,红木长形餐桌上,饭菜都蒙着保鲜膜,然而座位上却空空如许。

“连生,”林为止蹙蹙眉,唤道,“连生,扶风和切月呢?”

连生淡定之,“少爷在琴房,小姐去会友。”

这人一贯话少,特点就是淡定。

林为止嗤笑,“都是王子病!都是公主病!”

林氏为止公子扶额叹息:“连生,扶风是不是又砸东西了?”

连生微笑,“无妨,先生,早先我已嘱咐下人们,将琴房里所有易碎品都收起来,那半人高的景德青陶也换上了赝品,少爷砸了不可惜。”

他难得话长,这时又补充道:“小姐没有回电话,估计会歇在霍氏酒店一晚。”

林为止沉吟:“霍氏吗,霍家就那么一个儿子,同切月交好,也未尝不可。”

男人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灯光大作,照得壁上这人剪影分外落寞。

不久后,陆青刚一跨入明敞偏厅,一打眼,少年怔了怔,饭桌是这样的长,食物是这样的丰盛,可是,只有林为止一人独坐。

为止一一扫过空着的位子,他眉间略带愠色,但是看陆青却是温霁眼神,“敝人对子女管束不力,陆青,让你见笑了。”

陆青拉开红木座椅,稍稍欠一欠身,“为止先生,不敢当。”

林为止轻声:“扶风和切月同你一般大,可是均不及你一分懂事。”

做父亲的,神情是这样痛惜,男人的声音惆怅遗憾得令人动容。

他又温和道:“来,陪我喝杯酒。”

他斟一杯白兰地加冰。

陆青不动声色,“为止,你忘了,我还未成年。”

“未成年不宜饮酒。”为止微笑,真是奇怪,他笑比不笑更沉静,“切月十多岁时都拿香槟当水喝。我真失职,我竟不曾阻止,因我信奉及时行乐。呵,看,沉壁把你教得多好。”

他见她用餐坐姿笔直,修长的颈项,真是漂亮。

“真是漂亮,”为止轻叹,“沉壁雕琢出一块美玉。”

而今晚他是如此失态,已经失口太多。

林为止摇两摇酒,示意陆青,“我竟醉了。对不起,敝人先失陪了。”

他自制力竟崩溃如斯。

林为止以手横胸,微微一笑,“陆青,晚安。”

“晚安,为止。”陆青亦置箸欠欠身,“我也吃饱了。”

该夜,陆青躺在林宅陌生的四柱大床上,睡眠是如此之轻,陆青在黑暗中睁着双目水光潋滟。

九岁多,在黑暗中,那舅舅家的一夜,小小陆青缩在椅子上落泪。

……

姑姑家堆杂物的储藏室,隔出一小坪间,她整宿整宿睁着眼。

……

后来七八年,是沉壁的公寓,柚木地板泛着光,温暖柔软的床铺,少年陆青趴在男人臂弯里,内心里有块塌下去的阴影,“沉壁沉壁,你会结婚吗?”

而陆青的灵魂深处惦念的,却是家里的硬木板床,一种经年摩擦的光亮。

小小陆青说:“铮,给我门匙,我要回家。”

陆青在睡梦中落下泪来,双手揪着柔软锦缎,青筋暴突,多么用力,指节泛白,“我要回家——”

少年霍然挺身,看到床尾一团阴影,小小人儿,蜷缩着,缺乏安全感。

她轻轻唤:“陆青陆青。”

那是年幼的她。

该一刹,一个激灵,陆青醒觉。一定睛,床尾空空如也,哪来的人儿?

是她的繁华幻觉。

夜半初凉。

陆青屈膝沉默。

深夜里,许多声响异常清晰。

山海经有云,魑魅魍魉者,多出于夜。

陆青侧着脸留神。

她听到房外长廊尽头,传来隐约的脚步声,沉重、缓慢。

嗒,嗒嗒,一声一声踩在她心头。

陆青赤足踩在柔软厚重的波斯羊毯上,轻轻扭开蔷薇门把,探了出去。

廊外寂静,微光里,一个人静静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原地踯躅。

陆青近前一看。

这女子侧着脸,看不清她的五官,可是光看这人一截优美雪白的下巴,都觉得美。她套身黯黄做旧的棉丝睡袍,长发遮住面颜,隐有一双眼睛亮而涣散,水银似的流淌了。

赫,这女子像一缕游魂。

陆青骇得大退,额鬓渗着细汗,细细声:“你是谁?”

至幽微至寂静中,声音听着竟然很大,她自己倒吓一跳,蹬蹬后退。

这女子静静看她,又好像穿越她看向遥远的某一点,神情恍恍惚惚,容色青白,隐有一触即碎之感。

这人没有说话,转过身,慢慢悠悠地往回走了。

嗒嗒嗒,她穿的是一双厚重的木屐。

光影吞噬掉她,她缓缓消失在黑暗的长廊尽头。

陆青脑子里彻夜响荡着这人嗒嗒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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