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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蛛缠

这一场暴雨,终生下在陆青的回忆里。

第二天早上,陆青感冒了,间或咳嗽,蜷在床上,被单裹得紧紧的。

隐约听见一连串步伐匆匆,有人进来了,就站在她床畔。

陆青睡意朦胧,“谁?”

这人手背贴上她额头,声线轻得像叹息:“我是为止。陆青,有点烫,你发烧了。”

这人指腹残有清淡薄荷香气。

男人又悄声离开,“不要紧,我叫医生来。”语声渐远。

可是,陆青还是感觉有人靠近她。

她眯眯眼,略带鼻音,可是相当动听:“你没走?”

微光清凉,眼前依稀间晃着王子殿下一张浓丽无比的脸孔。

这人手掌轻覆她面额,声音薄冽似笔锋沙沙作响:“丑人多作怪,赶快好起来。”

陆青醒觉时,已是翌日清早。她在睡梦中,被注射安定,睡眠可以让她好得快。

陆青甫一睁开眼,便见为止先生守在床畔。

男人眼底浮着黑眼圈,下巴尽是所谓“五点钟阴影”,青色须根也增加了男性魅力。林为止微微一笑,深邃眼窝里藏着许多许多东西,“好多了吗,小陆青?”

陆青点点头,撑着起来,支着额际,倦意甚浓,“别惯着我,越是金贵,越不想好。”

林为止失笑,“小孩子家家……”

男人看她良久,良久良久才起身离去,“我去公司,搁了些事务。”林为止驻足门口,手搭着蔷薇门把,看他高大而书卷气,一脸好笑容,“晚上见,陆青。”

陆青透过拱形玻璃窗,晨光曦微中,这人背影却分外萧瑟。黑色大房车一直趋进林深处,落日坡尽头处,一缕霞光泼墨般游走。

陆青终于轻轻道:“晚上见,先生。”

九月份开学初,赶上林切月十八岁生日。

大小姐成年生辰尤为隆重,说是大肆举祝也不过分,林宅出动十余辆车子,接送的都是世家子弟,名门淑女。

霍英治自然也在请帖里,而且是第一位。

少年人的派对,大人们都不露面,免得孩子们不自在。

林宅劈出一楼大厅,请来白俄乐队,两侧一溜吊了一排两百支烛光的水晶灯。

公主殿下站在一张由拉韦纳镶嵌图案装饰而成的华贵椅子上,一道声音如呖呖莺声:“我宣布,我的第一支舞,由霍英治相伴。”

噼里啪啦,掌声共欢声一起,叫声快掀翻了屋顶。不过一层相隔,楼上仍然静悄悄。

琴室里,柔和灯光打在室中央,象牙白三角钢琴前,王子殿下仍然一袭丝绸白衬衫配旧香云黑衫裤,独坐其间,光看背影,都觉得冷清。

陆青探探头,小小声:“殿下,我可以进来吗?”

林扶风转过脸,柔和光线之下,他的面容却散发着玉石般的清冷光泽,声音也是清冷的:“你不是进来了吗,还问,丑八怪。”

陆青摸摸脸,惆怅极了,“咦,我头一次听见有人夸我丑。”

林扶风抽搐,“你确定这是夸奖吗?”

陆青微笑,“殿下嘴巴里的话,要往反面想,这就对啦,要愉快得多。”

少年照旧像上次一样,摊开四肢手脚,躺在柚木地板上,手搭在面额上,透过指缝儿看见王子殿下青着脸,嘴一抽,“我们很熟?你倒自在得很,陆大小姐?”

陆大小姐懒洋洋地打个呵欠,作无赖状,“你管我?我就不走。”

林扶风静止不动,扬声便唤:“连叔,连叔——”

“——别叫了。”陆青截他口,夹夹眼很调皮,“连管家不定钻哪个角落里,楼下忙活着呢。”

陆青爬起来,凑到琴架前,托着腮,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殿下,你弹琴吧,弹吧弹吧。”

“你想听?”林扶风似笑非笑,这人头发细如丝缎,灯下一照,隐有金光流动。

“我想听。”陆青答。

啪,王子殿下索性一合琴盖。一抬下巴,林扶风用眼角余光睨着陆青,洋洋道:“本少爷偏偏就不弹了!”

陆青咧开嘴,白牙森森,“你确定?”

“……额,我确定。”大少爷很有些踌躇。

陆青笑,“那我走了。”

伊人拍拍屁股,转身走得相当爽利。

“……你别走。”

小小声,少年扶风咽下余音,眼巴巴瞅着门口。

门扉洞开,少年独坐一旁,是这样寂寥。

陆青又探出一颗黑压压的头颅,轻轻道:“不想我走,殿下,你为什么不追过来?你动一动啊。”

林扶风瞠目,“你躲在门后,你没走,你骗我,你你你——”

他脸一抽。

纵然如此狰狞,林扶风却连动怒都漂亮得不可思议。

少年一拳砸在琴盖上,轰,他脸红脖子粗,“滚!你滚!”

陆青瑟了瑟。

陆青摇两摇手,“莎哟娜啦。”

一步一步往后退,蹬蹬蹬,陆青转身就跑,身后传来王子殿下的力声嘶叫:“丑、八、怪!”

林扶风吼完,捏捏嗓子,很有些无力,趴在象牙白琴架上,拨拉着黑白琴键,这才恍惚意识到,经过陆大小姐这么一闹,他先前的顾影自怜都不见了,只剩满心满眼的气愤。

林扶风四下张望,房间静极了。

抬头一望,落地窗外,冥蓝夜空中,一轮明月,皎洁异常。

林扶风嗤嗤一笑,眉毛弯弯,眼睛弯弯,努努鼻子,细声细气自语道:“早说嘛,费心让我生气来着,要你可怜,丑八怪。”

昏幽而长长回廊之上,套身白衬衫卡其裤的清隽少年缓缓自阴影中走出来,一张俊秀的脸孔上,散发着温柔的光辉。

霍英治凝睇几步开外,陆青原地踯躅。

霍英治侧着脸留神,双手插进裤袋里,缓缓轻声道:“陆青,我一直在找你。”

陆青微微一笑,笑容薄淡,轻描淡写道:“霍学长,劳你大驾。”

“叫我英治,陆青。”霍英治趋身上前,想要伸手搭她肩膀,少年语声轻轻,“我竟不知你境况维艰,要叫你这样寄居在林家,唤她大小姐。”

陆青避了避,侧身让出通道,这时欠一欠身,“承你关爱,霍学长,我现在很好。”

霍英治怔忡,手伸在半空中,到底还是垂了下来,收进裤袋里,漫声道:“罢罢罢。我也有我的骄傲。”

少年长长眼睫垂了下来,蝶翅一般扑闪扑闪的,轻轻温言:“日后可要我帮忙,陆青,你一定要开口。”

陆青微笑,“一定。”

陆青的目光静静越过霍英治肩头,陆青静静道:“大小姐。”

大小姐林切月杵在不远处,那阴影中的角落,也不知她来了多久,听了多少。

林切月通身黑白两色,套件一字领小礼服,身段袅娜,款款走来,一只长而纤秀的手轻轻搭在英治臂弯里,嫣然一笑。赫,陆青睁不大眼睛,只觉眼前一团艳光,逼得人昏眩。

陆青欠欠身,分外温柔,“生日快乐,大小姐。”

大小姐也分外温柔,“陆青,这便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么,要叫我看到这样一出戏,戏名该叫《西厢记》吗?”

林切月眼波流转间,一种锋锐令人心折,只见伊人嗤笑一声,“嗳嗳嗳,陛下,我可是真真切切当了回红娘啊。”

她趴在英治肩膀上,食指一挑英治下颌,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浓郁的红酒香气。林切月吐息,轻轻一问:“咦,张生,表露衷肠,真是痴情啊。”

霍英治皱眉,打掉切月的手,“拉斐红酒?什么年份的?你喝了多少?林切月,你醉了,别发酒疯。”

林切月拦腰抱住英治,摇两摇,洋洋道:“英治陛下,抱我下楼去,本小姐要你一起切蛋糕。”

霍英治推她不得,连连苦笑,这才抬头,想要说抱歉,却发现,能让他说抱歉的人,已经无声无息地遁走了。

霍英治摸摸面皮,无端端地惆怅起来,喃喃:“陆青,我霍英治,就这么面目可憎仪态可诛吗,要叫你这样离开……”

忽然之间,为止先生变得繁忙起来。

这人早出晚归,陆青十天半月见不着他一面。

倒是以往,十天半月见不着面的大小姐,忽然之间,常常在陆青面前晃荡。

看她一张艳丽面庞,似笑非笑,眼底棱光闪烁,陆青坐如针毡,食不下咽。

伊人还托腮,巧笑嫣然道:“吃啊,陆青。我让连叔特地寻来精细骨瓷英式茶具,周末我们一起喝下午茶可好?”

好,怎么不好,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这日周末,正是秋高气爽,午后的林氏宅邸,四下阒静一片。

二楼露台上,四季长青的藤蔓植物将四壁遮盖得严严实实,几把藤制摇椅,一张清漆长桌,桌上几碟精致小点配英式红茶,实在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林切月拎一瓶酒,踢掉拖鞋,赤足踩在细洁红瓷地面上,跌在摇椅里,对牢瓶口就是一灌。

“坐。”林切月轻点下巴,大小姐很随性,“你喝茶,我喝酒。”

陆青不动声色,择了张椅子便抱膝坐了下来,相当缄默。

少年抬头一看,蓝天白云,云卷云舒,这秋日午后的悠长岁月,真正静好。

林切月半晌也不做声,只听摇椅吱吱响。

这人摇两摇酒,酒瓶空了大半,林切月打了个酒嗝,“额……”

她又轻轻道:“我有一个好爸爸,及时行乐,这是他的信条,也是我的信条,我十多岁便把香槟当水喝,我的酒量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陆青支起耳朵,作聆听状。显然,这姿势相当讨喜。林切月来了兴致,絮絮道:“我得空便坐在这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酒窖都叫我给搬空了,连叔管我不得,总说,我这性子也不知道是随爸爸还是随妈妈,倔到底。有时候,是和相熟的朋友一起品品酒,聊聊天。有时候,是和英治,只要跟他在一起,即便是握一握英治的手,我也高兴得很。林家人似有一见钟情的情结,但凡喜欢一个人,会喜欢一辈子。我是,爸爸也是。”

陆青微微一震。

林切月一双大眼睛缓缓掠向陆青,凝神定睛钉看陆青,这目光如此慑人。

陆青下意识地捂住左胸,胸口明明没什么,可是她分明觉得破了一个大窟窿。

林切月轻轻搁下酒瓶,轻轻道:“有朝一日,英治若是因你而离我而去,陆青,你要相信,并且确信,最好祈祷,永无这一天。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时我会干出什么来。”

这人微微一笑,笑容灿似繁花骤绽,不胜妍丽。

陆青钉过去,轻轻道:“大小姐,这是警告吗?”

林切月食指抵唇,“嘘,陆青,这是威胁。”

陆青抽搐,“受教了。”

林切月笑吟吟,姿态忒大方,“你我心知肚明便是了。”

她又取来一袋文件,搁在清漆长桌上,缓缓推到陆青面前,缓缓道:“陆青,你魅力至大。”

陆青“咦”了声,蹙眉道:“这是作甚?”

林切月敲着指节,不急不徐悠悠道:“你不看看吗,这可是林氏为止公子四处寻来的复制品,有的人眼睛像你,有的人鼻子像你,有的人嘴巴像你……但凡有一点点像陆青陆大小姐的地方,这人都会被收进林大少的后宫里,真是……痴情啊。”

陆青一愣,半晌才醒觉道:“你调查你爸爸?”

林切月嗤笑,“你说呢?我道是什么,做父亲的,大半日子在忙些什么,真真为城中娱乐报刊添砖加瓦,太荣幸了啊。”

尾音拖得老长老长,大小姐声音里的讽刺意味止都止不住。

林切月又支起额际,“我细瞧瞧你——”

这目光如此专注,尖如细针。

陆青垂下头。

“你哪里好呢,我爸爸居然喜欢上你,英治也对你青睐有加,听说,我那二宝叔叔,也对你欢喜得很。”林切月伸出一只手,挑起陆青下颌,言笑宴宴,“陆青,你哪里好呢……”

往常看她对牢霍学长做来这动作,男的俊,女的俏,倒是赏心悦目得很,可是今趟搁在己身,陆青生觉羞辱,下意识地打掉她的手,面色凛冽,“林切月,我敬你一尺。”

“我还你一丈。”林切月回道,丽容上还挂着笑靥,手上却不闲着,掴了下去。

陆青避了避,却没有避开,被她掴了一巴掌。

陆青大愕,似不能相信,这是林氏家教。

林切月摊开五指,吹了吹,一脸嫌弃,“打了你,还怕脏了我的手。”

林切月站起来,把臂横胸,居高临下,蔑视,这是红果果的蔑视,“怎么,你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你还想还我一巴掌,嗯?”

陆青无话可说,无言以对。

是她自找,与人无尤,这的确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也是个打人的好地方。

陆青缓缓站起来,动作很慢条斯理,可总带种说不出的沉静从容。陆青欠欠身,“大小姐,失陪。”

她拍门离去,独留林切月一人立在露台,风中送来植物辛辣的清香,林切月一掷酒瓶,碎片四溅,公主殿下冷声轻轻道:“什么东西,婊子。”

再怎么不快活,日子也就这样过了。

光阴如箭,岁月如刀,陆青有时候想,假如真有上帝,那也是旧约里那样的杀神,而不是新约救世主,因为他的本质是残忍的,你看,连代表时间的词,都用得这样杀伐,好像人们注定都要在流光中受苦。

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节,陆青收到一封航空贺卡。

林宅雕花大铁门旁,老式的绿漆邮筒里,一封白底蓝边的信壳静静躺着。

盖着荷兰邮戳,沉壁的字迹一笔一画,力透纸背,堪堪一句:陆青陆青,我想念你至深。

叫陆青情难自禁,泪盈于睫。

沉壁沉壁,我亦想念你至深。

柔和灯光之下,陆青铺开信纸,隐约闻到上面旧花痕散发出多年以前的香气。陆青恍惚间,看到年少的自己,趋身上前,伏下头,寒冬里,男人把围巾绕她脖子上。小陆青鼻端里渐渐闻到一缕清香,想是自沉壁身上带过来的,是他用的肥皂,抑或是洗发水。

陆青用单手蒙住眼皮。

这人是她的父亲,是她的兄长,是她的初恋……是她人生中所有角色的统一扮演者。

沉壁啊,沉壁,我期望你带我离开。

带我回家。

可是,她的家,到底在哪里呢?陆青潸然伏案,轻轻睡去。

翌日,陆青封好信口,待她要写地址时,才蓦地发现,沉壁并没有留下去处地址。

他此番全是祝福,他并没有要她联络的意思。

他已经放她独立。他在跟过去告别。

陆青捂住左胸,像被人一刀砍在肋骨上,疼痛难忍。

这一日,长平市是一个沿海城市,隆冬里并没有下雪,天黑得快。陆青独坐大房间里,对牢信壳,无语凝噎。她手中一张素描铅像捏得皱巴巴。

是英年沉壁细长拖延的眉梢眼角。

特地报名绘画班,学了这么久的素描,长夜凄清,陆青的眼睛好似放映器,把记忆中那个叫沉壁的男子打到脑海深处,一点一点描摹到生宣纸上,她怕某天晨光里醒来,突然记不清沉壁的面貌。

痛啊,太痛了。他不要她,他不要她了。他不会回来了。

誓言最美好的地方,的确,不在实现,而在相信。然而,誓言最残忍的地方,也在相信,若是不能实现,届时怎么办?怎么办?

该日,男人也轻轻说:“囡囡,留你在舅舅家住几天。”

又一个男人离去之际,“陆青,我将你托付于我兄长为止,至我回来,他都将照顾你。”

她在一个又一个的房子里辗转多年,却从未真正属于过某处。

除夕。

是夜,林家悉数人齐。

宴会厅灯全部打开,亮如白昼。

马蹄形长桌主位上坐着林敢先生,林老先生闭门养病多日,这还是陆青第二次见到他,气色尚可,精神气全藏在一双眼睛里,看人的目光,像冰锥子。

林先生点点右手座,很是温厚,“连生,坐。今天大日子,不必拘礼。”

连生白衣黑裤,一双秀长眼睛里晶光潋滟,男人轻轻欠一欠身,“是,老爷。”

左手座下自林为止起,空着一位,然后是林切月,最后是陆青。

陆青旁边是实心雕花偏门,这时门畔白衫黑裤的菲佣欠一欠身,“请,大少爷。”

这还是陆青第一次在正式场合见到林扶风。

林扶风走路的姿势很奇特,左脚先迈出,右脚才慢慢点地。

他的右脚,跛了几公分,站着不动的时候,旁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等他走路的时候,才察觉到异样。

他慢吞吞地走到爸爸空着的下手座位。

为止先生亲自拉开椅子,柔声道:“扶风,多吃点儿,难得一家人坐在一起。”

扶风乖极了,“是,爸爸。”

多日不见,为止先生似清减许多。男人照旧着深色西装配白衬衫,严谨得近乎矜持,在陆青看来,竟有一种禁欲的美态,人长得漂亮就是占便宜。

为止侧过脸,轻声温言:“小陆青,你也是,难得大家一处地。”

陆青轻轻颔首,“是,我理会。”

林切月夹在中间,取来一瓶拉斐红酒,抬起手,她执着杯底,这是最标准的品酒姿势,全透明的郁金香水晶杯在灯光下仿佛不存在,鲜艳盈润的酒液像血色的丝绸那样安静地憩在空气里。

林切月凑近酒杯,轻轻一嗅,饱满的果香令人微醺。

她目露陶醉,“上次生日,开的还是八二年份的。这次更甚,还是八零年的。”

林切月摇两摇酒杯,啜了一口,这时侧过脸,唇角一缕酒渍如猩红小蛇,伊似笑非笑,“陆大小姐,要不要来一杯?”

林为止插口:“小公主,你当人人都似你,嗜酒如命,自己管自己,陆青,你别理她。”

陆青侧过脸,浓密睫毛投下阴影,遮住眼底幽光,温言道:“多谢切月小姐的美意。”

“不敢当——”林切月洋洋拉长尾音。

她的手一倾,大半红酒洒在陆青衣襟上,陆青惯穿洗旧的白棉衬衫配黑色镂空针织毛衣,这时浸着黯红酒渍,似一摊血,倒是触目惊心得很。

大小姐语声轻轻:“不好意思,不小心手滑了一下。”

陆青不动声色,“失陪,我去换下衣服。”

上首林先生这时掀掀眼,温和轻轻道:“陆青,我在书房等你,收拾好了,过来说说话。”

大书房里,丝绒幔子遮住一半窗户,柔和灯光,墙角枣红架上,一炉沉香袅袅升起。

实木大桌前,林老先生照旧套件绣有云纹的白衫,室内空调调节得十分温暖,这人架副金丝眼镜据案大写。

这时,陆青已替了件黑色大开襟毛外套内衬白领子,修长眉毛一管高鼻梁,当真罕见清峭。

叩叩叩,陆青以指击门,见林先生打眼过来,这才欠欠身轻轻道:“林先生,除夕快乐。”

“同乐。”林先生微微一笑,虽然倦意甚浓,可是还是叫人感觉他的诚挚,“坐,小陆青。”

陆青拉过紫檀圈椅子,缓缓落座,侧着身子,双手互叠,这种姿态文雅有礼,非常大方。

林敢暗自称许,微微点点头,轻轻道:“陆青,你长大了。”

陆青也轻轻道:“托福。”

林先生看牢陆青,一室寂静,显得他说话声音格外突兀,“陆青,过了年,你便十八周岁了。十八周岁,成年了,可以投票选举,可以办理护照驾照,可以喝酒或者夜不归宿,可以做一些未成年都不可以做的事了。”

他是这样惆怅,“也可以接管一些产业股权了。”

陆青一诧。

她生觉惊异,“林先生,怎么说?”

林先生将案前文件一推陆青面前,含笑温和极了,“你先看看——”

陆青取来白底黑字的16开文件细细阅来。

一个人的气质是从小时一分一厘雕琢而成的,小时候临过快雪晴时贴的人,就连低头的弧度,都不一样。

林敢侧着脸凝睇陆青,像是要透过她,看向谁,深深的眼窝里,藏着许多许多东西。

清癯的男人非常非常惆怅遗憾道:“看,二宝把你教得多好,陆青,我但愿你真是沉壁的孩子。”

他又微笑,柔和灯光打在他苍白而略带青色的脸容上,这人脸上散发着温柔的光辉,语声极轻:“不过,沉壁认养你,自然还是他的孩子,自然,还是我们林家的人。陆青,别怕唐突,便是唤我一声爷爷,也是应该的。小陆青,别拘着,自在些。”

陆青缓缓合上文件,缓缓抬起头,看牢林先生,目光格外明亮,缓缓轻声道:“原来,一夕之间,我已身价数亿。”

她力持镇定,指节却紧了再紧,手背青筋暴突。

“要不要喝一杯,压压惊?”林先生取来案上清酒,斟了半杯,搁在陆青面前,分外温厚,“这种日式清酒,非常绵软,不会刺激人。”

陆青握握青陶瓷杯,杯盏颤了颤,淡褐波光潋滟。

她轻轻啜了口,啜了一口又口,仿佛借此来整理某种情绪。

林敢十指交叉,静静说道:“先前你生父陆铮名下一栋房子价值几十万,加上沉壁市区寓所一幢,还有沉壁一手所创的电讯公司股份,足有百分之八十,这些都由你接手。”

他顿了顿,似是在斟酌着什么,很有些慎重意味,“陆青,你手中文件,是林氏集团百分之十的股份,签了字,立刻生效,日前我已请律师行公证过。”

陆青呼吸维艰,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为什么?这是……林先生,您可否说清楚,我,不大明白。”

林先生站起来,绕过长桌,踱到陆青身前,轻轻搭她肩膀,轻轻道:“你不必惶恐,陆青,这是你应得的,这是二宝的股份,他不在,你在,给你,和给他,都是一样的。”

林敢又踱到大片落地窗前,拨开丝绒幔子,抬头一看,黑丝绒般广袤的夜空,一轮明月,晶光灿烂。

男人侧过脸,低声呢喃:“你说,外国的月亮,是不是特别的圆呢……陆青,林氏牵着你,你牵着二宝,那末,总有一天,他会回来吧,二宝会回来的。”

他一而再地肯定:“会回来的。”

陆青鼻酸。

少年伏案,倦极了。

林敢站在几步开外,隐在阴影里,声音却分外柔和:“陆青,过年,这也是压岁钱,签字吧。”

陆青执笔不语。

这是一支金边钢笔,看得出非常名贵,用了很多年的样子。

“这支笔,随我签过上千上亿合同。林氏做的是船运生意,动辄数十万,每一笔利润都非常可观,甚至可以说是暴利。陆青,你只需每年年末,在股东大会上,露个面便好。”林敢又微微一笑,笑比不笑更显决断,“陆青,你坐的,是林氏沉壁公子的位置。”

陆青巨震。

林敢合上文件,小心锁进壁间保险柜。

这才转身,林先生伸出萼骨大手,搭上陆青头颅,男人微笑漫声道:“下次,你也可以把红酒倒在小切月的身上,你也可以说,不小心手滑一下。陆青,即刻起,你有这个资格了。”

陆青一再巨震。

她抬起头,打眼过去,眼神带一种锐气切肤而来,然而看到林先生始终微笑,这人周身流露出一种纯天然不含任何防腐剂的自然亲切。陆青怔了怔,蓦地眼神一变,眼里含着一层星光的水色,晶光璀璨,分外动人。

她的声音也分外动听:“林先生,您,相当厚待我。”

陆青欠一欠身,轻轻道:“我以沉壁为荣。”

陆青又欠身离去,独留林先生一人倚窗而立,男人摇两摇清酒,对牢长窗明月,微微一笑,“你可知,我也以你为荣,我的孩子,至爱你也至恨你,要叫你这样狼狈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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