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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矛盾和挣扎

于是日子就这样安稳地过。

“这里……”某日轻禾在翻看卷宗的时候忽然皱了皱眉头,“隆阳十三年,正月十三,祁平县平安珠宝当铺招劫起火,原因不详,库房损失数……”她皱了皱眉头,“见细账……”

“为何这个这么特别?”轻禾好奇问道,因为平常之事都为简笔记过,少有令算细账,更何况这个当铺只是生意买卖之行,而知意楼对生意买卖上的事情记载向来不多,为何这次要有大书之势?

慕秀林正在喝茶,听闻此话,双眼一眯,转头看了看她,顺手抽出了另外一本卷宗来,翻了其中一页,摆到轻禾眼前。

“玄武元年,四月廿五,湘西县平安珠宝当铺——又是这个当铺——招劫起火,原因不详,库房损失数……”轻禾惊讶道,“见细账……这个,跟刚才的好像……”

慕秀林又拿了一些出来,翻好页数,悉数摆在轻禾面前,轻禾连忙一遍遍看来,惊讶之情愈甚,竟然,连同安阳城及周边大大小小足五家珠宝当铺的库房,在七年内招劫五次,而且,全是平安号珠宝当铺,全部见细账……轻禾紧皱眉头,不知道想着什么。

良久她才抬头。

“这个……”轻禾指着卷宗,“这个平安珠宝当铺,是不是跟知意楼有着什么关系?”

慕秀林点头,“平安行本来是知意楼的产业。”

他站起身,从暗处拿出了另一些卷宗,数量不多,但是轻禾从未被允许看过。轻禾看着他翻出了几本,选好页数摆在她面前,不禁心神一动——这些就是那方才的卷宗所言明的细账!

她一本本看来,果然其中失落的物品钱数都详细记载,平安珠宝当铺为典当行,库房里的东西很多都是死当,物主因无钱赎回而永远归当铺所有,库房招劫,损失的大多数都是各式各样的珠宝,账簿上具有估价——这么五起的总值——

“竟然有三万余两……”轻禾轻呼一声。

“平安珠宝行为我朝最大的典当行,”慕秀林平静地说道,吐字清晰,“知意楼的产量业中,也属它所占的份额最大,行里不仅可以典当,老板们也兼有鉴定字画珠宝等功夫,从第一次隆阳十三年以来,平安行持续招劫,知意楼损失不小。”

轻禾皱紧眉头,想也想得出这案子至今未破,她抬首,“莫非你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查这件事情的?”

慕秀林却没有回答,径直道:“第一次被劫,因为没有防备,还有情可原,但出了此等事情之后,知意楼严命平安当多加防范,可是敌暗我明,时间太长,难免会有所懈怠,终是抵挡不住,”他眉峰一肃,“一连五次,每次都是被人快速侵入后放火杀人,走的路线像是早就熟悉了一般,丝毫没有多余的步子,然后就将库房抢劫一空,而且盗匪中竟然无一伤亡,也就是说,没有人看到他们的面目。”

轻禾险些听出了一身冷汗,瞪大了眼睛眨了眨,却又很想听下去。

“有没有找到罪首?”她问。

慕秀林摇了摇头,“至今未果……既查探不到有什么盗贼五年间在安阳城内附近经过,也查不到那批珠宝的下落,”他顿了一下,“他们劫的钱财中,大多数是珠宝玉器,古玩书画,金银饰物,金银可以熔铸,但是珠宝玉器和古玩书画必须变卖才能得到金银,这些失窃东西知意楼都有备存底单,一旦在市面上流通,知意楼十有六七会察觉,但是迄今为止——没有发现任何的线索。”

“那些人如此势如破竹……”轻禾轻声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有内应?”

“最开始我们也是这么认为。”慕秀林道,“但是平安行虽然都是知意楼的产业,却互不相干,各个店的老板都是分别聘请,第一次劫案之后,我们还特意调换了安阳附近的人事……就连库房的路线图更不是由同一个地方的工匠所设——”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眉峰一挑,眼神骤利如星辰,像是想到了什么。

“轻禾!”他忽然叫道,“你把左侧的所有记录都拿给我!”

轻禾正在思索这件事情,听这一声喊险些被吓了一跳,连忙将自己左侧的本子都搬到他的面前,慕秀林也不客气,直接坐下,一本本翻阅起来。

他翻阅得极其快速,快得看不清里面的字迹……要说是查页数还差不多……轻禾颇为惊奇地看着慕秀林,隐约也想到了什么,却又摸不到头脑,看他专心翻动,衣袖挥动之间,沾上了旁边尚未收起的砚墨,黑了一片,煞是好玩。

轻禾不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慕秀林却也只是略微抬头,然后立即又沉了下去。

“莫非我找到了什么关键……”轻禾见状,感叹道,“如此大功——”她的语气又炽烈了起来,一双眸子闪闪动人,“是不是我就可以去总楼了?”

她三句话不离总楼——慕秀林翻东西的手终于停住,抬起眼睛看着他,好半天才说:“多谢……”

轻禾听到高兴得很,不过慕秀林很快就说了下一句:“天色已晚,你还是先回去睡觉的好。”说完又沉下了头。

轻禾噎住。什么天色已晚,早已经三更了好不好?但是好在她从来不喜跟人发脾气,没有多说什么,还是轻声地退了出去。

慕秀林在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抬起头,一直到她渐渐走远……直至脚步声消失,他的眼神很安静,但是又带着一丝丝别的东西……仿佛,是矛盾和挣扎。

他站起身来,熄了灯,背了双手,望向窗外,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看不清他的想法,只能看见他侧脸的发丝,在夜风的吹拂下狂乱地舞着。

俄而,他伸手入怀,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响筒,却握在手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没有打开。

夜空中忽然传来了一丝振翅的声音。

慕秀林猝然一抬头,眼光微动之间已然明白,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将响筒放回怀内,打开窗子,伸出左手在空中停住。

他的手腕秀致而文静——不多时,一只鸽子便扑楞楞地停到了他的手上。

“好乖……多谢你。”他抚摸着那只鸽子,眼底有着很深的温柔。

然后他从鸽子腿上取下了一个铜管,打开来,取出里面的纸条来看,然后将怀中的另一张纸条放了进去。

一抬手,想让鸽子飞去,没料到那只鸽子竟在他身旁徘徊了很久,咕咕地叫着,不肯离开。

他不禁失笑,又伸出手来抚了抚白鸽的羽毛,轻声说:“小白,回去吧,我还要办一点事,很快就回。”

他管一只鸽子叫小白……而那只鸽子好像也听懂了他的意思一般,轻轻“咯咕”了几声,有些委屈地扭了扭白屁股,终于扇了扇翅膀飞走。

他继续又望着夜空,刚才是望着轻禾,现在是望着一只飞走的白鸽……

“大概你会记恨于我。”他慢慢地说道,对着夜空。

“不过我又能如何……”他闭了闭眼,低眉转身,姿势优雅沉静。

“我要回去了。”

慕秀林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刚夹了一筷子菜,语气很是随意,可满桌子的笑谈声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消失无踪,慕秀林慢慢且优雅地吃完这一筷子菜,发现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抬头望了望都在看着自己的众人,好心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我要回去了。”

最先有了表情变化的是黄多蕉。这个在这里白吃白喝还成天让他提心吊胆的人终于要走了……他努力控制住面上欣喜的表情,露出了一副正常的关切神态,“先生怎么忽然要走了?”

“哦……”慕秀林答道,“东西都看完了,当然该走了,这些日子劳烦打扰。”

“哪里哪里……”黄多蕉连声道,“先生……呃……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他这一句话问得甚是小心,可惜慕秀林正好又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嘴里,无法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那就好。”黄多蕉点着头小声自语,然后别人也终于反应了过来,一时间挽留声问候声此起彼伏,慕秀林微笑着一一应对,然后又转向黄多蕉,微笑道,“黄先生,我想带一个人回去。”

于是全场又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眼睛都瞪得很圆,“江南弦歌,十三雅意”……那可是总楼啊!

“出什么事情了?”轻禾正过来端上最后一道甜点,看到厅中的异状,不由得好奇问。

慕秀林也不回答,只是转头看了她一眼,便回过头来,认真地说道:“就是苗轻禾苗姑娘。”

“唉唉,这也难免。”成榆一边嚼着鸡腿一边感叹着,“想想慕兄和苗姑娘,嗯嗯……无论是相貌还是品行,都是才子佳人,嗯……当仁不让……”他继续撕咬着鸡腿,“带回总楼去也是正常的嘛……”

“唉……”小叶叹了一口气之后把酒碗放下,“苗姑娘怎么就看上了那个……”他说到这里含糊了一下,不过大家都应该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他有什么好的,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真不知总楼里要他干吗……”最后的话音又低了下去。

“好啦好啦!”黄多蕉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诸位也请回,咱们,嗯……就当是过着一个月的热闹,热闹完了一切平常……散啦散啦……”

众人吃饱了饭菜三三两两出去乘凉。在远处的厨房里,轻禾对着落日的长空,微微抬起自己的手掌,掌心细嫩,有着自己的纹路,数目不多,却平静地伸展着,纹路分明。

然后有泪水落下,落在洁白的掌心。

她笑着,一边笑一边止不住地落泪。

山路陡峭。

马车在摇晃,轻禾一身石榴曲裾,在车厢中随着马车的晃动,轻哼着一首曲子。

曲意轻快,像是一首童谣,又像是一阙诗篇。轻禾心情很好,素来白净的脸颊都因为微红显得颇为娇媚。

庆贺挑开车窗的挂帘,向外望着,山路风景很好,周遭蔓延的青翠层层叠叠,远望不尽,更远处的山峦迭起,顶上有云雾萦绕,真真如幻似梦。

“真好看……”轻禾感叹着,一派小儿女情态。她虽然面貌娇俏,但在知意楼的时候显得非常大方聪黠,让人忘记了……她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

也可能是因为她如今终于达成了自己的梦想,可以放下一切的警惕和紧张,真正地放松。知意楼时的她是美丽的,现在的她不仅美丽,而且透出一种真正的快乐。

“慕先生!”她回头叫着。

马车里颇大,慕秀林坐在车厢中的一角,像是没有习惯白天赶路一样,阖目休息,如此好的风景,他却好像没有心情去看,只是一个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连轻禾叫他,他也只是略微睁了睁眼睛,望了过去——眼神还有些迷离般的飘忽。

轻禾怔了怔,她不明白缘由,回总楼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也许只是因为想起了那件离奇的劫案还没有解决,所以才会如此的吧——轻禾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看他沉静的面庞,忽然从心底泛起了一种暖意,这种暖意一直泛到了眉目间,她觉得自己的脸上都微微地热了起来。

“你的唇很好看……”轻禾喃喃地道。

她的这句话说得颇为大胆,慕秀林双眉微动,一下子睁开了眼,明镜般的双目带着不自觉的诧异望向她。

她并不闪躲,看他望过来,反而嘻嘻一笑,她只是觉得很开心,很开心,也许现在的自己在别人眼中显得不正常得很……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她又没有说假话——她看见他如此反应,不知为何,那种暖意更甚,她忽然间凑到了慕秀林的身边,看他的一动不动,眼神明利,却又在深处有着更加慌乱的神色——

“谢谢你。”她轻声说道。

然后她便忽然间吻了上去。

那是一个很轻的吻,却极为温暖——那种温暖里面不仅仅是感激,而且有着倾慕,有着依恋……有着……一种不加任何杂质的喜欢。

我谢谢你……我喜欢你。

车夫正在赶车,忽然间车厢大幅度晃动了一下,他愣了愣,回头有些抱怨地说道:“二位,山路险着呢,两位小心点……前面就是长平关啦,车上没有车下舒服我也知道,再忍忍就好……”

轻禾刚刚因为慕秀林的突然移身并拉开她的肩膀而将两人分开,她心中的暖意仍未熄灭,整个人不知身在何处,车夫的话也听不真切,只是片段。

小心……前面……长平关……

长平关!

轻禾忽然睁眼,仿佛忽然被天雷击中,她清醒了起来,怔了几秒,就忽然有一种凉意从头顶向脚踝处散发,那一点暖意顿时无影无踪,整个人像是被慢慢泼了一盆凉水般彻底。

她瞪大眼睛望向慕秀林,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几乎全是深黑的瞳孔,上面写满了不可置信……

慕秀林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任她这样望着,毫无逃避。

“这不是去扬州的路。”好一会儿,才听见轻禾说道,她一开口,语音就有些发颤,浑不似平时的甜美。

“长平关往西北……这不是去扬州的路……”她慢慢地说道,像是不太相信,但是又由不得她不信,“你……”

她自语说到这里,忽然哽住再也说不出来,像是所有的一切,都是泡影,都是幻灭,都是镜花水月。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她说道。

慕秀林已经闭上了眼睛,像是不忍看她如此的表情,却毫不留情地开口,话音利落,犹如审判:“洛阳金刀田府之女田淑兰,三月前忽然失踪不见,田家上下各方找寻未得,终高价请托知意楼。”

他伸手入怀,拿出了一张纸。

那就是知意楼的委托单,上面的黑墨朱砂,起行格式,轻禾已经见得太熟太熟了,她定定地看着那张纸,看向上面的名字……那是自己以前的名字。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的语气忽然出奇的稳定。

“从你在应招的时候,写的那首诗开始……”慕秀林说道,“你忽然失踪,田家从来未有你的画像,凭印象画出差别甚大,令尊便从你房间里找到了一张纸,上面有你的字迹。”

他顿了一下,“连写的内容都是一模一样的。”

“于是你就让我加入知意楼,其实目的是留住我,以便随时交给我爹。”轻禾低低地接道,“你做得那么像,我一点也没有看出来……你教我习字,给我看卷宗,原来都是为了留住我……都是为了这一笔委托……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努力让你认可……我还以为是你——”

她的话音忽然顿住,眼睛里的悲伤再也不可抑制,她还能说些什么呢,这一个月的温暖,这一个月的付出,这一个月的心照不宣,原来……都是计策,都是骗局。

还有刚刚发生的那个吻,如此的讽刺,如此的悲哀。

“不是骗局。”

慕秀林忽然说道。他抬眸,眸色明利,却又有着难得一见的认真和坚定,如此外露。

“如果这一个月的生活,你感觉欢喜,就不是骗局,如果重来一次你还愿意经历的话,就不是骗局。”

轻禾怔了怔,随后又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发的凄凉。

“你是说,你看我想进来,所以才收我进来,你看我想学,所以教我习字,你看我想了解,所以给我看卷宗,与我商议案件,然后——一个月之后,你又统统收回,打回原形。”

“你以为我是怎样,我是逃出来好玩的吗?”她的眼泪终于忍耐不住,夺眶而出,“你以为我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离家出走好玩的吗?你给了我希望,又亲手把它毁灭。你有没有想到我会是什么心情?你……真的不如什么都不给。”

她话音至此忽然止住,像是伤心到了极点无法再接续下去,她狠狠地闭了眼睛,忽然间掀开车帘,就要跳出车外!

慕秀林一惊,车子正在山道上形势,这条山路极险,她这时候跳车离开……他反应也颇为迅速,侧身一伸手便拉住了轻禾的手臂。轻禾左手被他拉住,一跳不成,忽然手腕一扭,竟然是金刀派田家的擒拿手!

原来她会武功,只不过为了不被人怀疑,所以一直无法使出。她的武功虽然只是平平,但是一捉即中,她一咬牙,手上施力,只听小小的“喀”的一声,慕秀林的手腕被生生卸了下来!手腕被卸得痛楚非常,慕秀林顿时眉头一皱,冷汗盈额,右手上顿时没有力气,被轻禾轻易甩脱。

其实轻禾着实一呆——她没想到过程竟然是这么轻易,她并没有很好的机会好好习练田家的武艺,每次跟几个哥哥过招都会在十个回合之内落败——他竟然真的没有武功!轻禾以前本不会用武功对待一个常人,但是此时电光石火之间,她也不能想多,一咬牙,右腿加力,又要俯身跳出车外。

他的左肩又被扳住,慕秀林右手腕被卸,竟然咬牙扑上,用左手继续拉住了轻禾。轻禾气急,猛然回身,右手又擒住了他的手腕,正要用力——

她却犹豫了那么一刻,一抬头,正好与慕秀林对视,他因疼痛喘息甚急,却抬了眸望着他,神色不减锐利,也不减坚决。

“回来。”他咬紧了牙说道,“我们可以细谈……”

轻禾心中忽然一痛——她不知道她痛的是什么,是他的不理解,是他竟然如此的坚持阻拦她离开?她是心痛他身上她给予的痛楚,还是痛恨这一场骗局,这一场天地间错落的命运……

抑或是所有所有的一切相叠加,铺天盖地,无法分别。她已经捏紧,然而却无法再下手卸去他的右腕——他的手很是漂亮优雅,那只手曾经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笔教她如何写字,手上的温度掌心的细纹,手腕突兀的骨节,那都是她一月里宝贵的记忆,如此的宝贵……如今记忆已经不堪,她还要再次亲手毁掉一次么……

然而还没有等她决定下一步的动作的时候,整个车厢猛地一歪!

原来他们两人在车厢内争执,车厢晃动得厉害,车夫着慌,回头想去看怎么回事,便在慌忙之下猛地紧了缰绳。

天气炎热,那马儿本来就比较烦躁,一吃痛之下前蹄起立,猛地长嘶起来。等车夫回头之时,才发现前面正是一个大转弯,他大惊,什么也不顾地往左一拉,马儿立刻被拉得左转,没有失足悬崖,可是车子却由于惯性,猛地甩向了右侧,右半边的轱辘悬在了悬崖之外!

轻禾正位于车边,这一猝不及防之下,车门大开,她没有扶持,立即被甩了出去。慕秀林本不会武功,看见轻禾被甩出,一惊之下,伸手要去拉,可是没想到车厢斜坡甚大,他左手腕被卸无法扶持,整个人也滑出了车厢外,摔到了山坡边。

多亏他在车厢靠里的位置,惯性没有轻禾大,堪堪落在悬崖边上。

“轻禾!轻禾!”他摔得浑身生疼,却顾不上地大呼,叫了两声之后不见回应,他心底一凉,一种针砭似的痛楚泛了上来,他探了身子往悬崖边上望过去——那一刹那他不敢想象如果没有看到人他会怎么办——但是他随即心里一轻,因为他看到了轻禾。

轻禾在甩出去的一瞬间,伸手把住了支出在悬崖边上的一根颇粗的枝条,悬崖几乎没有任何坡度,她的身体几乎悬空,只剩下双手的支撑挂在悬崖边上——慕秀林心里一松之下又是一紧,他连忙道:“枝条支撑能力有限,你快些上来!”

他曾想回头叫那个车夫来帮忙,没想到连人影也不见——原来那车夫胆小得要命,一看自己闯出了大祸,可能会死人,车子一卡住之后便连滚带爬地顺着山路往下跑去,早就消失在转弯处了。慕秀林心中叹了一声,他左手不能施力,单凭一只右手无法救人,轻禾既然有武功,那么应该可以自己借力跃上。

“你先上来要紧!”他只能这样冲轻禾喊道。

轻禾却恍若未闻,她只是往下看了看脚下的悬崖——山势很高,此时又是多雾天气,脚底下数十米处便是云雾缭绕,好似深不见底。她望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抬头看着慕秀林,她的眼中竟然丝毫没有惊慌的神色,镇定得要命。

“我上去——”她居然挑了挑她秀致的眉,语气中竟然带着轻蔑和满不在乎,“我上去之后呢?你继续叫人来抓我?”

这话简直是只能用过分来形容。慕秀林双眉一凛,眼神越发显得墨黑而深不见底,他平时从不全启双眸,眼帘半合之间,明明暗暗自有风华流转,一派神定气闲——此时却业已全无。

“苗轻禾。”他居然叫她的全名,吐字清楚,“你不是任性之人。”

轻禾颤了颤,他其实很难了解她,在很多方面——然而他又不了解他,同样在很多方面。她心中一酸,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笑了起来,在这种环境下看上去更是惊心和惊艳,“我、没、有、任、性——你立个字据或者指天发誓,如果我上来之后你放我走,并且从此知意楼不再管这件事情,我就上来。”她如此决绝地说道。

慕秀林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忽然说道:“知意楼是生意场——”他一字一字地说道,“知意楼不救人。”

他还没有等轻禾说完,径自说道:“其实知意楼在接这个委托的时候,自然在田家调查了一番,田家家产颇丰,自成一派后更是十分兴隆。子女甚多,但却并未有虐待之事。轻禾……”他到现在也不知怎的没有称呼轻禾的原名,只是这样叫着,“你生母早亡,可能令尊待你稍有疏忽,田家的环境也无法让你快乐……但是生为子女,这些年来受其养育之恩,有什么事情,非要做到如此地步?”他深吸了一口气,“知意楼既然答应了委托,就不能无缘无故地撤回,如果其中有什么内情,为何不能上来之后,围炉详谈?到时候,知意楼愿意旁听,并权衡一切。”

他这几句话说得干脆而坚定,毫无回转或是推脱之意,言辞恳切。

轻禾看着他,整个场面安静了好一会儿。

“我是田家第十六女。”轻禾忽然柔声说道,“田家最开始是武林世家,后来从商……我娘本来为我爹的一个贴身侍女,一次风流之后有了我……本来我只是低微的庶子身份,却只是因为‘生有殊色’,在五岁时被过继给正室夫人为子,并许配给西北齐天侯次子为妇,原定为今年九月完婚……”

这些事情,慕秀林自然没有听过,知意楼能得天下消息,但是也无法得到天下消息的全部,慕秀林已知田家对苗轻禾的事情必有隐瞒,他只是细细地听着,目光不离,认真地听着。这种事情,在世家里也是屡见不鲜,不过嫁入齐天侯齐家,如果对于一名平常女子来说,不管怎样,也是一条安稳的享福之路。

但是慕秀林却一点也没有了这种想法,在他听到了轻禾接下来的话之后,“但没有几个人知道,齐天侯的次子……是个天生的白痴。”

“我虽然生在富贵之家,却从小不读诗书,不习武艺,你看到的那一点……都是我看他们练武,偷偷学来的。我从六岁开始,习的是做饭,洗衣,打扫房间,伺候卧床不起的老太爷,是没有人打过我,没有人骂过我,但是我宁愿被他们打,被他们骂,像那些被教训读书习武的哥哥们一样……”

山野空旷,略有回音,她的话听起来是一种彻骨的安静……和凄凉。

“你们说可以权衡,你们怎么权衡?你们可以说服田家不嫁么?你们可以说服齐家不娶吗?”她的语音陡转凄厉,“有一次我碰巧听到我爹和他朋友的谈话,说如果此次姻亲一成,两家结为亲家,田家便可以得到冀南县齐家的所有买卖行产,以后更是会获利无穷。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我只是田家养的一头牲口,将来可以用来换取大把的金银。”

“他们对待这头牲口倒是颇为体贴留意,生怕将来卖不出去。但是我不是牲口,我是人!我是活生生的人!我可以吃苦,可以受委屈,可以甘心做很多人做到甚至做不到的事,只是——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命运而已,只是——想改变什么而已。很多人劝我认命,是啊……我应该认命,像我的几个姐姐一样——但我为什么不能不认呢?我为什么不能不认呢?”

凄厉的话语在山谷间回想,如魔如鬼……慕秀林没有答话,他的眼里是震惊,是痛楚,也是无奈……也许还有一种更深更深的东西。轻禾没有等他回答,她也不需要什么回答。

“其实我知道我苛求你了。”她抬起眸子,对着慕秀林说道,居然还笑了一下,笑容极为的美丽,“你也只不过是做你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她这句话说得很平静,慕秀林却忽然睁大了眼睛,急道:“你不能——”

他说着就伸手,想拉住轻禾,他的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悬崖外,极其危险,一不小心自己也会掉下去,但他浑不在意,只是一心想拉到轻禾——

但是终究是差了那么一尺的距离,远似天涯。

轻禾的眼光迷离了一下,看见他拼命地来拉自己,眼底有了一种非常奇异的神情——那是一种带着温暖的奇异。

她在这种奇异中微笑,在这种奇异中开口:“多谢你,可是,太晚了——”她笑得十分骄傲,骄傲的脸上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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