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悲哀
这世间有很多事情，真的是这么巧的。
轻禾并没有死，尽管她刀砍下去的时候已经抱了死意——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死意，就在慕秀林坠下桥的一瞬间萌发，她看着他墨绿的衣衫在风中荡起，直向那深暗中坠去，不见……心中就忽然变得一片空白，像是五脏六腑所有的东西都被掏空了一般。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种感觉，犹如万念俱灰。剩下她做的事情就像是本能，起身，飞奔，拔剑——她其实并没有太注意那个周无量究竟有没有为他们陪葬——不，其实她不需要结果，在那片墨绿消失之后。
她在失重时隐约恢复了一点思维，她看着与他一同掉落的木屑，感受着从她身边呼啸而过的风……终于有了一点感觉。
这样也好，她用这仅有的一点感觉想着……这样我可以再见到你……
她掉进了一个水潭中，“扑通”一声。
即使是水面，冲击也是很大，落下去的时候，轻禾被砸得险些晕去，但是求生的本能挽救了她，她喝了好几大口水，但是所幸没有呛到，她手脚并用往上浮，不多久，只听“哗”一声响，湿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咳嗽了好几声，已经是浮上来了。
她下意识地游到岸上去，喘了几大口气，神志清醒了几分，忽然之间，她想起来了什么，又一头扎进了那个水潭！
她所希望的没有错！慕秀林也跟她一般，掉进了这个水潭中！她寻到了那个身影，心中顿时狂喜，她紧紧地抱住他，然后费力地游回来，拖他上岸。
刚才的那一点死意已经无影无踪，她现在甚至来不及察看周围的状况，径直地扑到慕秀林的身上——他虽然被救了上来，但是双眼紧闭，湿透的发丝贴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显得触目惊心，连嘴唇都没有丝毫血色。
周无量那一掌，将他伤得很重。
他依旧昏迷不醒，轻禾咬咬牙，用手按摩他的胸口。不知多久，好像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又好像只是一个刹那，轻禾听到身下的人微弱地呻吟了一声，然后虚弱地咳嗽了起来，断断续续的，没有什么力气。轻禾心中又惊又喜，连忙将他的头微微抬起，继续帮他顺气。
又是几声咳嗽，忽然间慕秀林嘴微微一张，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接着又接连吐出了好多，一时间前襟染得一片猩红。轻禾几乎呆住，眼睛一涩，眼泪便忍不住流了下来，她咬住牙，传了一点真力到他体内，想帮助他稳住气息，她的武功只是平平，也没有学过什么救人的功夫，此时几近于乱投医……但是她也没有想这许多，“你要活下来……”她的脑中只有这个念头。
泪光朦胧中，有一只手微弱的握住了她的手腕。
轻禾一惊，连忙定睛望去，之间慕秀林已经微微地睁开了双眼，眼皮下的眸子微转，竟然有点平时的漫不经心的意味，他看见轻禾看着他，竟然在嘴角挑出了一丝微笑。
“你怎么样？”
“你怎么样？”
两个人竟然同时说道，轻禾先是一呆，复言：“我没事，你伤得不轻，你——”
“啊……生死有命，”慕秀林喃喃地道，“至少现在死不了……咳咳……”
他又是低咳了两声，想伸手入怀，取出什么东西来，可惜手上无力，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有取出。轻禾见状，连忙替他伸手入怀摸索，取出了一个小小瓶子，看见他点头示意，便倒出了其中丹药，喂他入口。
这个小瓶与那晚上给轻禾伤药的瓶子很是相似，想必一个是治外伤，另一个是治内伤……轻禾定定地看着这个小瓶子，不禁想起了那时候，慕秀林给自己上药的情形，历历在目……
她神志一恍惚，不禁又控制不住地往回想，知道想起了她刚来知意楼的一些事情——她使了百般伎俩，从田家成功逃脱，一路来到安阳，她那时的心情是雀跃的，她终于成了脱出樊笼的鸟儿！她想进知意楼，“江南弦歌，十三雅意”，那个她从小就向往着的，江湖上的传奇的楼阁……于是她来到了知意楼的安阳分楼，看见正好有人在招人，心中高兴得很，便走上前去——
那个主簿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不停地说她不行不行，旁边还有一位墨绿衣裳的男子，他手中拿着一本卷了边的小册子，正微微抬了眼睛，饶有趣味地看向她。
他的眼睛半开半合，那样的表情她至今还记得，尽管当时她正目不斜视地与成榆主簿对话，但还是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
这就是……人生中的初见吗？
“在想什么……我还没死呢……”
一句低语把轻禾拉了回来，这句话当然是慕秀林说的，他服完丹药，像是好了些，正努力地撑起身，靠在身后的一块石头上。抬起眼睛看着他。
他脸色苍白，双目下有着很明显的阴影，更显得一双眸子深得彻底，他看着轻禾，竟然能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我又没说你会死。”轻禾被他这样轻轻地揶揄了一下，好像已经脱离了危险的样子，便松了一口气，又恢复了正常的神志，这一句话柔和中有着淡淡的抢白。
她说完了这句话，忽然间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抬起头，打量起周围的环境来。
他们的确是落在了这个井一样的谷中，整个谷面积颇大，草木繁盛，有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潭，潭水很是干净，在忽现的晨光中显得颇为宁静，但是颜色深沉，看样子深得很。
如此繁盛的草木，还有饮水之处，却不见有什么动物，轻禾正纳闷间，忽然一转头——看见了一堆白骨！
轻禾掩嘴，神色惊恐，因为她看到的那堆白骨，是人的骨头！那白色的骨头泛着冷光，正是一整个颅骨！
“大概也是发现了蕙风派的秘密之人。”身后一个略显微弱的声音传来，正是慕秀林，“然后如我一般，被推了下来。”
轻禾心中忽然一动，他说的是——如我一般，而不是，如我们一般——他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来的？！然则这个想法只是一瞬之间，很快就被一种悲哀所替代，那是一种悲哀，而不是恐惧。
奇怪，自己应该感到恐惧的，可是没有，她没有，她只是感到悲哀，和……愧疚。
“如果不是我，”她轻声说着，“如果不是我非要坚持，我们根本不会到达这一步……是我害了你。”
“胡说……八道。”后面的声音很快就接道，尽管有气无力，可是说得还是很清楚。
轻禾一震，皱眉转身，“为什么说我胡说？”
“胡说就是胡说，没有原因……”慕秀林闭着眼睛继续轻声说道，他虽然伤势很重，精神却还好，说话的语调甚至颇有一丝轻松的意味，“有这胡说的时间，还不如给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也掉下来。”
话语很是颐指气使，轻禾本来愧疚得很，这一下子冲淡了好几分，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再凝神看他的眉目，很明显地看出了揶揄的意味。
“你不要以为我是跟你殉——”轻禾面上一黑，冲口就说，说了一半又觉得这样子实在是此地无银，便只好止住了不说。
慕秀林却已然面有微笑，笑了一半又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甚是辛苦。
“不会笑就不要笑。”轻禾那一点羞愧之情还没有消失，看他心情很好，便觉得能让他开心也是好的。可是他忽然咳嗽，她连忙上前去轻抚他的背部，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到底怎么样了？你感觉如何？你自己懂不懂医术？”轻禾皱眉问道，毕竟她不懂医术，慕秀林的伤势又定是不轻，虽说服了药丸暂时看上去没事，但是谁知道一天……两天后会怎样？
“还好……”慕秀林在咳喘的间隙说道，还是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反正现在也出不去，好与不好，其实也没有太大关系。”
轻禾心中一黯，不禁急声说道：“什么叫做没太大关系，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兴奋地说道：“我们上路这么久，却毫无音信，知意楼自然应该会察觉，我家那一边在长平关久久等人不到，大概也会来找知意楼要人……到时候可能定会有人寻来！”
她虽然说得很是言辞确凿，但是其中自己也有着担忧。别人何时才能赶到？知不知道自己的位置？说不定等到别人找到，自己早就成了白骨一堆。
慕秀林却听了他的话，好像想到了什么，伸手入怀，拿出了一个筒形的东西。
“这是什么？”轻禾奇道。
慕秀林却不言语，只是教轻禾把下面的一个拉环拉开，然后只闻“砰”的一声响，一朵形状奇怪的烟花便冲上黎明的空中，看得甚是清晰。原来这是一种制作精巧的烟花信号。
轻禾心中略喜，慕秀林却道：“这个能不能被人看到，还要看我们的运气了。”他这句话犹如浇了一盆凉水。
轻禾噎了一下，正要皱眉，慕秀林却又接着道：“我饿了。”
轻禾愕然——他把这里当什么了？还是他们相遇的知意楼吗？上次在蕙风派的厨房外面就因为这样一句话，让她啼笑皆非地开了门，如今的这一句话，让她……转移了注意力，开始考虑别的事情。
他说得也没错，不管在哪里，饭都是要吃的。
整个山谷，只有水潭里的有生物，是一条条游来游去的鱼儿和各种各样的贝壳和田螺，多且不怕人，轻禾抓了两条鱼，用石头打出火星来引燃草木烤着吃，虽然没有任何的调料，在轻禾的手下，却仍然可以令人食指大动。
然而慕秀林虽然说是饿了，却除了喝了一些水，几乎没有吃什么，尝了几口就摇头不再进食，闭目养神。轻禾劝了一下，却也没有什么用处，她只得自己悉数吃掉。
其实一想到使自己的执意才使得两个人陷入如斯境地，轻禾就心中懊悔，食之无味，但是她并没有表现在外面，还是一副吃得很开心的样子。
“既然不吃了，你好好休息。”轻禾说出这样一句话，慕秀林却已经在她说这句话之前就闭上了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重伤后体能本就很差……轻禾心中一黯，叹了口气后起身，以他们所在的为起点，四处绕着这个山谷走动。
她走了一圈用了两刻钟的时间，又回到了原点，这的确是令人泄气的事情——果然这里是没有出口的——一条死路。
轻禾叹了口气，本来就是如此，她也没抱什么希望，现在她最关心的，是慕秀林的身体——她走了回来，发现慕秀林已经醒来，而且眼睛睁得很大，完全不是平时的半开半合的风致。
那是——遇到了什么危险的警觉——轻禾瞬间就反应到了这一点。
“怎么回事？”轻禾紧张地问道。
“刚才，你有没有发现有什么地方地势很高？”慕秀林说话急促，加上面色苍白，看上去很是令人心惊。
“到底是怎么回事？”轻禾进一步追问，慕秀林没有回答，却低头看了看他们的脚下。轻禾也低头，于是立即发现了是怎么回事——在他们脚下，已经有肉眼可辨的一层淡淡烟雾萦绕而起，现在还只是透明地匍匐在地面，但是有着逐渐上升的趋势！
“是瘴气。”慕秀林说道。
怪不得这谷里没有任何的飞虫走兽！轻禾骇然，她记得——刚才走过来的时候，有一个地方是一个小小山坡。
“我们走！”轻禾连忙扶起慕秀林，两人一起朝那个山坡移动。
瘴气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两人在走路的时候都必须用衣袖捂住口鼻，以防吸入，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那瘴气已经上升到足有一人高了，而且没有继续下降的趋势。
“你怎么样？”轻禾焦急地看着一停下来就坐倒在地的慕秀林。
后者紧闭双目，像是在调息，好一会才说：“这里不行……还要更高！”他努力地睁开了眼睛，“上那个——突出的岩石上。”
轻禾随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块嵌在山壁上的凸出岩石，她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一运功力，携着慕秀林就往岩石上跳去。
轻禾的轻功本来就是偷学而来，这一跳，堪堪到了那石头边上，就要力竭，她连忙抓住了凸起的一角，她上次“坠崖”时手上的伤本来就没好，这一次更是鲜血淋漓，她咬牙挺住，却没有继续向上的力气。
千钧一发的时候，一只手同时也扶住了那块突出的石角，然后用力一撑，轻禾的压力顿时减轻，一使劲翻了上去，当她喘息未定的时候就明白了发生什么事——“你不要命了！”她冲着刚一上来就卧在地上咳得喘不过来气的慕秀林喊道，一边连忙拿出了那个小瓶子，倒出来了最后一粒丹药，喂给他。
此时她完全顾不上察看脚下的瘴气到了哪里，直到等慕秀林终于喘过气来，脸色稍稍有了一点红晕，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瘴气却持续了足足有一个时辰，越来越浓厚的黄色的毒雾飘散了足有五米多高，几乎与他们立身之处的岩石齐平，他们最后不得不死死掩住口鼻，以防些微风动，就在他们脚下的致命毒雾会飘上来一点。
等到一个时辰之后，雾气好不容易散去，轻禾便携着慕秀林跳了下来，两个人都是筋疲力尽，轻禾却顾不上自己，继续为慕秀林传入真气，以稳定他的伤势。
良久，慕秀林睁开了眼睛，道：“这一阵过去了就好。”他顿了顿后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种瘴气名为腐柳瘴，因为地形和植被特异而起，约为一月一次……这一次过去了，至少一个月以内都不会有麻烦。”
轻禾点了点头，也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好一会儿只是说：“我不担心瘴气，我只担心……”她咬了咬下唇，终于说了出来：“我只担心你。”
她觉得自己都有些奇怪，之前在知意楼的时候，她可以不顾世俗的眼光天天半夜去他的房间，在马车上可以毫不犹豫地以吻道别，表达自己的喜欢和感激……然而在这种时候，她却连承认心里的一句担心，都要花些力气。
慕秀林看着她，是用那种眼中深邃的光芒看着她，然后伸出右手，慢慢地抚了下她的额头。
“傻瓜。”他轻轻地说，是那种特有的带着温柔的语气。
然后手臂垂下，他又昏睡了过去，他的体力已经消耗太多。
轻禾看了他半晌，随后起身，找了块他即使醒来也看不见的地方，无声痛哭。
其实她是知道她现在无法说出口的原因的，是因为自己已经做错了——她太想去改变什么，所以她逃出家门，所以她为了能进入知意楼甘心以富家小姐的身份做个厨娘，所以她为了进总楼可以不惜一切努力……她为了摆脱她的命运，可以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脱逃——可这一切，都只不过是只会牺牲自己的一些东西罢了。
然而这一次她把他也牵扯了进来，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她震惊万分，知道其中甚至有她的哥哥的时候她悲痛欲绝，她于是根本不顾他说的话，她太过相信他自己，以为自己可以去改变什么，她是那么的努力，那么的想，这种心愿甚至超过了她的理智——她认为只要有决心，就能战胜一切的事情。
他最开始没有反驳她，他看她坚持，便顺了他的心意，他只是说：“让我来陪你一起回去。”她被悲愤蒙蔽了理智，但是他没有，以他的经验，知道这次回去危险是多么的危险，但是——他仍然这样决定。
于是这一次，她将他也一起拖入了如斯境地。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轻禾一想起这个就心痛如绞——如今的我不配，如今的我，已经没有资格得到他的感情。如今的我，只愿意以我的一切来换取他的平安。
上天啊，你有没有听到我的愿望？
她哭得疲倦，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句话在这个时候好像得到了最好的验证，慕秀林的情况并没有好，相反，轻禾一直担心的情况发生了，他的伤势在一点点地恶化，那丹药仿佛没有作用，但轻禾知道，并不是丹药不灵，那只是因为慕秀林伤得不轻，又得不到好的修养治疗，丹药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他虽然从来不说，但是从他昏睡时间的加长，和额头的细密冷汗可以看出，他正忍受着痛楚。那双素来神色流转的眸子也迟钝了起来，然则他苍白的脸上还是有着一贯的微笑，淡得仿佛看不见，有些冷漠，又有些从容。
他清醒的时候，就绝不想故意睡着休息，尽管很多时候他疲倦得讲着话就会睡着。他继续教轻禾吟诗写字，没有笔，就折一根树枝来在沙地上写，一本《白香梅词集》几乎被他教完半本。他还继续给轻禾讲一些武林上的诡异离奇之事，其中的惊险波折，很多都远远大于他们的境遇，轻禾也就认真听着，间或插言说笑，就像两个人正在最好的酒楼里谈话聊天一般，而不是身陷囹圄。
在慕秀林昏睡的时候，轻禾就开始做自己的事情，去树林里采一点能吃的果子或者蘑菇，在池塘里继续捉鱼——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那种瘴气可以侵蚀一切能动之物，但独独对这池塘里的东西没有办法——然而，她往往在采果子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出神，然后一盏茶的时候才会反应过来，浑然不知道刚才在想些什么，她暗自地提醒自己，可惜这种时候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其实轻禾不知道，自己精神已经到了一个极限。过度的自责、悔恨、担忧和心痛让她不堪负荷，有些时候，一些感情是可以让人崩溃的。
“轻禾？”
“轻禾……”
声音不大却急促，轻禾一个激灵，摇晃了一下脑袋，才反应了过来，她正在烤蘑菇，可是蘑菇的一面都已经完全地焦掉变成黑炭，而她出神出得恍然未觉，若不是慕秀林喊她，她还不知道要发愣到什么时候。
“我重新烤来。”轻禾轻声地说，神色不动地想重新换上另一个蘑菇，手却被拉住。
“我还不饿。”慕秀林道，他这句话说得倒是真的，他这四五天吃得比正常人的一天都少很多，“我想——”他顿了一下，“我想看一下田家闻名的断水刀法。”
轻禾微微一怔，“你的意思是，让我来练练看？”
慕秀林点头。
这套刀法是田家的看家刀法，百年前田氏一脉正是靠着这个刀法曾经称霸武林，从此田家成为武林世家……轻禾小时自然没有人教过她，但是她曾偷偷学过，虽然学不到精髓，但是招式之类还是会的。
于是她没有反驳，这些日子他说什么她都没有反驳——她捡了根树枝，就在面前的空地演示起来。断水刀法本来就是讲究阴阳相济，刚柔结合，轻禾舞起来，倒也颇显曼妙，韵律方成。
“第十三招，剑锋偏了些。”在旁边的慕秀林忽然说道。
轻禾听见，顿了一下，却没有停住。
“第三十二招，收势稍急。”没过多久，慕秀林又接着说道。
轻禾终于放下了剑，转过身，带着奇怪的神情看着他。
慕秀林一笑，像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反应，又说道：“轻禾，你资质天成，武功几近于无师自通，你到如今仍然武艺平平，是因为无人指点，很多地方招数有些为偏差，连接过涩，以至于小缺漏坏了大节。如果改正，那么假以时日，便可跻身高手之列。”
他淡淡的一番话，竟然指出了她的问题所在，轻禾细细一想，果然如此。
“你——”她还是很惊讶，“你怎么对这套刀法知道得如此详细？”
“五年前我有幸看过一遍这套刀谱。”慕秀林答道，然后接着说：“你只练了一小半，你——”
他本来是想让她继续练完，轻禾却已经快步上前，拉住他的手臂，急促地说道：“还说我，你对武功的悟性比我好得多，为什么你不习武？”她的眼睛发亮，“不过没有关系，我现在就可以教你最基本的内功心法。你伤势很重，有一方面原因就是你没有武功，无法抵挡，啊，我真蠢……”
她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助他疗伤，那么应该会对他很有助益！她因为没有学过如何替别人疗伤，之前只是用真气护住他的心脉——而如今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举手便贴住了他的背部，按照自己运行真气的法子，先试着输入了少许的内力入他的经脉，缓缓行走。
但是她几乎就在瞬间发现了不对劲之处——真气在运转时，竟像是遇到了阻碍一般，未行多远便阻塞不通，然后自行散去，轻禾惊讶，不信邪地再试了几次，结果还是一般无二。
“这怎么可能！”轻禾吃惊地看着慕秀林，满眼的不可置信，“你——你从小就被人封了经脉，用的是独门手法！”她后退了一大步，“为什么会如此？经脉被封，终生不能习武——你资质这么好，是谁会下此毒手？”
慕秀林却丝毫不惊讶，他此时精神不错，静静地看着轻禾，忽然自她手上拿起了那个树枝，跌坐在地，只是左手使了一套剑法。
这好像是一套很熟练的剑法，虽然毫无内力支撑，轻飘至极，起承转合之间却丝毫不漏，一气呵成，但是，这又是一套很奇妙的剑法！他竟然是由江湖上的各大派别的著名招式来整合而成，少林的“伏象天地”，武当的“清风万里”，峨眉的“秋月横渡”等等……轻禾所知甚少，只能认出十之五六，看得目不暇接。
是谁？是谁封了他的经脉？他的资质如此的好，可以将不同派的剑法连成一贯滴水不漏，却一辈子不能习武，这将是多么大的悲哀！
“不要练了！”轻禾扑上前去，夺下了他手中的树枝，望着他的眼睛喊道：“为什么，是谁干的？”
她这样问，但其实隐约知道了一点什么，那种隐约的直觉非常的可怕。
慕秀林垂下手臂，就这样看着轻禾，目光柔和，却又好像透了过去，看到了不知处的远方。
“武林中，西南之地，有一个地方叫做‘天枢宫’。”好一会儿，慕秀林才慢慢说道：“无人知道这个天枢宫何时成立，但却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地方，二十年前魔教反扑的一场血月浩劫，正是因为在其发生的三天之前，武林上出现了两个神秘的人物，自称是来自天枢宫的常卜和星测，告知正道血月浩劫的时间，并各显其能，双人联手击退魔教，至此天枢宫名声大振，被称为三大武林禁地之一。而我的师傅，就是天枢宫的右长老。”
轻禾知道，木秀林不会无缘无故就讲起一段故事，但是即使是有准备，在听到这一句话是还是差点惊讶地呼出声。
慕秀林却笑了笑，讲起往事，神情竟甚是舒缓，“武林对天枢宫的了解甚少，未免以讹传讹，但其实就架构来说，他与正常的武林门派也差别不大，我作为右长老最小的弟子，也自幼与师兄师姐们读书习武——只不过天枢宫读的书，习的武与一般门派不同罢了。”他说得轻巧，但是其中的“不同”自然不是一般的不同，“我幼时所习武艺，虽不特别出众，但也颇得赞誉，而且我自己也十分喜欢，没事就与师兄们切磋练习。但是就在我十岁那一年，天枢宫藏书的摘星楼起火，上万卷书毁于一旦，损失惨重，我曾入摘星楼偷偷看书，见师父沮丧，便想帮他一下，便将我所看过的书，一本本重新默了下来，一共有几十本，交给师傅。
“没想到，师傅看后大惊，并禀报天枢宫主，说我‘天生异秉，可为传承’，便选定了我成为天枢七心之一的算史，从此只教我读忆之术，不传武功。但我年少喜武，并不甘心，经常偷偷与师兄学艺，很是痴迷，屡罚不改……”他说到这里含笑看了看轻禾，“其情形大概也就如同你小时候偷艺一般。所以——当师傅发现几次之后，便用断融之法封了我的经脉，使我终身不能习武。”他抬起自己的手，凝视着掌心，“当时师父怜我幼小，却不得不受封脉之苦……但是他也是不得已，他含泪对我说，人之一世短暂，分心则无法学有所成，既然你的命运就是如此，那么不如干脆死了这条心的好。
“那时我虽然满腹委屈，心中痛苦不甘，那段时间如同身在地狱……但是时间一长，我也就接受，没有去抗争，虽然我很多时候在想，如果我当时坚决一点，结果会怎样？大概也还会如此，一个人的能力，有的时候，非常的渺小，你不得不被别的东西所左右。直到——”他微微地一笑，“直到我遇到了你。在遇见你的当天，我就知道了你的身份，我本可以当场将你捉住，但是很奇怪的我没有这么做，我让你进知意楼，我想弄明白你那么的坚持，到底想干些什么。你做得很好。”他顿了顿，“虽然不足以成为你进总楼的资本，但是足以比安阳分楼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出色，尽管你只是一个厨娘——你一直在坚持，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你生为富家女，又即将嫁入望族，明明一生锦衣玉食，可享旁人难得的富贵，如此坚持是为了什么，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微闭了眼睛，“其实我隐约知道是为了什么，那大概也是一些作为旁人永远也无法得知，甚至是得知了也无法理解的痛苦，因为我经历过类似，只不过已经淡漠……人总要生存，这世间的痛苦不知凡几，但绝大多数都会随着光阴的流逝消失为烟尘。”
他就这样静静地说着，清如微风，幻如烟云。
“但是你没有。”他说道，“你是那么的果断，聪慧——和坚决，你依然是选择了抗拒的方法，即使是拿性命做赌注——我命由我不由人——”他一笑，“真是好句子。”
轻禾却还在听，她越听脸色越白，像是在想些什么，好像是很久以前，又好像是最近，她眨了眨眼睛，就忽然有泪水落了下来——她些惊讶，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慕秀林抬起了手，轻轻为她擦拭。
“不要哭——”他温柔又坚定地说，“于是从那时我就想，为什么就不能抗拒，为什么就不能走自己想走的路，付出了那么多努力，难道不值得获得一个成功吗？”他忽然笑了起来，“如果一个人的力量终是渺小，那么我甘愿帮你——你想改变，那么我帮你改变，你想做什么，我便帮你做些什么——也许……”他笑了笑，笑容中显得骄傲，“也许我本来就也不是循规蹈矩的人，是你给了我机会，让我可以恣意地做事，这种感觉……很好。
“所以不要自责，你从来没有勉强过我，轻禾，很多做法并无对错，只是看你选择什么，只看你是不是心甘情愿。”他说着，轻禾几乎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诚恳的话语，“相信你自己，相信你自己所选择的道路。相信它终于会有一个好的结果。还有——不要放弃，一定不要。”
不要放弃努力……他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轻禾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轻禾的眼泪簌簌而下，“我不会，我不会放弃……我会一直活下去等到人来救我……或是来杀我，我不会——你也一样，一样啊……”
她伸手环住了慕秀林的身体，放声地哭着，她终于可以痛快地哭，不用担心任何顾忌，那些心结，仿佛在这一刹那的解开中和着思绪奔涌而来，她无法招架，也不想招架，因为她知道她的身旁有一个人，将会永远地站在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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