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是五域中最为繁华的一带，中州气候宜人，以平原地势为主，宽广辽阔，自古以来，都是人类的乐土。
中州没有国的概念，只有一百零八座城池，每一座城池都是完全独立的行政单位，都有自己的行政体系，通常都是由城中实力最强或声望最高的家族掌握。
段亦晨屠完整个村子，鲜血淋漓，他停留了良久后，开始沿着村口前的青石板铺的大路摇摇晃晃地前行。
这条路通往最近的白溪城，他自是不知。很多出发都没有目的，只是需要离开而已。
天空上那轮弯月渐渐隐了去，但段亦晨那泛白的眼珠却不曾完全消失，好在这个村子邻近南荒，本就偏僻，这一路上翻山越岭，除了些花鸟虫兽，倒没有其余可令他发泄杀欲的活人了。
他杀了那么多与世无争的村民，并不觉得畅快。
两种人格斗争，内心一阵阵懊恼的苦闷。
这种苦闷反过来也令他更想杀人。
他走到将近午时的时候，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袅袅的炊烟，却是立在山头的一座庙宇，段亦晨加快了步伐，低声地咆哮着，目光露出兴奋。
他走到那庙宇前，忽而听到一遍又一遍的诵经声传来，他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我……我不想杀了。”
“阿弥陀佛，施主，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只老和尚几个，便走吧。”经文停了，从庙宇中走出来一白胡子僧人。
“那是……是什么咒语？”
“非是什么咒语，乃是我佛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老僧答道，“方才施主所听到的正是这一段：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
“我不明白。”
“这几句乃是问心。既然施主心有迷惑，老衲不如再告知施主，佛祖在后篇如此作答以醒世人：菩萨於法，应无所住行於布施。”
“菩萨於法，应无所住行於布施……”段亦晨自顾自念了一句，他不明其意，却能明显感到心里杀欲的烦闷减了几分，当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大师收我为徒吧。”
老僧人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道：“施主与我佛无缘，施主虽有善根，我却瞧得出施主与一腔怨愤与伤痛的纠缠，施主尘思未断，佛心未净，并非真心求佛。”
“施主不过是想以参佛来解决眼前的烦恼，奈何向佛之心本该无欲无求才是，施主如此，和世人常常带了种种心愿与欲望来信佛拜佛又有何异？”
段亦晨愣了愣，老僧继续道：“这《金刚经》又叫做‘金刚伏魔经’，施主心有魔障，佛法难度施主，施主请离吧。”
段亦晨有些明了这个庙宇为何会只老和尚几个了，但他受了拒绝，开始大怒，眼珠白色又在转动：“呵，和尚不度人，做什么和尚？不如一把火烧了这破庙！”腾起身来，扬手便要作乱。
老僧脸色不变，喝道：“佛只能予你善缘，増长你的善根。众人应当自发菩提善心，自求成佛，如此即得佛的教化与感悟。”
他宝相庄严，声亮如洪，一时竟镇住了段亦晨，他声音柔和起来：“施主，你我无缘，老衲实在度不了，望施主理解。但佛家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既然对金刚经有兴趣，不妨听老衲细细诵一遍，又何尝不是一度？”
段亦晨痴痴坐下，听他细细念诵了三遍金刚经，白色的眼珠虽未完全匿去，但心中的烦闷渐渐拂去，明显另一个人格已占了上风，只是究竟谁是本我，段亦晨内心深处自己也起了疑惑。
他从原地站起，念着自己双手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心中悲悯生起，自是悔恨不已。
老僧看出了他的想法，生了同情之心，轻轻道：“往事已矣，施主是赶路人，这满身鲜血有伤大雅，若不介意，不如就在敝院中休整休整。”
老僧明知自己魔性尚未尽去，还能如此相待，段亦晨心中大为感激：“有劳大师了，还未请教大师法号。”
“老衲法号尘净，敝寺狭小，寺中还有我两位尘满尘空两个师弟，不能留宿施主，施主见谅。”
段亦晨忙道：“得大师指点和招待已是我的大幸，不敢过分叨扰。”
他一边说着，一边随和尚入了寺庙。
整个庙宇不过一个四合院而已，院子放了烛台，正厅中央摆了释迦牟尼的佛像，大厅两旁，是一些段亦晨也识不全的菩萨与罗汉，不多，将厅堂撑起一股庄严。
寺庙中没有澡堂，段亦晨便在后院换下血衣，洗了洗身子，倒有重新开始的意思，好在寺庙中还有俗家子弟的衣物供他换上，也免了尴尬。
而后他到正院上了香烛，到正厅拜了佛祖，格外郑重，这一来忏悔自己的杀戮，二来祈愿亦云和阿来早生善道，离苦得乐。
尘净大师等他做完一切，应段亦晨请求又念了一遍《地藏经》以超度故人亡魂。
“施主诚心，佛祖定会感知，望施主节哀顺变，早日去了心魔。”
尘净大师师弟尘满在一旁却颇不耐烦，心觉段亦晨是化魔之人，师兄让他入庙本就玷污了佛祖，何况还容他行这些有的没的根本不够严格的礼节？
但他虽有不满，以僧人心性，也没有过多表示出来。
恰逢午时，尘空做好了斋饭，尘净便留段亦晨用餐。
段亦晨没有拒绝，这些时日他修为跌落，饿感显增，食量也添了不少，只是四方形的餐桌上，斋饭素雅清淡，吃得他毫无胃口。
他不愿无礼，强迫自己用斋，却一个作呕，吐了出来。这一吐不要紧，却将先前野外啃食后入胃难以消化的生肉全呕在了地上，一股带着胃酸的刺鼻腥味弥漫开来，生肉中，甚至还有一截人的断指！
“师兄！”尘满尘空二人再也忍不住，叫道。
“阿弥陀佛。”尘净放下碗筷，双手合十，两位师弟见状，忙跟着念诵。
段亦晨自己也惊了，他揪着自己的头发不敢相信：“我……我什么时候吃过这些？”
“师兄！你还没看清吗？他将成大妖！”尘空叫道，段亦晨自己也迷惘了，不敢相信。
“魔头，你罪孽深重，我师兄弟三人避世苦心修佛，早开佛教慧眼，可辨圣贤妖魔，若放你走，来日只会为祸苍生，你若真有向善觉悟，今日便在我佛身前自行了断，免了苍生一场灾难！”
尘满怒道，此言骇得段亦晨站起来登登登后退了三步，他心中大乱，尘净大师“唉”的一声长叹，正要说什么，却见师弟尘满忽然出手，一招罗汉掏心直取段亦晨门面，忙道：“师弟住手！”
尘满听到了师兄的喝止，身形却没有停滞。这三人虽多年潜心修行，但修的却是佛道，哪里是段亦晨的对手，见段亦晨方寸大乱间，只想讨个巧。
然而这掏心的掌法还未碰到段亦晨的衣襟，就被他以单手截住，尘满大惊，段亦晨神色迷离，用力一推，他身影便横飞了出去，打在桌上，把桌子撞得粉碎，饭菜也撒落一地。
尘满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尘空赶紧扶起他来：“师兄，没事吧？”
尘满摇了摇头：“无碍。”眼睛直勾勾盯着段亦晨，后者谨慎地看着三人，忽然“啊”的一声长啸了出来。
“我是大妖是大魔头吗？”
他向来宅心仁厚，乐善好施，对暗族底层的百姓也好，对急需帮助的大能也罢，无不尽心尽力肝胆相照，相助佣兵如此，搭救雀灵如此，眼下却说他将成魔，他如何接受？
是了，自己杀欲未止，丧心病狂，手刃了恩人，屠掉一个村整整二百九十七条活口。
“那不是我，不是我！”段亦晨手伸进喉咙，想把吃过的东西全掏出来，但只掏得他干呕连连，抠出血来。
尘净又“唉”地叹了一声：“小庙难度施主，施主本事高强，也留不住施主，施主请离吧。”
“师兄！”
段亦晨凄然一笑，踉踉跄跄走到门前，忽然又生杀心，转过头来。
尘满尘空警惕地看着他，尘净却闭了眼叹道：“施主离去，老衲再赠一言。我师弟说施主乃大妖，贫僧的慧眼却不只看到了大妖，也见到了大贤。大妖容易，大贤却难，报仇杀人容易，放下恨意却难，人间的善恶是非本就在一念之间，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珍重，阿弥陀佛！”
段亦晨咬了咬嘴唇，终是忍下了邪念，但他瞧着尘净，却摇了摇头：“我何尝没有放下过仇恨？”
那一幕幕似还在眼前。
“少爷，恕阿来不能陪你走完余生，小姐被暗族畜生侮辱不得以死守节，阿来也为救您被这暗族逼死，你若对小姐，对阿来还有半分情义，便要努力活下去，一天不达识藏巅峰境，一天不可归族，有朝一日，你若能为今日阿来和小姐报仇手刃了这结界内的所有仇敌，阿来和小姐也就瞑目，否则永生永世绝不原谅你，便是地底相遇，也权当路人！”
别人说起来终究不痛不痒，想到亦云，想到阿来，他心如刀割，恨意又袭上心头，终是决绝然踏出了斋房的那道门槛。
“师兄，你若出手……”
尘净打断道：“你我三人潜于此地修行，为的是免去俗世侵扰，两位师弟一颗红尘心还未尽去，一个尘不满，一个尘不空，还如何顿悟？既是红尘事，便交付红尘罢！”
“师兄教训得是。”尘空应道。
“可师兄，那不是寻常的红尘事，那是大妖啊！”
“红尘事便是红尘事，岂分大小？”尘净看着师弟心念苍生，倒要成了执念，又笑了笑道，“神迹将现，南荒要出一个大妖，但我却觉得不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