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时,荒原上气温开始骤降,老阿来面无表情,一层极薄的灵力护罩挡在他身前,任由凛冽的寒风像刀一样迎面向他刮来,马车极速前进,穿过幽谷,穿过森林,暮色中,他视线倒是很好。
段亦晨执意将毛毯给小阿暮和年叔裹上,马车不似旅店,入夜后只会更加寒冷,他身体有恙,畏寒,但在一旁修行打坐,驱走身上的寒意,这样的环境对他而言,也还算不得什么。
“少爷,可还记得那次在遗古禁地,我们被一群地火狼追杀,你昏迷不醒,我就这样拖着你在林地中奔了一宿吗?”老阿来笑着道,“那时候要是有这样一辆马车,可就好了。”
车厢内段亦晨嘴角浮起一丝微笑:“也为难你了,要是咱们当时不去宰那狼崽子,后头也不至于那么狼狈。”自进入南荒以来,老阿来总是喜欢回忆,他忽然愣了一愣,心痛地意识到,老阿来是真的老了。
“我倒是羡慕年老弟,在族外驿站自己有家小旅店,无拘无束,清静。”
“老哥这是说笑了,寒酸混日子罢了,有什么可羡慕的。”年叔听出他是对归族有些忧虑,道,“老哥要真是羡慕,回族事情结束后,尽管来找老弟,到时候,可莫嫌老弟的狗窝破破烂烂了。”
老阿来哈哈笑了一声:“少爷,你看怎么样?”
段亦晨被说得有些心动,生起一丝向往,咂咂嘴道:“那是很不错,接到亦云,我们就搬出来住,给小旅店再修上一层,在这荒野上打打猎,好不快活。”
马车再往北走上一程,冷意渐缓,老阿来知道已经临近百草谷边缘,便将马车在一处林子外围停好,升起篝火,准备过了夜再继续赶路。南荒多妖兽,远离了暗族区域,黑暗里他们不敢再贸然前进。
年叔温了温酒,把带的干粮和着热酒给几人分食了。段亦晨饶有兴趣地看着小阿暮吃得小脸红彤彤的,小阿暮被他看得害羞,埋头钻进年叔怀里。
“这孩子是块修行的料。”老阿来忽而点评道。
段亦晨心里生出一丝落寞,摇了摇头:“修行有什么好,徒增烦恼罢了。”火光跳动,他的思绪飘得很远。
族中的人马来得比胡三想象中要快,天色将熄时分,就听得驿站外马蹄声飞扬,胡三和手下涌了出去,雪地中,七个身着黑色斗篷模样的人拉着马沉默地站着。
“可是警部的兄弟到了?”
低沉地声音在斗篷下传来:“奉皇族之令,杀无赦。”
所有佣兵都愣了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刀光闪动,便有两人倒在了血泊之中。胡三倒吸一口凉气,惊骇之中率先喝道:“敌袭,拉响警报,杀!”
一道道警报符被捏爆,杀气弥漫。
段亦晨从梦里惊醒过来,篝火正把木柴烧得噼里啪啦作响,远处,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在轻轻哀叹。
段亦晨心中一惊,站起身来,和他同时有所反应的是老阿来,老阿来和他对视了一眼,低声道:“少爷?”
“是灵识传音。”
“我去看看。”
“你留在这,我去。”段亦晨目光望了望马车,年叔和小阿暮正在熟睡着,老阿来会意,点了点头:“少爷小心。”
段亦晨取了斗篷披在身上,隐隐约约那道哀叹又传了过来,这一次他听得清楚,是道女声,悲怆之极。
南荒多妖兽,但此处星光稀疏,一片死寂,确实有些不同。段亦晨轻点地面,穿行在树林从中,几个呼吸间,已是远去。
耳边风声呼呼响起,树影渐稀,四周又起了一片凄凉的荒原,段亦晨仿佛回到了那处遗古禁地,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却是在这个时候,失去了那道灵识的讯息。
真是奇了怪了。
段亦晨皱眉,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沉沉的压抑之感,转而明了,是了,这正是遗古禁地的气息,不过南荒,怎会有遗古禁地的气息?
漆黑的荒原上,嶙峋的怪石拔地而起,这里没有雪,连风也没有一丝,段亦晨伫立良久,确定已寻不到半点踪迹,这才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往回走。
那个地方,荒无人烟,遗留的唯有最原始的杀戮和日复一日的逃亡,能活着出来当真是万幸之至,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去了。
段亦晨回想间,心神恍惚,却是再度清晰地听到了那一声悲凉的哀叹,其声悠悠,望穿亘古。段亦晨猛然回头,见得那荒原之上,一只人身大小的赤红鸟儿正被一柄黑色古朴的长剑钉在虚空之中。
鲜血汩汩,在鸟儿身体周围,无数的红色蚂蚁正爬来爬去,缓缓蠕动,贪婪地吸噬那些血液。
段亦晨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样的景象现于虚空,实在是又残酷又诡异。
哀叹再度传来,这一瞬间,那只鸟儿显化人身,段亦晨惊异,眼前哪里是鸟儿,分明是一个赤足的红衣女子!只是此刻,女子半闭着双眼,四肢被牢牢锁在虚空,那古朴的长剑从她眉心处贯穿了头颅!
“未曾想,暗皇死后,暗皇族还有能从遗古禁地活着出来的人。”
突兀的声音在段亦晨灵魂深处响起,他不由得大骇,连连退了几步才稳住失态,干涩道:“……前辈也是暗皇族之人吗?”
“呵,暗皇族?哪还有什么暗皇族?现在不过是一个分裂的见不得人的荒野部落使着卑鄙的手段借着我的精血苟延残喘罢了,只是自欺欺人,自己都不知道,还自诩什么曾经的大陆巅峰。”
带着讥讽与不屑,那道声音却平静之极,段亦晨睁大了眼睛:“……前辈此话……怎讲?”
“莫不是你眼瞎,还未看见吗?”
“前辈的意思是,这些都是我暗皇族的手笔?”
段亦晨尚未归族,但对族的归属感却毋庸置疑的,尽管当年发生那样惨烈的事情,他,或者说整个段家,都未曾有叛族之举。这些年他和老阿来九死一生,想要回到族内,也不过是希冀找到自己的妹妹,求个安稳平凡的日子。
“不过是个少年郎。”女子轻声道,“你走吧,这些恩怨与你无关。”
段亦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女子也不理他,又一声哀叹,幻化为赤色鸟儿,鲜红的群蚁在它身上蠕动,万蚁蚀骨,这是何等的煎熬。
段亦晨握了握拳头,忽然,一口巨大的黑色魂穴在他头顶绽放开来,那魂穴虽然巨大,却黯然无光,段亦晨双手结印,运转心法,身形冲着那鸟儿一掠而起,他的目标甚是明确,便是那柄黑色的长剑。
“真是个少年人。”
段亦晨身影在半空停了下来,诧异道:“是结界?”
“倒是个心智淳厚的少年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声音顿了顿,又道,“你所见所闻都非实物,不过是因了你魂穴带有浓烈的遗古禁地的气息,才在布下结界的空间节点感应到我罢了。凭你的实力,解阵尚远……”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段亦晨心里有了打算,又开始结印。
“你还是赶快走吧,我不知你为何魂穴中会有这等浓郁的遗古禁地的气息,但你所处之境正是遗古禁地移来的死土,并非善地,时间久了,将会影响你的心性。”她自当不会以为眼前这个年青人,真是从遗古禁地出来的。
段亦晨一笑,身体四周开始刮起黑色的旋风,他的斗篷被吹得阵阵响动,那只鸟儿一声哀叹,又幻化为人形,此刻睁大了双眼,诧异地看着段亦晨的身体一分为二!
第二个段亦晨白发白珠,抬起头来,脸色苍白,毫无生气,但却莫名的惊人。
“这是异种魂穴带的天赋吗?未免过于……”她的声音止住,不再如常的平静。
段亦晨此时虚弱起来,从半空中勉强落下,半跪在荒原上。而第二个他,身形一动,已然穿过了结界,直接飘落在了那被长剑钉住的女子身前,与她对视。
“还是同一人吗?”
白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波动,第二个段亦晨缓缓抬起手来,轻轻按住剑柄,瞬时间,一股强大的雷霆之力轰然涌上,但第二个段亦晨眼睛眨也不眨,生生地吞噬了这股力量。
他开始用力,黑色长剑缓缓从女子头上一寸一寸地抽出,其间无数的血色蚂蚁顺着爬上他的白皙手臂,但他只好奇地低下头看了看,那些嗜血的小东西便接连诡异地消失。
清脆的长鸣响起,带着剧烈的痛楚,女子再度化为赤鸟。长剑渐渐离体,在它头颅处冒起血烟,封印的阵纹被不断消融和吞噬,而眼前,白发的段亦晨的手也开始不停地颤抖起来,显得极为勉强。在黑色长剑终于抽出的那一刻,白发段亦晨再也承受不住其巨大的雷霆之力,“轰”地一声消散而去。
赤鸟身上冒起火焰,身上万千血蚁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它奋力展开双翅,想要挣脱开困锁它的虚空,但几次挣扎,都未能如愿。它低头关切地望了地下半跪着的段亦晨一眼,后者脸色死灰,双眼无光,虚弱之极。
“前辈若能脱困,望千万不要与暗皇族为难,晚辈在此谢过了……”段亦晨勉强说出这些话,还不容赤鸟有所回应,眼前场景模糊起来,空中的感应已是消失。
一切归于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稀疏的星辰,不变的黑色岩壁,没有雪,连一丝风都没有。
荒原上,段亦晨剧烈咳嗽起来,他调息片刻,勉强支起身体往回走,没行几步,便一头栽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