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殚精竭虑后听到忏悔的松懈,也许是对故父亡母的挂念感怀,梅长苏自宫中回来便不大好,直至夜间便起了高热,昏昏沉沉,霓凰与飞流忧心,寸步不离地守在塌边。
好在正当盛夏,又有蔺晨及时用药,第二日便退了热,并不十分凶险。霓凰足不出户,闭门谢客,安心在府内照顾,倒是让二人在大礼后过了几天安生时光。
直到能起身走动,一众旧友方得以入府探望,萧景琰原也想来看看,奈何梁帝病势危急,太子妃又将临盆,只得遣蒙挚多多探看,不断确认梅长苏的安好。
梅长苏披了薄衫,坐在廊下阴凉处,听着府中树间蝉鸣,看霓凰指挥下人搬运安置避暑的冰盆,举止干练,俨然将治藩风范演化为林府主人,不由嘴角挂笑。
蔺晨端了药,轻声走至梅长苏身后,默默看着二人背影,心中不由感叹,这般十四年心血得来的光阴,可谓世间无上的珍宝。
梅长苏察觉,半晌,道:“你再站一会儿,药就凉了,我可不喝。”
蔺晨行至面前,递上药碗:“不喝可以,想试试我的手段吗,你受得了,飞流可不一定受得了。”
梅长苏不禁瞪他一眼,“飞流多好一孩子,怎么总被你欺负。”伸手接过药碗,皱眉喝下,“就当为了飞流吧。”
蔺晨揣起手,看梅长苏愁眉苦脸喝完药,看了一眼霓凰,揶揄道:“啧啧,郡主这等绝世良配,居然还有人不珍惜,偏偏守礼,大礼过后还要分房,郡主是姑娘家,只能假装没事,真是可怜啊。看的我都想去安慰她一下。”
梅长苏板起脸,手中的碗随意丢向蔺晨,“朋友妻,不可欺。”
蔺晨伸手一把捞起药碗,侧身捅了捅梅长苏,低声坏笑道:“要不你的药方,我再帮你加点补药调一调?”
“飞流,打他!”
梅长苏仰头一喝,一把握住蔺晨的手,便见飞流身形一闪,一通拳头落在蔺晨身上。蔺晨怕误伤梅长苏,无法只得抗了几拳方挣脱出来,便看见梅长苏搂着飞流,二人笑的前仰后合。
一旁观战的霓凰,也是强忍着笑,蔺晨只得横鼻子竖眼挤弄一通,挨个咒骂一遍,转身愤然离去。
正笑着,黎纲过来,“宗主,郡主,言侯爷和言公子过来了,现下刚进府门。”
霓凰忙至前厅相迎,又引至前厅与梅长苏一同待客。待问过病情后,梅长苏邀了言侯至书房闭门坐谈。
关好书房的门,梅长苏回身深深一躬行礼,言阙慈爱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心底腾起一片怜爱:“你旧疾方愈,本当好好保养,行这俗礼做些什么。”
梅长苏咧嘴笑道:“小时候言叔叔亲自教导礼仪,小殊可未曾忘记过。”
言阙叹口气,与梅长苏双双入座,道:“我听太子提起,陛下许你入陵拜谒晋阳长公主,你是纯孝之人,必有触动。想来这病,也是这般来的。”
梅长苏垂首一笑:“言叔叔思虑入微,风采不减当年。”
“京中到底不是休养的好去处,虽然你我叔侄相认时日不长,纵然不舍,但到底你早些离京,于身体多有裨益。”
梅长苏垂首低声道:“言叔叔说的是,我原也有此意,打算拜祭过母亲,待太子妃临盆,就动身离京。”
言阙点了点头,叹道:“此次能亲眼见证你与霓凰的大礼,我也可向林燮大哥有所交代了。只可惜早些没能认出你,平冤一路竟是你一力独担。”
“言叔叔已经帮了小殊许多,”梅长苏伏地向言阙行了叩拜大礼,直起身子道,“小殊此番离开,尚有三件事情需要托付,请言叔叔劳烦。”
言阙忙上前扶住,郑重道:“你这孩子,凭我两家的交情,我看你从小长大,何谈劳烦,又何必行此大礼。有我能周全之事,自会竭尽全力。”
梅长苏点了点头,勉力起身坐定,徐徐道来:“第一件事情,请言叔叔替我教导庭生那孩子。庭生身世特殊,留在景琰身边,只怕日后有心人以此做文章,他越是心思沉静,我就越担心这孩子行差走偏。言氏一族出过两位帝师,还望言叔叔能多指教庭生为人臣子的道理,不求他匡扶景琰,闲云野鹤也不失为好归宿。”
言阙点头,“庭生是景禹的孩子,我自会多加引导,你放心。”
“是啊,他是祁王一脉,却又不能回归皇族。原想带在我身边,他日把江左盟托付给他也是照顾,可后来想,我这两年在京中搅弄风云,大半也是凭借江左盟的势力,只好作罢。”
言阙目光闪了闪,缓缓道:“太子待他有如亲生,也不算负了他。即留在京中,我便尽力多教导他,我看庭生的心性,若无变故,倒也是一个不错的孩子。”
“嗯,”梅长苏点头,饮了口茶润润嗓子,复道,“还有第二件事,不日大梁新帝登基,未免有些邻国虎狼之心,起兵试我国威。景琰是军马征战多年的,脾性刚直,若受挑衅必不能议和。只是大梁这些年内部虚耗,加之去岁征战,国库民生皆须休养生息。若战事可议和处置,还请言叔叔多规劝景琰。”
言阙不由心中一番感慨追忆,昔年与林燮大哥把酒畅谈,也曾听这个常胜将军感言,愿大梁不动一兵一卒,方为天下太平。今日小殊所托,与当年如出一辙。历来唯有熟稔治世经略,心怀天下的能臣良将,才会在疆土之争上,懂得取舍进退。
言阙不由叹道:“太子若得你辅佐,大梁日后必会国力大祚,得一不讳之朝。只是可惜……”当年自己与林燮大哥所期冀的携手报国之心,竟然在这一代的孩子身上,亦不能实现。
梅长苏苦笑一下,舒了一口气安慰道:“幼时承教于言叔叔,小殊所学不过皮毛,景琰有言叔叔时时提点,已是万幸。”顿了顿,猜到言阙心中所想,笑道,“豫津天性聪敏,尽得言叔叔教导,他日朝中也当为股肱之臣。”
“豫津不过有点小聪明,比起祁王和你,失之千里。”言阙摇了摇头,却又笑道,“好在这孩子好学,历练个三年五载,必有进益。”
“豫津是有智慧的孩子,日后自然有成就。如今朝中武将北有蒙挚,东有卫铮,南有穆家军,只是文臣中除却三省六部,尚缺一宰辅之才,除却言叔叔,无人可任。”
“好,”言阙眼中燃起一股精明与傲气,“蛰伏了这些年,我这把老骨头能为朝廷尽些力,也是幸事。”
“多谢言叔叔。”
“第三件事情呢。”梅长苏略略迟疑了一下,轻声道:“第三件事情,是霓凰。”提到霓凰,梅长苏的神色夹杂了温柔与忧虑,“林穆两家都已没有长辈,言叔叔便如同我们的家长。日后霓凰独自一人孤苦无依,还望言叔叔能多加关照。”
此事同样牵扯到言阙内心的伤痛,想来小殊历经劫难,却寿数将近,当真令人扼腕。霓凰虽钟情大义,可日后独身一人又当真唏嘘。“霓凰这个孩子自小我就喜欢她,如今做了林家的儿媳,我便会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
梅长苏身体前倾以做答谢,幽幽道:“若他日,有良人能与霓凰相伴,请言叔叔在景琰面前,多做回护。”
言阙不由诧异,又惋惜道:“小殊,霓凰这些年意志坚定,更不说天下还会有第二个你这般人才,我想你想多了。如今她既做了林家人,必不会有他念。此事外人无法使力,唯有她自己来做抉择。”言阙心中不禁想起自己日思夜想所记挂的那个女子,感情的割舍与成全,何为对错,想来没有人能分辨。
梅长苏久久未答,同样陷入沉思。两人暗自思量了一会,梅长苏淡淡笑道:“罢了,现在谈这些确实言之过早,言叔叔也不必过于忧虑。”
言阙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门外,起身道:“时日不早了,我也不打扰你静养,若有事,你传信于我便是。”
梅长苏起身相送,方打开屋门,一直侯在外面的言豫津便笑着上前:“爹,林殊哥哥,你们在里面聊了许久,还以为我要在外面等成石头了呢。”
言阙慈爱的笑了笑,抚了一下儿子的肩头,转身对梅长苏道:“以后你不在京中,我便让豫津多去你那边走动走动,若有什么消息,他会帮我带给你。”
梅长苏点头称好,言豫津自也是欢喜。
一路相送至外堂,梅长苏悄声对言豫津道:“此次离京,宫羽会留在妙音坊,只怕日后我也不能多照看她,她性格倔强,你若得空,多走动一下吧。”言豫津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
梅长苏不便出府,便在府内驻足告别。霓凰从身侧握住他的手,二人相视一笑,目送言氏离去。
自此之后,便可云淡风轻,寄情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