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入手。一夜北风卷雪，梅岭的厚重积雪已可湮没粗壮的马掌。梅长苏率领的五千精骑静静地守在梅岭北谷的风坳中，所有将士屏声凝气，连战马也只是埋首从雪中刨些枯黄草根咀嚼，一个响鼻也不曾听到。
北边苑川方向隐隐交战的声音已有一个时辰，梅长苏凝神听了片刻，对双方的战况已有了大致了解，应该大约一柱香后，大渝惨败之兵就会奔向梅岭，祈求脱逃。待敌军冲入梅岭，很快便会闯入大梁冒雪倾水浇筑的诺大冰场，经过一夜冰冻，踏之不能直立，必定人仰马翻。在弓箭手与五千刀骑兵面前，大渝必将被全歼。
然而也是这冰场，让梅岭此刻尤为寒凉，梅长苏握住马缰的双手，不时一阵阵颤抖。
今日的他，白袍银甲，白马银枪，这是林殊当年的衣着。梅长苏嘴角扯出一丝凄楚，忆起十三年前此地的三日厮杀，及赤焰倾覆的种种，心中仍是撕裂般的苦痛。
父帅，今日这般寒冷，您和赤焰的将士们，在地下也能体会到那刺骨的寒意吗？小殊当真不孝，不能为您执拾尸骸，而今即便洗去冤名，您，却仍不能与母亲同葬。
想及此处，原本颤抖的双手一阵颤栗，梅长苏长长吐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十三年前，也是这般灰蒙的天，漫天大雪，他奋战了几个昼夜，带着满腹不解、悲痛凄怆，躺在雪窝中，望着满天的血色星辰昏迷过去。梅长苏突然坦然地笑了。
父帅，小殊虽不能圆您与母亲合葬，可小殊会在此陪您，我们一家在此团圆可好？
探马的消息很快传来，大渝兵近。压抑着因刺骨寒意带来的五脏六腑虚空般的无力，梅长苏觉得心中的战意似火般燃烧。他看了一眼身侧故作深沉的蔺晨，轻声道：“蔺晨，那****问我，为了让一个死人复活三个月，终结掉梅长苏值吗？今日，林殊回来了。”
蔺晨默不作声，眯起眼睛看着远处逐渐出现的敌军，从黑点变成黑影，方淡淡回应：“既然林殊回来了，回去我就为梅长苏设灵，但是于我，梅长苏无可替代。”
梅长苏心中一阵暖流，环视一圈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将士，扫过飞流、黎纲、甄平、言豫津、萧景睿乃至宫羽的面容，努力将此刻众人的容颜记在脑中，深吸一口气，拔出佩剑，运近气力振臂大喝：“杀！”
锐气益壮的大梁将士早已将战法推演熟悉于心，带着护卫家国的热血，挥刀驱马，无人胆怯。
梅长苏虽未近阵杀敌，却也不时挑枪将几个擦身而过的敌军击倒。大渝余下的敌兵并不多，一炷香的时间战事已近尾声。大梁杀的畅快淋漓，扬眉吐气。
直到突然咳嗽不止，一口鲜血喷出的梅长苏，从马上跌落。
“苏哥哥！”饶是身在几丈外的飞流，依旧踏马而起，转瞬的速度奔来扶起梅长苏，一手慌乱地擦拭着他嘴上，襟前的鲜血。
蔺晨亦是施展轻功蹙眉飞来，看了一眼情形便吩咐道：“飞流，先用熙阳决运行一周天，稳住你苏哥哥的心脉。”
其余几人也排众赶来，战事虽已近结，但仍有些事需有人主持，言豫津自己知道此刻救治梅长苏方面，无能为力，道：“此处有我照应，几位可先回营。”
蔺晨一手诊脉，头也不抬道：“好，我这就和飞流带他回去。”黎纲甄平听言，正欲上马同行，蔺晨又抬头厉声道：“战事未结，你们二人在此辅助言公子，不许跟来。”
二人满面忧色，心知医术上自己也插不上手，相视之后知晓应尽力替宗主排忧，便也应了。唯将已面带两行清泪的宫羽调遣回营，以便照应。
梅长苏面容惨白，透明般的肌肤没有一丝红润，反而是淡淡的浅青色。蔺晨匆匆行完一套针法，将衣衫重新覆上他几乎毫无温度的身体。正要将梅长苏的右臂放回毯下，摸到腕上一个冰凉坚硬之物。方才一心专注救治，并未留意，蔺晨蹙眉抬起他的手腕。
那是一个银色手环，已被摩挲地有些不清地刻着林殊二字。蔺晨苦笑一下，悄悄取了下来。盖好厚重的毯被后，转身吩咐宫羽煎药。
飞流虽看不出此次梅长苏的发病，有何险急，但从蔺晨不再轻松的面容上，也隐隐有些不安，因此一步不移的守在塌前，直至梅长苏幽幽转醒。
飞流一阵惊喜，张开手臂直扑了上去，梅长苏缓缓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蔺晨，以及双眼红肿的宫羽，想要说话，喉咙里却只是一身及其轻微的呻吟。
蔺晨叹了口气，一手端起一旁用小炉煨着的药，自床头扶起他，命宫羽小心喂着，低声道：“你此刻虚弱，喝完药再说话吧。”
梅长苏此刻连支起头的力气仿佛也没有，只能靠在蔺晨的肩上，小口的喝着药。冒着热气的药水一口口咽下，冰冷的身体才开始有些许的知觉。药毕，蔺晨在他身后加了一个靠枕，让他可半躺靠住，方说：“这般躺着，若有呼吸不顺之时，立时让我知道。”
梅长苏虚弱地点了点头，看着宫羽缓声道：“我有些话同蔺晨说。”
宫羽自然识大体，虽然担忧，依旧点了点头出去了。飞流瞪着眼睛，死死抓住梅长苏的被角不愿离开，梅长苏也只能作罢。
“蔺晨，就是这几日了吧。”梅长苏轻轻嗽了两声，喘气道。
“托你的福，只会早不会晚。”蔺晨心中自有些怒意，面上也无暇与他顽笑，从袖间取出赤焰手环，自嘲般笑道，“你倒任性了一回，竟然敢戴着这个上战场，不怕被其他人认出来，还是太过信任我，没想到自己果然在战场上倒下。”
梅长苏看了一眼便垂眸，许久，虚弱的声音缓缓道：“你我都已做好这一天的准备，今日我也算是无憾了。”
蔺晨倏然起身，将赤焰手环握在手中，一丝颤抖道：“十三年前，是我同我爹一起，从雪窝中把你亲手刨出来的。我守护了十三年的朋友，今日同我说无憾了。好，好，你无憾，可是我有憾！梅长苏，你可以不把你的命当作什么，你任意作践，呕心沥血，作践到今日油尽灯枯，还要用冰续丹加上一层。你有你的执念，我也有我的执念，我十三年前从雪窝里让你活了下来，今日我也必定倾尽所有让你活着。”
飞流闪电般站在蔺晨的面前，张开双臂挡住梅长苏，虽然面对蔺晨他心底有小小的胆怯，可也想替自己的苏哥哥挡住那冲破账顶的怒气。蔺晨没料到这一幕，不由一怔。
梅长苏压抑住咳嗽之意，哑着声音道：“飞流，你忘了，蔺晨哥哥永远不会欺负苏哥哥的，他只是在说话。”
飞流虽有不解，可回头看到梅长苏拼命挤出的一丝微笑，终于瞪了一眼蔺晨，回身伏在床边，将脸埋在梅长苏虚弱无力的手掌中。梅长苏想轻轻摸一下飞流的头，以示安慰，可运了下气力，只看见几个手指略略颤动，只好作罢。
忍不住咳嗽了几下，梅长苏苦笑道：“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大夫，冲病人如此发火。”
蔺晨一时怒气泄了下来，自嘲自己的可笑，他何时劝得动这个人呢，不过宣泄一下心中的想法而已。兀自垂首坐下，有些伤悲道：“我知道你留了信给蒙挚，让他葬你在梅岭，你怕旧友伤心，吩咐了黎纲一一打点安置。你处处周到，可唯独，让我，让黎纲，亲眼看着你去死。天下哪有我这样的大夫，亲手用药毒死病人。”
梅长苏浑身一抖，心中如针扎刀绞般万千滋味。蔺晨，梅长苏只怕来生才能报恩还情了。想及此处，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把胸中的空气全部舒出，许久，利口辩给如他，竟找不到词语，只能无力地喊一声：“蔺晨。。”
“这些年，你执着于雪冤，我却执着于救你。如今你是心愿了了，可我没有，你当真以为给了你冰续丹，我就只能等着你去死吗？我不会放弃，你最好也别放手。”蔺晨似从唇齿中挤出来这些字，目光炯炯地看着梅长苏，期待从他眸中读出一丝生的希望。
梅长苏突然有些苦笑不得，苦笑着问：“这么些年，你可找到法子？”
蔺晨如炽的目光突然黯淡下去，低声答道：“没有。”忽而又抬头，自信道：“不过未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放弃。我爹已在赶来的途中，不日即到，你老实给我调养着，自有他帮我收拾你。”
梅长苏愕然，琅琊阁老阁主，父亲旧交，云游多年不问阁中事务，何苦为他一个将死之人来这苦寒之地。他这些年，本就是从地狱中拣回的一条命，若非蔺老阁主，能撑到夙愿达成，已是万幸。这些年的枯熬，该掏空的早已掏空，更何况大罗金仙也无可挽回的冰续丹，蔺老阁主赶来，又能做什么。
蔺晨瞟了他一眼，知他心中所想：“你想那些没用，有话养好了跟我爹说去。我看这时辰，蒙挚那些家伙要回来了，你还是喘口气等下应付他们吧。”
说完，故作无事的起身了，捏了一下飞流的脸蛋道：“小飞流，等会你蒙大叔可能脾气更大，你自己替苏哥哥挡着啊。”
飞流无声地用眼神抗议，蔺晨假装没看见，迈步向账外走去。当日于梅岭所采的无名红草，他附了两片叶子用飞鸽传与父亲，这会儿回信应该要到了，是否能救下梅长苏，他的希望也只在这封回信上。
挑帘出了营帐，蔺晨眯着眼睛看着漫天依旧在飘的雪花，不由得叹了口气。那鸽子别在半路冻死了，下次要驯鹰来传书。
方抬眼，见蒙挚、聂锋等一众人风尘仆仆直奔而来，心底暗道不好。正想转身溜走，已被蒙挚几步上前，一把推在账外的木桩上。
蒙挚铁青着脸，双拳紧握，连牙也咬的直响。若非军中无人能照看梅长苏，蒙挚恨不得此刻一拳就打在蔺晨的面上，看着蔺晨端起那付无辜的表情，蒙挚低声恨恨道：“你不是告诉我他身体无恙吗？我不许他出战，你却又要说让他去。如今他这般，你这个大夫怎么做的。”
蔺晨思绪混乱，此刻也无心同他辩驳，看了一眼身前神色忧重的众人，挑眉道：“你们若要进去看他，就收起这付奔丧的表情。也别拿你们那些没用的问题一遍遍问他，他如今可没力气应付你们。”
蒙挚无暇顾及他的言语，把他甩在一边，直奔账中。其余诸人也匆匆地跟了进去。
梅长苏此刻确实疲累，寒症发作加之冰续丹的药力迅速衰减，也讲不出几句话。一众人只看着他白的仿佛要化掉的面色，唯剩下焦急担忧。只是听了蔺晨的言语，也都强自镇定，互相说些打气安抚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