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屋子,看到一个身影。他躺在地上,我慢慢靠近他,直到看清楚他的脸面。原来是伯叔啊,可他为何躺在这里?
我走到他的跟前,看到他用手捂住脸,我不解的问:“你躺在这里做什么?还是在我的房间里。”
谁知他说:“昔华,其实我一直以来没有告诉你实情。”
“什么实情?”
“其实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你是在和我开玩吗?我的父亲早就失踪了。”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你的亲生父亲!”他终于把手放下去了,这次,我与他的眼睛对视着。
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便喊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给我起来!”
“我怕你恨我。”
“难道一直让我蒙在鼓里我就不会恨你?!”他慢慢起身,却显得有些艰难,面部表情也有些痛苦,可我起初并未注意到这些。
“你回来了,却不敢认我,这才是我不喜欢你的理由。别的事,我根本从未记恨过你。”
眼看着他又一次快要倒下的时候,我赶紧跪倒在他的身后,用手臂支撑着他,喊道:“你不能倒下,即使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倒下了,你也不能倒下!”我几近用嘶吼的声音冲他喊出来了,可他依旧把眼睛闭得很紧,仿佛我刚才说的话都不是对他说的,仿佛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家。
过了许久,他依旧无动于衷,我的手臂麻木了就轻轻放松了一下,他或许感觉到了,便张口说:“这个家剩下的都交给你了。”我看着他很没骨气的说出这句话,便觉得我真不想承认这是我父亲。
我满脸愤恨的对他说:“交给我了,你说的真轻松。”我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便问:“还有,什么叫‘都交给我了’?”
他突然一咳嗽,咳出一滩子血来。我吃惊极了,随即害怕极了。
之后,我把父亲带到了医院,可医生给我的消息是,让我准备好跟他说最后几句话。
我慢慢走进屋子,父亲就躺在床上,这情景是多么的熟悉。
我走到床边后,他说:“其实在你祖父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和他见过一面。我当时惊讶于他家财万贯的富翁身份,没有想到时隔几年,我的父亲居然还能将失去的东西都堵回来。”我想,这个世界上除了生命不能拿来赌博,还有什么可以不能拿来赌博。
“祖父曾经说,他在我两岁时就将我赌了出去。”
“是啊,那时家里所有人都记恨着你的祖父,你的母亲也日日寻思着带着你弟弟出走。”
“母亲是在祖父赢回一栋宅子后放火烧了宅子才离开的。”
“没想到你的母亲能做到这份上。”
“我也没想到,她这么勇敢。”
“她是因为爱你,才这么勇敢。”
“那么你呢,父亲?比起母亲,你真的有些不负责任。”
“我在你祖父将你送给别人后就去找你了,甚至丢下你的母亲和弟弟不管。”
“其实我知道,你们都是爱我的。”
“昔华,你是一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你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的母亲和弟弟回来。我相信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团聚。”
“是啊,会团聚的,我们一家,都会团聚的。”
“可是那一天我再也看不见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心里悲痛万分,但总归是想清了一件事,怪不得叔叔偶尔来的时候,他会躲起来。
我依稀记得从我出生起,我的眼睛便是非常丑陋的,小时候甚至曾怀疑我的父母是因为这个而抛弃我的。可是芫实那时告诉我只要不哭泣,我的眼睛自然会好起来。于是我忍住了自己的眼泪,大约过了二十多年,无论多么悲伤,我都不会流泪。但这次,我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父亲如此孱弱的神态,让我想起了祖父去世时。
祖父去世时,我就趴在他的床边。我是亲眼见到我的亲祖父是如何在嘱咐完一大堆琐事后永远闭上眼睛的。
那时祖父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了,即使这样,他还是紧紧的握着我的手。我见它形容憔悴不堪,那挣扎的模样似乎是在与死神对抗。就在几个星期以前,祖父淋了雨后生了病就再也没有好过。他总是不断的咳嗽,直到最后咳出血后,医生说他无药可救了。
记得那段日子,祖父搬进了二楼的中房,将床置在了落地窗前,每天看着窗外。
家里没其他人能明白祖父的这种做法,只有我明白而已。因为只有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的看到大门,祖父一定是在等什么人归来。
现在,他睁着肿胀的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我活着,有很多的遗憾……”他轻轻地开口说到,声音已经微弱的不成样子。
“其中有一个就是你,华儿……”我的眼泪直直地往下流,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祖父呼唤我“华儿”。
“祖父,我……没关系的。”
“还有你们一家人,你的母亲,父亲和弟弟……”
“弟弟?”不只是我听错了还是祖父记错了,我回翁家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还有一个弟弟。
只听到祖父艰难的说到:“我被赌博害了前半生,你的家人因我而散。自打我把你送给了别人……”
送给别人?弟弟?祖父究竟隐瞒了我多少事情?
“祖父,我不明白。”
我见到落地窗外的大门敞开着,煤油灯静静燃烧着,这黑夜为何生得如此神秘而又冷酷?
后来,祖父为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很短但足以让我崩溃的故事。
祖父说他一生中最爱的事就是赌博,他曾经爱它超过了爱自己的家人。在一次赌博中,他将我赌了出去,我的母亲因此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弟弟愤怒出走,父亲也一并消失了。
但上苍依旧是眷顾他的,在那以后他的运气连升,居然赢得了一所住宅和一批产业,这让他兴奋万分。于是他开始弥补过去他犯下的错误,他去寻找被送走的孩子,也就是我,还有我的家人。
我十二岁那年,祖父找到了我,为此他决定金盆洗手,再也不沾染与赌博有关的任何事物,只是专心的照料我。
也是我的母亲后来告诉我的,祖父早年对于赌博的热爱是令人发指的,还因此失去了钱和地。母亲觉得,祖父是一辈子的可怜人,只有在他一生中的最后五年里,他才终于放下了他唯一热爱过的东西——赌博。
于是我想,祖父的一生就是赌博。
一直以为,祖父对我好是对我独到的宠爱,却不想听完故事才知道,这不是出于我们之间的祖孙之情,而是他的良心。在把我送走后几年的夜晚里,他都不能安抚自己的良心。
原来害得我从小失去亲人庇佑的人竟是我的祖父。
我的祖父,我是该继续尊敬你,还是该怨恨你?
“我每天都在等,等你的父母带着你的弟弟回来,可惜,我等……”他转头看着窗外的大门,吃力地从枕头下拿出一张照片,说:“这是你和你母亲的合照,你母亲年轻时是很漂亮的……”
之后没有了动静,祖父停止了说话,我明白,我的祖父,他彻底离开我了。
我趴在祖父床头哭泣着,却不知为何而哭。祖父那深邃的眼睛紧紧闭合住了,再也不会睁开了。
我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向门口退去,祖父的身躯渐渐离我远去,白色的被单上还留着他刚刚咳出的斑斑血迹。
我颤颤巍巍的离开这间屋子,这间冰冷冷的,像死间一样的屋子。在走廊里,我双臂紧紧抱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明明是夏夜,我却觉得浑身发冷,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冰库里。
楼梯的墙上,挂着祖父、我以及这个家现在所有人的照片,它们一张张清晰地摆在我的面前,如同在宣布什么。
从小到大,我唯一渴望过的东西,就是家。
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大街上遇到一个人,他是个孤独的流浪者,每见到一个人他都要问一句。
直到他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你有父母吗?我摇了摇头。他又问:你有亲人吗?我摇了摇头。只见他笑了,笑得诡异,他说:没有家的人最可怜,你会像我一样,变得像我一样!
那双眼睛告诉我他不会怜悯任何人,因为没有人比他更可怜,他也不会相信任何人,因为流浪的人都害怕背叛。
然后他走了,走在大街上,时而载歌载舞,大笑淋漓,又时而痛哭流涕,用头撞着墙壁。
后来有一天,有人从一家人的池塘里打捞上来一具尸体,报纸上登了,就是他的尸体。他死了,我也哭了。我没有家,我是不是也会和他一样。芫实跟我说,等我长大了,我可以自己组建家庭。
我问芫实,为什么那个人不自己组建家庭呢。
芫实回答:也许是他不懂得珍惜,失去了才后悔。
于是以后的每一天,我都盼着我赶紧长大。
我始终记得他离去的背影,那是我至今见过的最孤独、最可怜的背影。从那时起,“家”在我的心里不只是一家人的团聚,有亲人,有欢笑,而是一种信仰,一种没有什么可以击灭的信仰。
我抚摸着这些照片,默念道:“只要我的生命还在,我会让这个家团聚。总有一天,父亲、母亲、弟弟他们都会回来。我们一起,和叔叔一家过着美好的日子。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家人们都会在一起!”
我听到楼下有人叫我昔华。昔华,寓意“昔日的年华”。
记得祖父刚把我带回来的时候,他盯着我的眼睛,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孩子,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糊里糊涂的我觉得搞笑,我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呢!于是我告诉祖父,说:“我叫白乌苓啊!很好听的名字吧?”
我以为他会回答好听,却没想到,他的眼角挤出泪花来,他低着头,似乎有什么不甘心一样。这让幼小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他叹了口气,突然,他抬起头来并用手拍打我的背,我没想到他会打我,便质问他:“为什么打我?”
他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如盾牌般挡在了我的面前,我向后退了一步,心里突然感到害怕极了。
只见他左手后背,右手指着我的脸,对我说:“给我听清楚了,要想以后在这里待下去,你就只有一个名字,叫翁昔华!”
“为什么?”十二岁的我带着天生的叛逆劲儿问祖父。
但见他从墙上拿起一条鞭子准备往我身上打。我后悔了,这个刚才还对我温和的老人变脸竟是这样的快,而且还是因为这么不正经的理由。在没有摸清这老匹夫脾气之前,我不能总跟他对着干。
我只能躲闪,那时的我最先想到的是躲在谁的身后。可麻烦的是,当我环顾四周后发现,这屋子里的人,没有一个是我熟悉或认识的。
于是我想,总有一位善心的先生或女士会出来制止祖父,因为以前有人打我时,就是这样的。
祖父追着我在大厅里跑,因我年少,祖父年迈且行动不便,所以他很难打着我,于是我有些沾沾自喜。
可正在我为此而兴奋的时候,不知是谁的脚伸出来将我绊倒,我栽了一个很重的跟头趴在了地上,手被刺破了皮,膝盖处也感到剧烈的疼痛。是谁这么恶毒,还没等我抬头去看那个始作俑者,祖父重重的抽打已经落在了我的背上。
“听到了没?你的名字,叫翁昔华!”
“听到了!听到了!”我不会忘记我叫翁昔华,但我也不会忘记,我叫白乌苓。
我的哭喊声在翁宅内响彻数长时间,从始至终,都没有人出来劝阻一下。于是我意识到了,在这个家里,没有人是欢迎我的。看着你的脸时,我会觉得我真幸运,这么有钱的老人居然会是我的祖父。但看到你冲我发火的脸时,我又想,为什么你偏偏就是我的祖父。
那种被出卖的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就如祖父去世后,当我来到楼梯口时,我真真切切体会到,这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对我带有敌意。这敌意来自嫉妒,是人类拥有的最恶毒的感情之一。
可我并不在乎这种敌意,因为它们伤害的并不是我。
我会学着忘记,只有忘记和忍让会让他们接纳我。这是宽恕的一种,是我多少年来一直所坚持的。
我握着他的手,看着他闭上眼,我们只能一起等待,等待死神悄然而至。往事仿佛历历在目,多少年来,我期盼拥有的一个家,而父亲就这样没了。我不知道我后来是怎么离开父亲的,直到现在想来都觉得腿脚无力,走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
这就是父亲的去世带给我的打击,我如同行尸般痛苦了多日,最后还是被迫接受了这一现实。自那以后,我对家的期盼更加深切。
可是父亲,你还没有见过母亲和我的弟弟吧。
安葬好父亲后,我到多学和母亲的住处将此事告诉了他们。
“父亲死了,就在不久前。”
“你见过父亲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多学有些吃惊的问我。
而母亲硬是压住惊讶不已的仪态,平淡的说:“那个恶人死了,那怎么现在才说。”她就算再压也压不住她已经苍白的脸。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是我的父亲的,他一直都瞒着我。”我问母亲,“母亲,你为何这样恨父亲?”
“如果他当初没有抛弃我们母子先走,我这么多年也不会过得这么辛苦。”她低着头,隐忍地说着,仿佛是在向谁诉说多年来的辛苦。
“母亲,带上弟弟,我们回家吧。”我又一次向母亲说了这句话,谁知母亲还未开口,多学便插嘴道:“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母亲要回去,我也不会回去。”他说得非常坚决,仿佛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的决心。
我看了看母亲,她依旧低着头,却说:“多学说得对,我不会回去。华儿,对不起,你还是走吧。”
我该怎么办,母亲和多学的心里已经被仇恨填满了,我就算说再多也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