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不吱声,时不时瞟弟弟一眼。周儒将晚报放下来,喝了一口茶水,接着开始看当地的日报。日报是党报,上头经常有他的文章,周儒看得很认真很仔细,比晚报认真多了,这是他一天必做的工作,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这时,周草突然站了起来,瞥了一眼报纸,口气坚定地说:“弟弟,我没有时间哪,我真得走哪……你……”
“你到底找我有么事啊?”周儒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抽出钱夹子,准备打发他一百块钱,让他早点滚蛋。
他盯了一眼钱夹子,摇着头脑说:“我不要钱……我真的不是来要钱的。”
“哼!你不要,我还不想给你呐……”周儒抽出钱来,随手甩过去。他很灵活,一挥手接住了:
“我……”
这么多年来,周儒一直就想骂他娘,后来一想,他娘就是自己的娘,于是忍住了。从小到大,三十年了,周儒只过骂过他一回,就是前年秋天他嫂子死的时候。
那天,嫂子去镇上送油菜籽。镇上的干部说,你们种得太多了,不收了!不收了!嫂子说:当初,你们动员我们种,现在又不收了,你们这些当干部的,到底是么样说话的呀?说完,就随口嘀咕了一句难听的话。收菜籽的干部可能听见了,跳了过来,抓起她的衣领:你敢骂人?嫂子说:骂你又么样?像你这种不顾老百姓死活的东西,我就是要骂你。收菜籽的干部挥手打了嫂子一巴掌,还说:我看你是成年累月没老公,欠日了!说完还抓了一把她的乳房。周儒的嫂子从地上爬起来,揩去嘴角上的血,撂下菜籽就走了。回家时,她坐的是三轮车,半路中,她突然大喊一声,纵身跳了下去,结果人没送到医院,就咽气了。
嫂子在乡下种了五亩地,那年头还要交农业税,再除去化肥农药种子,差不多年年亏本。粮食送到粮站去,收粮的人打张白条子,说是来年付款,结果好几年了,一分钱的款子也没拿到手。大前年冬天,镇长带着村长到处喊:要想富得快,赶快种油菜。周儒的嫂子听了他们的话,不种稻谷了,改种油菜,结果油菜籽刚刚打出来,镇里又说不收了。
嫂子死了,按说作为丈夫,周草该回去一趟吧,可他连面都没露一下。有人说在医院太平间后门瞅见过他,可一眨眼又不见了。周儒不相信,跑过去找了半天,结果连影子都没见到。嫂子出殡那天,周草还是没有露面,听说从城里回来后,躲在镇上的一个朋友家里睡觉。周儒在电话里把他臭骂了他一顿:“你怎么不死呢?你把我这一家人害得这么苦,你为什么不死呢?你这个狗杂种!”他半天不吱声,后来就把电话挂掉了。其实,那个朋友家所在的位置就在附近,离村里不到三里路,他就是不露面。他真是个小人,胆小鬼!周儒想过了,哥哥周草之所以不敢回家,是怕嫂子娘家的兄弟会报复他,因为,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扬言,只要一发现周草那个狗东西,不管是在什么地方,非要把他的骨头碾成粉不可!他可能已经意识到,岳父家那帮人终究不会放过他,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尽可能避免在故乡一带露面。那年,周儒他爹让人用麻绳捆了他之后,他就很少回乡下了,兵兵出生后,他就再也没回过老家。他曾经让周儒转告过母亲,他这辈子是不会回乡下的,哪天死了,也不要人给他收尸。
周草将一百块钱捏在手上,重新坐了下来。他老是动来动去的,那样子像是屁股上长了东西似的。他仍然不吱声,低着头,盯着裤管,或者瞧着自己的腿肉。周儒当然清楚,他又在自己的面前装蒜,他完全是个演员,一个不要脸的演员。手上有钱的时候,他可不是这副样子,牛皮烘烘的,到处吹牛说,他某年某月在上海的四星级宾馆里,住过好几个晚上,某年某月在北京的五星级酒店里,吃过一千块钱一只的龙虾。周儒忍不住想,他也有这一天,老天有眼啊。
周儒又喝了几口水,一直盯着当天的日报。报纸的头条是市里正在开展的机关作风大整顿的消息。消息上说,通过这次整顿,机关作风有了明显改善,干部们的公仆意识、群众意识有了明显提高,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矛盾纠纷,得到了一次性化解。接着,周儒还看到,报纸上还报道了政法系统正在开展的平安创建活动,今年上半年,刑事案件数量及死亡人数等几项主要指标,较之上年度,有了明显下降……看到这里,周儒掉过头去,又瞧了瞧晚报上的那条杀人抛尸的消息,忍不住摇了摇头,并叹了一口气。随后,他突然盯着哥哥周草,心里恶狠狠地想:眼下那么多杀人的事发生,为么事就没人把他杀了,然后扔到江里去呢?要是哪个把他杀了,我一辈子都感谢他!周儒接着还想,今生今世碰到这么一位不争气的兄长,真是前世造了孽,我前辈子到底欠了谁的,让他来折磨我?有时候,周儒甚至怀疑他是不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会不会是母亲跟别人生的。古话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九样形,这话真是说得太对了。
周草一只手捏着钱,另一只手又开始挽裤腿。这一次,他将裤腿一直卷起来,卷到膝盖上头,他还想继续往上卷,结果实在卷不动了,他只好重新将它放下来,一直放到脚踝上。这时候,窗子外面的蝉声似乎又停止了下来。他突然放下裤腿,抬起头脑,瞥了弟弟一眼,随口说出一个朋友的名字。那个朋友跟周儒是中学同学,目前正在香港。
周儒连忙很警惕地问他道:“你咋知道他是我的朋友?”
蝉声再次响起来,他的喉管里再次做出一个吞咽的动作。他瞥了瞥弟弟的水杯,杯里的水已经不多了:“那你就别管了,我当然会有办法知道的哪……”接着,他又说:
“我想到他那儿去呆几天,看看形势如何……我不想在这个地方呆了,实在呆不下去了……我也不想再麻烦你这个兄弟了……我也知道,你虽说坐在这机关里,其实也不容易……我知道你心里苦,这些年,我没少麻烦你,对不起。”
他说得激动起来,眼睛突然间亮了一下,脸上甚至有了红色。在周儒看来,他就是这么不要脸,再没理的事,他能说得绘声绘色,让你没办法拒绝他。那一瞬间,周儒真想冲上去,像撕抹布一样,将他那张臭脸撕得粉碎。但周儒还是忍住了,他抬起头来,瞥了瞥窗外,随后瞪着周草:“看来,你宁可远走他乡,也不愿意回乡下去……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你今天能不能跟我说清楚呢?”
“这是不可能的……”他摇了摇头,摸了摸裤腿,又不吱声了。
“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你都混成这副烂样子,还是我说的那句话,你没脸回乡下去!”周儒突然俯下身子,捏着嗓子,盯着周草说。
“……”他又抬头瞥了弟弟一眼。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还有什么脸面呢?你是一个当年靠走后门从乡下进城的人,你让母亲给村干部送鱼送肉……你一个下岗职工,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你在咱老家大别山人眼里,早就没什么面子了,你还……”周儒突然站起来,忍不住将嗓门提高了八度,鼓着眼睛瞪着他:“你比一个农民还不如!”
这时,房门突然打开了,隔壁的同事站在门口,笑了笑,随后惊讶地盯着周儒。周儒立马也笑了笑,朝对方挥了挥手。“没事,没事,我们在商量一个事情,一会儿就好了……”周儒连忙站起来,瞪了哥哥一眼,随后将门关上了。
他把头低了下去,又开始挽裤子。半晌过后,他又慢慢抬起头来,瞟了弟弟一眼,然后直盯着窗子外面:“我回去能干什么呢?庄稼我肯定不会种,我有三十年没种了……话又说回来,就是会种,我也不会种它!现在农民都不种庄稼了,我更不会种它,你嫂子当年就是种庄稼把命葬送了……我还去种庄稼,种鬼哟!”
“你别跟我说我嫂子,你有什么资格说她?她是你一手害死的,你将来不得好死的!”周儒压抑着嗓音说。
“死了还好些。”他似乎嘀咕了一声,随后又把头低下去,低到裤裆里了,双手不停地挽着裤腿,其中一只手上,一直捏着弟弟刚才丢给他的一百元钱。
周儒又说:“你一走了之,兵兵怎么办?”
他低着头说:“我把他交给他小姨了,我会每月定时给他寄生活费的……”
周儒说:“你多好的一个人哟,你啥时候说话算数过?”
他抬起头来:“我的确是呆不下去了,你过去说得非常对,这个城市没有我周草能够呆的地方……我已经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