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就在他从球场的草地上突然站起来的时候,那个穿橙色马甲的环卫工人就朝着他走了过来。
“这里怎么到处是毛毛虫呀?”他像喊似的问了一声。这时,那个环卫工人已经来到他的跟前,手上捏着一条冒水的皮管。
“被它咬痛了吧?”环卫工人笑了笑,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齿。他的身上湿淋淋的,全是水,“你刚才坐到草地的时候,我是打算提醒你的,没想到果真被它们咬了……哎呀!”
周儒一边揉着脖子,一边跳到马路上,嘴上发出咝咝咝的痛苦的声音。
这时,那些参加会议的人,开始从宾馆里陆续地走出来,然后沿着林荫道,三三两两地朝着餐厅走了过去。
“这里的毛毛虫好厉害呀!”他又忍不住说了一句,“比我家里的厉害多了……哎呀,好痛!”
“这不是毛毛虫,”环卫工人跳进球场,将缠在一棵冬青树上的皮管扯出来,然后重新回到水泥路上。他将大拇指堵住皮管的出水口,这样水的冲力就会明显加强,结果连头发都被打湿了,“这叫草爬子。”
“叫什么呀?什么草爬子?”
“草爬子就是草爬子。”环卫工人又笑出一嘴牙齿,结果皮管里的水喷到了他的脸上。他昂了昂头,又甩了甩头发,“就是从草里爬出来的意思。”
“我还以为是毛毛虫……”周儒嗫嚅说。他瞧了瞧自己的手,他担心虫子会不会将他的脖子咬出血了。
“毛毛虫的颜色是绿色,而它是裼色。”环卫工人突然松开拇指,从皮管里喷出的水,呈扇形洒在面前的草地上,“你仔细看看,它的腿脚比毛毛虫多得多,它有三十六条腿,一边十八条。”
这时,周儒陡然发现马路上已经出现了好几只草爬子,它们这里一条,那里一条,横七竖八的,布满了马路。它们明明知道有人站在马路上,却仍然爬了过来,一副无所畏缩、势不可挡的样子。
“你看看,”环卫工人关掉了水源,然后一边笑着,一边走过来。他让周儒蹲下来,然后翻开他的衣领,瞧了瞧他的脖子。
“的确肿了,还红了……”他瞥了瞥对面的湖水,然后对着手掌,连续吐了两口唾沫。他合起双掌摩擦了几下,然后将湿乎乎的巴掌,抹在周儒的脖子上,“你也别嫌我脏,凡是来这里开会的人,每次都有人不小心被草爬子叮咬了,我都是这样对付的……等一会就不痛了。”
“咝……”周儒咬着牙,呻吟了一声,“师傅,什么时候好得了呀?”
“那得要两天,”他说,“明天,最迟后天就会消肿。”
这时候,马路上的草爬子越来越多,它们从高尔夫球场的草丛里爬出来,进入光溜溜的马路上,享受着阳光带来的温暖和快乐。
“这种虫非常怪。”环卫工人跟着蹲了下来,盯着周儒的眼睛,“别看它们个头小,心思比人还足呢!你看,它们明明要走到一起了,结果还是掉头分开了。”他指着两只挨近得只有一指距离的草爬子,“他们很少会呆在一块的,它们都是各玩各的,跟我们人一样,老是搞不拢!”
“那是为什么呀?”环卫工人的话,引起了周儒的兴趣。他突然想起家里的阳台,想起那些曾经见过的草爬子,他似乎真的没有见过两只挨在一起的草爬子。
“我也不晓得是为什么……搞不懂它们。”环卫工人笑出一嘴白牙来,“你再看,它们即使是撞上了,要么各自走开,要么冲着对方吐一口毒气,然后掉头各走各的路。”
“真的呀?”
“不信你看。”这时,他的左脚边已经出现一只草爬子,他突然伸出大拇指和食指,从屁股后头捉到另外一只,随即快速在扔在左脚旁边。就这样,两只草爬子碰到一起,但它们又果然掉头走开了。
接下来,这个笑出一嘴白牙的男人,突然像孩子似的,张开两只手掌,挡住草爬子的去路。这样一来,两只草爬子又重新碰到了一起。
这时候,周儒看见,在冰凉的水泥路上,两只褐色小虫,同时抬起长了小角的脑袋,相互瞧了瞧对方,然后喷出一种黄色的、像线一样的水状物,随即又迅速分开了。
周儒看得津津有味,像平时看电视上的《动物世界》一样,结果连脖子的疼痛都忘记了。他想回家以后,如果再发现草爬子,一定亲自试验一次。
回到餐厅的时候,周儒与王副局长撞个正着。王副局长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打了个饱嗝,摸着肚皮,哼着小曲,从饭堂里踱了出来,他说他已经吃完了。
下午是参观娘子湖经济开发区,会议代表一共是三十人,结果只去了一半。原计划安排了两辆中巴车,只去了一辆。
参观的时候,周儒老是揉着脖子,那地方还是火辣辣的,像涂了辣椒水。中午吃完饭回到房间后,他拧着脖颈,对着镜子瞧了几次,结果还是无法看清楚。
车上,王副局长坐在他的旁边。他以为周儒的颈椎有了问题,信口说了一句:“现在十个人,有九个人会有颈椎病。”说完,他也学着周儒的样子,揉了揉肥厚的脖子。
“我的颈堆还好……”周儒连忙纠正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你还没有发展到长出副骨的程度,对不对?”王胖子笑了笑,用力揉着堆在他脖子上的肥厚脂肪,“前段时间,我跟你现在一样,老是觉得后颈窝酸胀酸胀的,可能是玩电脑玩多了……我也不想玩,可那玩意儿上瘾,戒不掉,像吸毒一样,我现在越来越喜欢QQ聊天了,一天不聊,就像缺了点什么。”
“我是让虫子咬了……”周儒连忙解释说。
“QQ这玩意儿真好,素不相识的人却能够相互交流,心心相印。”王胖子似乎没有听清楚周儒的解释,仍然像自言自语地说,“我也知道,这么没日没夜地聊下去,总有一天,我这副脖子也会长出副骨来的……”
“我没有长副骨,我是让虫子咬的!”周儒盯着王副局长说。
“怎么可能呢!什么虫子呀?”他站了起来,瞥了瞥周儒的脖子,“这怎么可能呢?哎呀,都红肿了,好厉害呀……你老是这么揉来揉去的,哪能不红呢?哪能不肿呢?你别再揉了。”
“我真是让虫子咬的。”周儒胀红了脸,瞪着王副局长,一只手仍然放在脖子上。
“你真会开玩笑……是这样的,你又不相信,颈椎病痛起来的时候,就像虫子在叮你一样,就像蚊蝇叮了你一样,正是你说的这种感觉,没错,我也有过的……你可能以为是虫子咬的,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虫子,是你的颈椎本身出了问题……我说的没错吧?我真的也有过这种感觉,我没有骗你,我们住一个房间,我怎么会骗你呢?我相信很多人都会这种感觉……”
王副局长一边说着,一边又习惯性地揉起脖子来,那样子就像揉着一块面团,“这年头,谁没有颈椎病呀?除非他不玩电脑,除非他没有电脑。”
周儒笑了一下,懒得跟他说了,干脆闭着眼睛休息起来。这时,他又想起了肖萍,她在哪里呢?他想,明天回家以后,一定给Y市那边去个电话,他不相信弄不到她的情况。
到了参观地点,一个区长模样的男人拿着一只电喇叭,指着一张竖立在路边的规划图,声嘶力竭地介绍着他们发展开发区的艰辛历程和宏伟打算,然后领着大伙,开始一个企业接着一企业地参观。一个小时过后,大家都感觉到很累,纷纷跳进车里,抢着座位上的矿泉水喝了起来。
那个像区长模样的男人站在车子外面,跟大家挥手告别,然后大声地招呼说:“欢迎各位领导再来娘子湖开发区指导工作。”
车子很快离开了开发区。
“刚才那个区长长得还真有点像赵本山……”不知是谁突然嘀咕了一声。
“他叫什么呀?”又有人问了一声。
“不知道。”大家都摇着头。
“管他叫什么呢!”王副局长咕哝了一句,看那样子,他似乎睡着了。昨天晚上,他先是出去一会,回来后一直在玩电脑。
“那也是的,这种地方,谁还会再来呢?”有人附和说。
晚上,会议举办方安排了舞会,结果没有几个人参加,只好取消,临时改成唱卡拉OK。当瞧见王副局长进了卡拉OK厅时,周儒突然没有了兴趣,掉头回了宿舍。由于中午让虫子咬了,没有很好地午休,他干脆早早地关了手机,跳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他被一阵阵嘟嘟嘟的声音吵醒了,他突然想到那种叫草爬子的小虫,睁开眼睛一看,王副局长竟然又坐在了电脑前。
“家里有点事,”周儒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打算提前回去算了。”
“什么时候走呀?”王副局长显得有些高兴,艰难地扭过身子,瞧了瞧周儒。
“吃完早饭就走。”
“好,那太好了。”他站起来,亲热地盯着周儒,“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我吵着你了吧?”
“你喜欢说梦话……还老是磨牙,”他皱着眉头,那样子像是在说另外一个人,“你肚子里是不是有蛔虫呀?”
“对不起啊。”周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的确爱说梦话,半夜三更的时候,妻子杨冰有时候会悄悄坐起来,用心聆听他的梦话,结果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名堂来,于是,只好失望地重新钻进被子里。他的确还有磨牙的毛病,过去也找医生看过,医生说不是什么蛔虫,是胃火太重引起的。
“到时候,如果主持会议的人问到你,我怎么跟他说呀?”王副局长回到电脑面前,突然问了一句。
“随便扯个理由,只要能搪塞过去……就行。”周儒感激地瞥了一眼对方。两天来,这个叫王国的同行,总算跟他说了一句有价值的话。
“我想好了。”他又转过身子,神秘地笑了一下,“我就说你的颈椎病犯了,本来就是这样嘛,我又没有说假话。”
“对对对。”周儒连忙点头,笑了起来,然后揉了揉脖子,“这个理由太好了……有时间的话,请到我们X市去玩。”
“哦!你原来是X市的?我还以为你是H市的……我可能听错了,对不起!”他笑了笑,瞥了瞥原封不动的会议指南,没有一点惭愧之色,“你们那里有我的网友……有好几个。”
“是吗?”周儒盯着他,像不认识他似的。
“嗯。”他突然找出会议指南里的代表名册,“周儒,这名字好呀,像个搞文化的……就是不容易记住。”
周儒瞧着对方笑了笑。他突然想起这些年来,出差那么多次,真正记住的没有两个人,绝大部分的确连名字都没有记住,人家说得没有错。
吃完早餐后,周儒回到房间里收拾衣物。这时,司机小陈已经赶到,并将车子停到了宾馆门口。出门之前,他上了一次卫生间。正准备解开裤子,突然发现放在面盆旁边的性用品被拆开了,他顺手拿了起来,正反瞧了瞧,果然被拆开了。
从卫生间出来后,周儒主动跟王副局长说了一声再见。这时,对方突然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喊了他一声:
“吴局长……”
“我姓周。”周儒盯着丢在床上的花名册。
“对不起!对不起!我老是把一把手喊成吴局长,喊习惯了,我们局的一把手,姓吴,对,你是知道的……对不起呀,对不起!”王副局长一边抽着烟,一边笑了笑,还揉了揉脖子,“你那天不是问到肖萍的事吗?她自杀了。”
“为什么呀?”
“她在外面有个情人……据说,她还跟我们一把手老吴也有一腿,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被她老公捉到了,后来,她跳了湖。”
“哦……”周儒瞧了一眼王副局长,然后盯着门外。
“你们认识多长了?”
“一起开过一回会,就一次……”周儒笑了笑,然后掉头从房间里出来了。
上车后,周儒一直不能平静,几次想休息一会儿,结果都没有睡着。直到车子跑完高速,进入X市,在收费站缴费的时候,小陈才突然对他说:
“昨天晚上,杨冰大姐打电话找你,她说,她打你电话,老是打不通。”
“她妈的,她总是爱搞这一套!”周儒忍不住骂了一句,他从未在司机面前骂过她,他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先回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