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后一连二、三年,周儒再没回过老家,连清明节都没回去,只是到了每年农历七月半的“中元节”,他才遵照故乡大别山一带的习俗,带着妻子王蓉和女儿小水,在傍晚的时侯,来到城市的周边,找一块开敞的空地,朝着老家的方向,烧几包袱纸。
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五,周儒一家三口像往年一样,晚饭后来到了城市郊外的一处荒地,准备给母亲烧纸。周儒一直站着不动,抽着烟,眺望着故乡大别山的方向。妻子瞥了他一眼,立马意识到丈夫的眼睛里,似乎又燃起了一团暗火,就像日常生活中偶尔见到的一条狗,两只眼睛会突然间变得凶悍起来。自从乡下的婆婆死去后,在丈夫的眼睛里,这团暗火曾经熄灭过一些年成,这时候似乎又要复燃了。王蓉突然感觉到一阵恐惧,摸了摸女儿小水的头,然后连忙蹲下身子,将一包包纸钱平摊在报纸上,随后颤抖着双手,将火柴划着了。她捏着点燃的火柴,伸向袱纸的一角,那些像信封一样、包着白色封面的金黄色袱纸,这会儿就像是等了好久似的,一口吞下火柴的火焰,迅速燃烧了起来。
周儒一直盯着火焰中的纸钱,他看见母亲的名字在火舌的舔舐下,渐渐隐去了,随后,他还看见了自己的名字,王蓉的名字,还有女儿小水的名字,那些名字的前面全都冠有一个“孝”字。他笑了笑,用鼻子哼了几声,将手上的烟头扔得老远。然后,他掉头瞥了瞥开始发胖的妻子,摸着女儿小水的头,大声地说:
“那年,幸亏没把你奶奶接到城里来!她选择了那条路,我今天突然觉得她是明智的……”
“什么意思?你怎么又这样说话?”妻子头都没有抬起来,拿手背揩着眼睛,因为火焰的熏烤,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她的手上始终捏着一根树枝,她用它拨弄着火堆里的纸钱。
“本来就是这样!”周儒继续大声地强调说,那样子就像一场演讲。他瞪大着眼睛,盯着妻子肥厚难看的臀部:“我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我告诉你王蓉,我早就想说这句话了……”
女儿小水抬起头来,有些惊恐地盯着爸爸。
妻子一直蹲着,依然没有说话。
纸钱越烧越旺,差点烧到周儒的身上了,他却没事似的,屹然不动地立在那里。这时候,突然起风了,从地上飞蹿上来的一束鲜红的纸灰,在半空中飘扬起来,随后落到周儒的头脸上。妻子连忙冲上去扑打,周儒立马推开了她,火星和纸灰顷刻间又熄灭了。
“烧伤了……没有呀?”妻子盯着丈夫的脸皮,问了一声。
“他娘的,这个问题……我始终都没弄明白!当年,我们工厂咋早不亏损晚不亏损,偏偏在我们结婚前后那几年亏损得厉害呢?真是出了他娘的鬼!”周儒像是自言自语。他重新点燃一根烟。然后,他蹲了下去,扯过妻子手上的火棍,拨弄着火堆里烧得像泥巴一样的纸钱。接下来,他突然掉过头去,以他那种玩世不恭的调侃神情,盯着妻子被火光映红的脸膛,难得平静地说道:“我问你王蓉,要是当年厂里的效益像现在这么好,你就不会为那一百元钱的事跟我吵嘴,对不对,老婆?你就会亲自回到乡下,把她奶奶接过来……对不对,老婆?”
“你又来了,周儒。”妻子平静地盯着渐渐熄灭的火苗,“我以为你会忘记过去,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没想到你是一个耿耿于怀的人,你的心眼也太窄小了……我真是没有想到,我到死也没想到……我要是知道,我就不会……”
“后悔了,是吧?”周儒扔掉手上的棍子,吐出一口烟,又挥了挥手,“当年……老子总以为这国有工厂就是铁饭碗,怎么砸,也不会砸碎的……哪知道还有垮台破产的一天呢?而且偏偏是在我们结婚的那阵子不行了……他娘的,一切都是一个过程,这世上没有永久不灭的东西!”
“你别说了,周儒。”妻子轻蔑地盯了丈夫一眼,“厂里的效益,现在不是又好转了吗?我们应该朝前看……我是你的妻子,我真心希望你能够忘掉过去,不要老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忘掉过去等于背叛,你懂不懂?”周儒挥手的幅度越来越大,“告诉你王蓉,我就个人就是跟别人不一样,我就是爱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我们也没有什么愉快的事,那些事情,我不可能不提它们,我不可能忘掉它们……你心里害怕我提它是不是?告诉你王蓉,只要我在这个工厂里呆一天,我就不会忘记过去那些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窝囊日子,我就不会忘记那种像猪一样,为了一张嘴,为了填饱肚子,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要的肮脏人生……他妈的,真是不堪回首呀!”
一连好几年,周儒的工厂有了明显的起色,而且果真像他梦想的那样,厂里不仅扭了亏,涨了工资,还给他分了一套新房子。这时候,周儒夫妇似乎把过去的一切都忘掉了,并且大张旗鼓地装修着新房子,那架式好象比结婚还要隆重。搬家的前一天,周儒突然端着一副黑色相框从街上回来了,妻子瞥了一眼,发现像框里头是死去多年的婆婆的遗像。王蓉瞪了丈夫一眼,没说什么,连忙将女儿小水抱在怀里。
“爸爸,她是谁啊?”女儿小水紧紧地搂着妈妈,瞪着遗像里笑容可掬的老人。
“奶奶!你的亲奶奶。”周儒站在椅子上,将装裱得方方正正的像框举起来,打算挂在客厅的正墙中央。
“我怕,妈妈……”女儿掉头扑在妈妈怀里。
“不怕……孩子!”妻子拍了拍女儿,眼睛里汪着泪水。她盯着周儒开始发白的后脑勺,想了想,小心地说:“你应该先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至少应该给我打个招呼……我好歹还是你老婆,看你把孩子都吓坏了!”
“征求你的意见?我凭什么征求你的意见?”周儒挂好像框后,从椅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像仇人似的瞪着她们母女,“你怕什么?你们怕什么呀?这有什么好怕的?这是你奶奶,是爸爸的妈妈,是我的母亲!”周儒指着自己的胸口,然后又指着墙上的像框:“她是生我养我的人,没有她,就没有我,没有我,就没有你周小水……她只会保佑你,她只会爱护你,你们怕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害怕?告诉我!”
妻子红着脸皮,抱着女儿进了卧室。她仍然在流泪,然后盯着两岁多的女儿,郑重地对她说:“小水,这种生活,妈妈实在过不下去了,我要跟你爸爸离婚。”
“妈,你说什么呀?”小水太小了,她不知道什么叫离婚。
“说了,你也不懂,算了,没说啥。”王蓉贴着女儿的脸,摸着她的脑袋,将她的头发咬在嘴里。
第二天搬家,岳母娘就早早地过来帮忙。她瞅了瞅客厅里的遗像,知道是女婿他母亲,一直站在客厅中央凝视着。
“妈妈,这是我娘。”周儒主动介绍说。
“我知道,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的眉眼,很像她老人家……”岳母的眼睛一下子红了,“要是她还活在,你说多好啊!”
自从工厂的效益有了好转,周儒多次主动提出要把岳母接过来,只是老人家坚决不同意,说她有洁癖,跟年轻人住不到一块。厂里效益差的那些年,周儒夫妇回岳母家不是很勤,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去看望一下,多半是送几盒点心,表达一下意思就行了。结婚的时候,王蓉就多次强调过,她妈有工资,平时没必要给她钱,可这两年,形势好转了,周儒有时偷偷地塞给岳母娘一些钱。岳母娘本不想接受,又怕女儿知道了怪罪女婿,只好悄悄地收下了。自从三年前的那次厂门事件过后,岳母的老毛病再也没犯过,每天独自而安静地生活着,生活在那套厂里当年分给她的老房子里。只是偶尔,老太太会突然拿出一堆颜色发黄的照片,看上一阵,嘴上说过不停。那都是一些黑白照片,多半是当年与老伴一起的合影,其中就有他们夫妇一起来到这家国有钢厂时的最初情景,还有他们站在新建的厂门底下,怀抱着王蓉的留影……另外还有几幅照片,里面没有人物,全是建筑,那都是岳母当年设计的老厂房。她当时拍了照片,本是作为职称评定用的,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回头去看,别有一番滋味。
周儒扶着岳母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随后倒了一杯热茶,恭恭敬敬地奉送上去。妻子王蓉昨晚因心情不好,一个通宵没睡好,这会儿正搂着女儿小水在卧室里睡觉。
“王蓉和小水她们呢?”岳母从荷包里摸出一个红包,放在茶几上,然后用茶杯压住,对着女婿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呀?”周儒警觉地问道,“你还给我们送礼啊?搞反了!完全搞反了,那怎么行呢?不能收!”
“你这是什么话?”岳母娘领教过女婿的怪脾气,生怕吵醒了卧室里的女儿和外孙女,说话的时候,故意压低着嗓门。她站了起来,脸色明显有些不高兴,随后她瞪了女婿一眼,小声地说:“我自己的女儿难得搬一次家,我这个做母亲的,总不能两手空空吧?”
“搞反了,完全搞反了!”周儒抓起红包,塞回岳母的手上。岳母推搡了他一下,平时毫无血色的脸一下子胀红了。周儒突然冲过去,使劲地捏着岳母的一只手,将红包塞在她的上衣口袋里。
“你这孩子……把我的手都捏痛了!”岳母的说话声大了起来,她指了指新房子的大门,又指了指卧室的门:“你怎么能这样?你这样做,让我这个做母亲做外婆的怎么好意思踏进这个门呢?”
“对不起,妈。”周儒盯着岳母娘开始发红的手腕,“我不是故意的,我……”周儒话没说完,就掉头进了厨房。一会儿,他拿出一条热气腾腾的干净毛巾,敷在岳母红胀的手腕上。岳母娘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周儒却执意不肯,他将岳母敷过热毛巾的手捏在自己的手里,然后轻轻地揉捏起来。岳母娘有些不好意思了,几次要把手抽出来,结果都没能抽动。
一会儿,周儒像个推拿高手似的对岳母说:“妈,你好些了吗?”
“早就好了,没事!”岳母笑着说,“看不出来呀,你还有这个本事……你比王蓉细心多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给我按过摩呢。”说完,岳母娘突然低下头,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我来给你按按。”周儒又掉头去了厨房,一会儿端着一盆热水出来了。他从盆里拎起冒着热气的毛巾,像刚才那样敷在岳母的脖子上。然后拉过一把椅子,让岳母坐好,“你先把眼睛闭住。”周儒像医生一样说,“一会儿就好了。”他像理发师似的,站在岳母的背后。
周儒揭掉毛巾,盯着岳母的脖子瞅了瞅。毛巾虽然凉了,岳母的脖子却被烫红了。他突然低下头去,轻轻地吹了吹气,岳母娘怔了怔,似乎还呻吟了一声。
周儒开始给她按摩。他挽着袖子,两只手箍着岳母的脖子,轻轻地节秦均匀地揉捏着。“怎么样?感觉还好吧?”周儒一边操作,一边寻问着岳母。“妈,你要是不舒服,就说呀。”
“舒服多了!我有十几年没有这么享受过了……”岳母低着头,闭着眼睛,嘴上嘟囔着,“当年,你岳父曾经这么按过我……唉,那时候,工厂里多么热闹啊,一天到晚都在忙,忙个不停……可他就是再苦再累,回到家也要给我按一按,揉一揉……唉,那种日子,说没就没了,都几十年了。”岳母的眼睛里露出回忆的神情。
周儒抬头瞅了瞅墙上的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好了!”岳母娘很舒服地说,随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红包,重新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周儒瞥了一眼红包,说:“我再给你按一下,你还是把眼睛闭上,只要两分钟,就好了。”
岳母娘重新闭上眼睛,昂着脑袋。周儒一边揉捏着岳母的脖子,一边瞥了一眼岳母的脸,只见她紧闭着发青的眼睛,像是睡着了,喉咙里又发出那种轻轻的呻吟声。
周儒扫了一眼茶几上的红包,突然欠下身子,一只手仍在揉捏着岳母的脖子,另一只手抓起红包。他瞥了瞥岳母上衣的口袋,那里闭合得严严的,没有任何缝隙。他又扭过头去瞅了瞅,发现岳母娘的裤袋里敞着口,连白色的里子都露了出来。他笑了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坚决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红包塞了进去。
也就在那一刹那,周儒似乎听到了岳母娘更为明显的呻吟声,周儒似乎还摸到了老人家软沓沓凉飕飕的腿肉。
周儒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忍不住抬起头来,瞅了瞅墙上的母亲,脸色顿时胀得通红,泪水涌了出来。
直到吃完饭的时候,岳母娘才发现女婿早已把红包塞进了她的裤袋。她自然还是不高兴,瞪了他一眼,然后将钱直接塞在外孙女小水的手上。
“小水,不能要外婆的钱。“周儒大声地说,直盯着女儿的眼睛。
“什么意思啊周儒?”岳母的脸都红了,“我发现你这人,年纪轻轻的,太过分太固执了……那年,你在厂门口替我挨了一顿打,死活不让我替你交罚款,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现在好不容易搬个家,又不让我表示一下,啥意思呀孩子?我真是搞不懂你……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出来,别老是憋在心里,憋久了,会憋出毛病来的……”
“我没有想法,妈。”周儒知道妻子这会儿正盯着他,他故意盯着墙壁,任何人也不看,然后,掉过头去,盯着女儿小水手上的红包,脸上表现出一副通情达理的神情,“你老人家辛辛苦苦把我们养大成人,到头来还要收你的钱,说不过去啊,搞反了,真的搞反了!”
“什么搞反了,我越来越不懂你们了。”岳母娘盯着王蓉,“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岳母娘说到这里,突然按着肚子,脸色一下子白得像纸。
三年前,周儒陪岳母去厂医院做过一次胃部检查,那个戴眼镜的医生老是怪怪地瞅着他。那天,医生戴着手套,捏着一米长的胃镜管子,从老人的咽喉里慢慢地抽出来,盯着周儒说:“你是她儿子吧?”
“对,她是……我妈,我岳母,我妈……”周儒连忙点头说。
“搞得好,她还可以活二、三年,弄得不好,只有几个月了。”医生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