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这公会的气氛蛮奇怪的。
罗德的眼角拖着黑线,站在公会所在的街道中心,眼瞅着仅隔一条街的两个公会相互对喘,尽管沉默无言却是马上要打起来的架势,杀气都快在空中实体化了。然而面对这幅光景,早就习以为常的格纳只是面不改色地带着罗德从公会后门绕了进去,和看门人简单解释了一下就上了楼,回避开了一楼的公会会员。
楼上有间会客室,内置摆设得很简单,而公告栏就在门口。两人走进屋时,埃尔正独自站在窗台上,像是集中精力地在看着什么似的,连身后的动静都没能察觉到,直到格纳出声招呼:“会长,我们回来了。”
埃尔算不上是高大的身影微微一颤,随着声响回过头去,脸色有些糟糕。罗德看得有些发愣,隐约感觉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又不知该不该在问候之前打探人家的心思。然而还没等罗德稍作纠结,转过身来的老人就毫不讲究形象地把脸一沉,语气里有几分哀怨的委屈,哭丧着的脸上居然拖出两条鼻涕来:“格纳,安妮莉丝那丫头又来撕会旗了……”
……你就为了这事自毁形象啊。
“小姐继承了您不屈不挠的精神可是好事呀,您为什么要沮丧呢?”对于老顽童略显喜感的抱怨,格纳无奈地笑了笑,语气倒是放得平静,“我去给您沏茶,您和罗德先聊着。”
罗德目送格纳走出门外,随后一转头就迎上了埃尔突然放大了好几倍的脸,吓得人脖子一缩差点摔倒:“唔啊!你……您这是……?”
“臭小子,怎么见了长辈都不知道叫人?”埃尔挑了挑银白色的眉,恢复常态的表情间浮现出了几分刻薄老头子的形象,沉淀了岁月的眼眸中映出罗德有些难以适从的面庞,在仔细打量这一番之后,才和罗德拉开距离,“长得倒是挺像你老爹。”
“呃……我父亲?”罗德倒是不知道埃尔跟约瑟夫认识,也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突然拐到这上面来,只是见对方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我和约瑟夫是老朋友了,当年他也帮过我很多次,人还是蛮可靠的。”两人坐在茶几边,叙着一些有的没的的往事,“他在军队里表现很出色,服役三年就被调到王都那边去了。”
“然后在王都结了婚,退了伍,之后有了我——以前的事文森特老师都给我讲过,他的光荣史倒是挺长的,不过据说我父亲退伍之后的生活就变得拮据了,也很少照顾家里,我也搞不懂他为什么要退伍。”罗德耸耸肩,对自己父亲的话题并不是很感兴趣。可能是相处的时间太少了,没能在当时还年幼的罗德心里留下足够的印象。说到底,约瑟夫的死讯传到家里时,罗德都还不怎么会说话,根本不能理解这种消息对自己的未来有多大的影响。
那时,罗德一直以为约瑟夫不过是个偶尔会来这边玩的叔叔。
当然,他也未曾将“父亲”叫出口。
埃尔的表情有几分凝重,盯着玻璃茶几上的装饰图,低垂的眸中装着模糊的情绪,罗德猜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缄默半晌,气氛变得有些干的时候,格纳端着茶盘回来了,将茶点和茶具在桌上排好:“怎么你们都不说话啊,这就聊完了?”
“罗德,看得出来你并不熟悉约瑟夫。”经过格纳提醒,埃尔才稍稍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将话题扳回正轨,“但是我希望你能够认真考虑一下我的话。”
“……到底是什么事啊?”早就猜到这些人叫自己过来绝对不止是闲聊一下,罗德能够大概感觉得到那语气中的严肃,却并不是很想打听其内容——大概不会是什么很好的事。
埃尔没有马上回答,只是问向格纳乔德尔什么时候到,二人交谈了一两句。罗德依旧在茶几对面正襟危坐,望着对方的侧脸不知道应不应该稍加追问,直到埃尔起身做了个手势表示稍等,带着格纳下了楼,罗德才松了口气。
不知怎的,心情也跟着变得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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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德尔校长看上去是个很老实的烂好人——第一印象一向是准确的,罗德大概打量了一下眼前那人,然后打了招呼。
两个前辈把自己召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想想是和父亲有关的事情,罗德就能猜得出来整个下午应该会变的很漫长,毕竟这个年纪的人正是爱啰嗦往事的时候:“您也是我父亲的老朋友?”
“你父亲?啊不不,我不认识约瑟夫,我是今天是来找你的。在那之前,我就只是负责听而已。”乔德尔的笑容很慈祥,说话的节奏慢悠悠的,后又将言语的对象指向埃尔,“埃尔,你们的话题还没有结束吧?”
“还没开始讲呢。”埃尔回答道,喝了口茶继续往下说,“罗德,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这件事是关于你父亲约瑟夫的。”
“可是他的过去跟我也挨不上什么关系啊。”罗德从来不觉得父亲的曾经有影响自己现在多少,除了文森特借此找到了自己。
然而埃尔面对罗德未经思考就得出的结论,当然是摇摇头否定:“罗德,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
“刚好是你父亲入伍的年龄呢。”这话不太像是说给罗德听的,更像是一种沉浸在回忆中的自言自语。埃尔的视线依旧是沉在稍前方的位置,那有些恍然的状态叫一边的格纳有些在意,用手指尖点了点手里的茶杯提醒他回神。
“埃尔会长?”罗德出声招呼他,埃尔也就此反应过来:“抱歉,要说的东西有点多,我在理思路。”
“……我父亲,是自愿离开军队的吗?”这种时候还是自己先提问比较好,罗德大概给这个话题起了头,等待对方回答。
“他是自愿的,那年他不过三十多岁。”
“……”这么年轻,在军中也有地位,可是为什么父亲会自愿申请退伍呢?罗德沉默着,终于开始在意起了这个话题,等待埃尔继续说下去。
“我和他就是在这公会里认识的,那时他才刚被调去国王军的队伍,来拉克维兹出任务停留了一段时间。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一心想要为国家效力。对军队忠心,也很有能力,武技和魔法造诣都强于普通人,走到哪里都非常引人注目。”埃尔回想起来两人相识时的场景来,不经笑了笑,“不过他也和你一样,时常莽莽撞撞没大没小罢了。我们两个聊得开,熟识也快,那时候我就料定他将来会有大作为,能力和志向都兼备的人在哪个时代都不常见。可我们那时也并不太平,在那之后一两年,就开始打仗了,你父亲被遣去了前线,自他离开后我就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那场仗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是邻国跟这边的一些小矛盾引起的,战争持续了一年多便宣告结束,两方和解。我当时给同样身在前线的文森特去了信,顺便问了问约瑟夫的情况,结果在那时发现了倪端。”
“什么倪端?”听他这么说,自己老爹当年应该是个热血青年啊,一点都不像是把妻儿长期丢在家里的冷血角色,可是他那时为什么那么忽略自己和母亲呢?
“约瑟夫突然就变了。当时在回信中,我只认为他是在战后疲累了,而且公会里正因为战争结束忙成一团,我也没有精力在意太多他的事情。不是常说有人会在经历战争后性情大变吗?那么明朗而刚强的人,我一直坚信他很快就会恢复过来,直到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他,我才发现文森特在信中所描述的内容一点都不夸张——约瑟夫开始精神恍惚,时常望着窗外发呆,每天不做训练也不去军队报到。作息也不正常了,还经常酗酒,在酒馆里和那些居无定所的三流魔法师一起喝得烂醉,酒醒了就继续发懒发呆,整个人都是副颓废的状态。”埃尔叹了口气表达惋惜,看样子事情到后面并没有什么转机的样子。
罗德听得心里有点发凉,隐约感觉到,父亲的过去终于和自己的现在和将来连接到了以前。从来没有在意过的人,他的存在突然就被这番话形容得鲜明起来,那种大概摸索出轮廓的印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胸口突然被新的认知塞满,那份从未忧心过的未来突然就变得沉重起来了——罗德缄默不言,只是继续听着,心里有些没底。
“我曾询问过原因,但他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我,总是敷衍了事,身体逐渐垮了下去,整个人都像是被诅咒了一样。后来有一天,有人这么跟我提了一句:‘他是不是得了相思病啊’。虽然被这样子说,但约瑟夫那时候已经结婚了。于是我才开始调查他在前线时是否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人,不过没有线索也查不清楚。本以为这件事情就会这样不了了之,结果最后的答案,却是约瑟夫自己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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