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戏剧性的一幕让伊祁月颇为震惊。
所以接下来蒋少君与耀宗齐齐下跪,一个口唤“师父”、一个口称“掌门”的行为似乎也没那么接受无能了。
他没有看伊祁月,收了小恶魔一样的贱贱的表情,又恢复了牲畜无害的小弟弟模样,笑道:“起来吧,别吓着旁的人。”一边说又一边在逍遥腰上补了一脚,疼得后者“嗷”地一噪子吼出来,再次晕死过去。蒋少君和耀宗站起来,都是长挑的个子,在墨儿面前俯首挺立,很是奇怪。
这时候墨儿才走到伊祁月面前:“把它给我吧。”语气仍是之前的和顺,丝毫没有身为圣剑门掌门人、如江湖传说那般的古里古怪。
伊祁月看了看怀里的兔子,它的伤口已不流血了。
对这只来自九龙山的兔子,她倒没什么念想,也不会对长毛的、软软小动物有多喜欢。她正把它交递出去,谁知这兔子竟抱住了她的手,看上去并不愿到墨儿那里。
她大感意外,问它:“你不是说要去圣剑门吗?”
兔子没有再吐出阵石来给她看,而是扫了墨儿一眼。后者犹豫了过后道:“也好,你喜欢就先跟着她吧。不过不要误了我们的事——你的王一定告诉过你,这件事多么重要。”
兔子沉默了,趴在伊祁月手上闭目养神。
去往圣剑门的路很远,但有强大的墨儿支持,只是穿越几个空间阵法,用了不足一个时辰,几人就入了圣剑门的掌控范围——剑门山。
剑门山共分为三部分:随处散在的稍矮山峰是圣剑门弟子主要的修炼场所,每个山头由一位峰主人负责引领弟子修习;最巍峨的那一座是武陵峰,是掌门及各位长老议事、军队集训的地点;终被白雾缭绕的、高耸入云的便是清云峰,那是整个千山领域最为富饶的地方,也是元气最充沛的地方。
圣剑门的弟子数量不多,占地面积也不大,所以防御起来倒是比神光族更加严格。进入剑门山的范围哪怕是身为掌门的墨儿都不能使用远程的传送阵法。
在神光族的时候,伊祁月对千山领域的每个宗门都做过了解,对于其他宗门,神光族或多或少都会有些记载,而对于圣剑门,资料只有剑门山的分部和掌门的姓氏——其他的一概不知——就连墨儿的真正名字都没有记录。
伊祁月也曾问过彩云娘娘原因,她说关于圣剑门的资料不是没有,而是太多了,多到各个自相矛盾,到最后没人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也就无法记录在案。
这样神秘的、能完全躲过所在地区最大势力调查的宗门,伊祁月一直想亲眼见见,如今身在其中,仍是迷雾重重,不知身在何方——是真的迷雾,白茫茫的水汽氤氲开,在包囊了整个剑门山的长河里放舟漂流,无关西北东南,如梦里的鬼域深处一般无二,就连屁股底下坐着的小舟都是仿着子辰的小舟做的。
是他。
是先神。
伊祁月在酷似家乡的地方湿了眼眶,她恍惚明白了人们的眼泪是为什么而流,为再见,也为再也不见。
逍遥的手臂打上了石膏,身上的伤也不再流血。他活动着脖子,用肩膀杵了她一下:“喂,傻竹子。”
伊祁月如梦方醒:“你在叫我?”
逍遥说:“不叫你叫谁,你看在场哪个跟竹子有关?”
伊祁月默认了他的称谓,从发上解下簪子来,放在手上:“你也发现了,这里和当年的鬼域一模一样。”
逍遥伸个懒腰,扯动伤口丝丝作痛,他忍不住“嘶”了一声,不再动了:“我只是在来这里之前随你去那里看过一眼,记不清了。你手里的簪子挺好看的。”
“这只是个仿品而已——真的在我师父手里。”她说。
眼前闪过那时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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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锁链一寸一寸变成绿色,最后尽数消失。
凤凰血溶进神的身体里,里面封着玄兮和她孩子的的魂魄。
只有神才能保护玄兮。
伊祁月下跪,磕头道:“弟子伊祁月,恭送师父。”
神的身体一点一点变淡,他招手,伊祁月的簪子飞到他的手中,与他一同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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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成神的瞬间,也是他毁去自身的瞬间。他带走了勾连元气与灵气的簪子,也带走了玄兮和她孩子的魂魄。伊祁月还没想好如何面对这个渡自己成神又把一个寂寞无比的世界丢给自己的男人,她甚至不知道除了“师父”,他还能有别的什么称乎。可是……她仍是想见他的。
就是想见他,很纯粹地。
“师父。”
蒋少君走到墨儿面前,后者正在逗兔子玩,可惜兔子不搭理他,一步一颠地跑到伊祁月脚下蹭她,往她裙摆底下钻。
“什么事?”墨儿也不恼,一脸欢欣地看着自己的徒儿。
蒋少君恭敬地半跪在墨儿面前,身体随着小舟摇晃,他的目光看着一个方向不动,墨儿随着看过去,是拔下了簪子而长发垂肩的伊祁月。黑发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她手中的竹木簪子让墨儿眼前一亮。
“他会是哲哥哥一直在寻找的人?”
蒋少君说:“是否要问问她?”
墨儿点了点头,走过去:“伊祁月——我这样叫你可以吧。”
她点点头,逍遥歪过身子,在一旁贱兮兮地插话道:“叫什么大名,要叫就叫‘傻竹子’。”伊祁月快快地瞥了他一眼,逍遥被她没有感情的眼神吓到,缩了缩脖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悠悠地蹭到一边去了。
墨儿的目光始终没离开她手里的簪子,他问伊祁月:“这簪子是你从何处得来的?”
“自己雕的。”
墨儿又问:“上面的蛇是什么蛇?我在千山领域都没见过。”
伊祁月似还陷在回忆里,语气轻如蚕丝:“是我家乡才有的一种很古老、很凶猛的蛇。”
她就是不亲口说出那蛇的品种,这等谨慎不由叫墨儿莞尔,他只好自己说出来:“过山风?”
她点点头,缓缓把簪子举起来。
他真的在圣剑门,想了千万遍,如今确定无疑了,心中没有曾构想过的澎湃,只有淡淡的安心。
墨儿问:“你是他的什么人?”
伊祁月答:“他的徒弟、继承人。”
墨儿挨着她坐下来:“他一直在等你,他说你一定会来找他。”
伊祁月笑容发苦:“他当然知道。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
“逍遥不行么?”
伊祁月仰起头看着白茫茫的天空,说:“逍遥跟我有交易,他不是自愿与我组队一起行动的。”
墨儿道:“你这话说得有问题。人的一切行动都是自愿的,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真的逼他做什么事。逍遥和我说过他和你是从别的领域来的,如果他不愿意来,大可以死明志——他绝对做得出来。可他来了,怎么还不是自愿的呢?”
伊祁月没有说话。
墨儿拍拍她的肩膀,老气横秋地说:“你们以往的事我不知道,也没兴趣。逍遥和我一起找兔子的时候没少说你的坏话,但每次提起你来最后都要加一句‘难为她了’类似的话,他一直很关心你。”
她又不说话,斜眼去看逍遥,看得对方面上一红,吵道:“怎样!老子乐意!”
墨儿接着说:“回到武陵峰以后,我就会让少君去见你师父。你身子弱,颠簸了这么久也该歇歇,先住耀宗那,回头再给你另安排。长老们抓我好久了,今个我投罗网,他们不把这一年攒的事情逼我一天做完决定是不会罢休的!”说着,他自己忍不住笑了,“对了,我大名叫梅枭墨,你还叫我墨儿就好。”
逍遥吐嘈:“就你最清闲,三天两头在外面闲逛,再不回去圣剑门的鸟都不认得你!”
墨儿不以为然:“你认得我就行呗,要多少是多。”
逍遥说:“我是龙!不是鸟!你问问傻竹子,人家神光族的彩云是怎么做掌门的!每天兢兢业业,狠不能把自己嫁给宗门了,哪像你,甩手掌柜当得开心,把老风头那帮长老憋屈成什么样子了。”
墨儿辩解:“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好歹留了个蒋少君供他们折腾呢!再说他们什么问题都问我,就跟自己没有脑子似的,多烦啊,有这时间我还不如多去别的宗门转转,看看敌情呢。”
逍遥表示抗议:“做人要有良心啊!查探敌情的是耀宗、跟踪消息的是我,游山玩水的才是你好吧!”
蒋少君忙不迭道:“师父,您一定要解释清楚,什么叫‘供他们折腾’?”
……
伊祁月就在一步远的地方听他们欢快地斗嘴,像自己曾为神的时候在很多人身边环绕而无法加入。她默默离开,怀抱着兔子到耀宗身边去修炼。
兔子比她的巴掌大不了多少,小小的一团,安安静静地趴着,歪头看着她。
她经历的年岁是这个领域的人无法想象的长。从她还是一本缥缈的功法,到她修炼成妖,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却给了她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她被名为孤独的小兽盘聚了心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对人敞开心扉。
但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一个人吞了五味,自由地生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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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目的地,温暖的风穿过长廊,牵着伊祁月的上眼皮拥抱下眼皮。
“这是我的房间。你快睡吧,我去向我的师父报平安喽。”耀宗说着,一回头发现她已经横尸藤床,睡得像小猪一样了。她无奈地摇摇头,带了上门。
一路上都没有好好休息,也没有听过别人的梦,神的失职要尽快补回来。梦里窸窸窣窣的魂儿争先恐后地向神叙说自己的愿望和祈祷,兔子算着短时间内是醒不过来的,便不再伪装,化为本体玉立当前,大长腿扔在床上交叠在一起,用手轻轻抚去挡了她睡颜的额发。
她或许不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她一定是他眼里最美的女子。
害我也等了这么久,你要怎么补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