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很想知道人死后是什么样子的。
她杀了太多的人,她觉得自己该死,该下油锅,该接受一切处罚,纵使一切都是无法挽回的。她也觉得像阖百燕这种把自己生生逼离正常人生活轨道的人也是该死的。当然,那个把发了疯无法自控的自己丢回圣域而令更多无辜人枉死的披彩绸霞衣的贵妇人,也是该死的。
所以在贵妇人说出“我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这样冷酷的话时,月的心中就添了杀意。
所以当她真的被贵妇人弄疯的时候,在彻底失去理智之前,她对贵妇人埋下了一个小小的诅咒。
但后来她后悔了,那是她第一次自己想要去害人,她知道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她可能会变成真正的恶魔,可能在她清醒的时候也会想要杀人……她不敢再想下去。好在不会有以后了,因为她已经死在九重天了。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黑暗的虚空中飘荡浮动,遥遥地仿佛有一束光,她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于是向那个方向伸出手。那束光动了,悠悠飘往另一个方向,月转过头去,目光追着它。看了一会,那束光消失了。她闭上眼,心想——人死了……就是这种状态吗?
无依无附,孤自飘零……
突然,她感受到一股神奇的力在推动她的身体,她静静分辨,那股力似乎是要将她带往一个特定的方向,她问:“我死了吗?”她发现自己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也没有人回答她。
那股力加速了推动,突然她听见浅浅的水声,紧接着是见一声轻咦,那股力一下子消失了,一只手抓住了她,一用力提了起来。月的眼被强光笼罩,再睁开已是另一番光景。
她全身湿透地缩在一条小舟上,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雾气,她伸直胳膊都看不见自己的手掌。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雾?
她四下打量,前后左右一样的水汽沼沼,她把手伸到小舟的外边想摸摸水位,就听见迷雾中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没有人敢把手伸进再世泉。”
这声音响起得突然,月缩回手,大声问:“谁?是谁在那里?”
“我是掌管人生死的人。”那人说,“我叫子辰。”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可月看不见他。白色的世界里探出一只苍白而好看的手,手中拿着一支蘸了墨的毛笔。
“你别动,我给你点睛。”他在月的两侧攒竹穴上各点一下,道了句咒文:“观空亦空,空无所空。”
撤笔的一瞬间,月似乎又看到了黑暗中的那束光,它一闪而逝,察无踪迹,双目追之而去,却见四周的景致都变了,白茫茫的水雾顷刻消弥不见,目力所及皆是攒飞的半透明物体——说它们是物体是因为月找不出更合适的称谓来。
有的像人身,有的像妖兽,也不尽是完整的,有的人只剩下了上半身,甚至有的只剩下头颅。它们充满了整个天空,不停地飞,有的孤孤单单,有的成双成对。
“这些都是鬼。”子辰说。
月这时才想起这个一直对自己说话的人来,他坐在船尾离她不远的地方,正双手拄着下巴用浅灰色的眸子注视着她。他的皮肤雪白,披肩的长发也雪白,穿一身单薄的白衣,整个人都浅浅淡淡得,让人心生喜欢。
“你真好看。”子辰笑眯眯地说,“整日里跟这些看不清面目的鬼待在一起,说话也说不了,真是闷死了——唯一得见的就只有风良一人,纵使他再闭月羞花,看多了也是厌烦的。只有生前大奸大恶之人死后才会被沉入其中,你生得很善良,怎么也会浸入水中?还有,你是怎么从再世泉里浮起来的?”
月无言以对。
“你是不是不舒服?再过几日风良就会来,我会叫他带你出去的。”
月问他:“我死了吗?”
子辰仍是柱着下巴,笑得很干净:“你是活的。死的是不会讲话的。”
月又问:“如果我现在跳进这水里,会死吗?”
子辰点头说:“会啊,会死得很透。”
月纵身跃入水中。
“哎!你这个人真是的!”子辰探头,看见她一沉一浮地漂在水面上,就是不会沉,他松了一口气再一次拉起她,道:“你这个人真是,活着多好,怎么一定要死呢?”
月被寒冷的水冻得浑身发抖,她说:“你骗我。”
子辰低下头,很不好意思地说:“正常人都是会死的啊,谁知道你跳进去为什么不会死……而且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月说:“我杀了很多很多的人,死不足惜。”
子辰说:“多少是多?”
月的眼珠动了一下,她低下头去,轻声说:“在圣域,我曾做了三年噩梦,我做梦的时候,就是在杀人。”
子辰扶额哀叹道:“就是你!害我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三年!你好歹毒!”
月又说:“后来,我在九重天也做了很久的噩梦,可我不知道有多久。”
子辰咬牙切齿地说:“不久!七个月而已!”
月说:“我记得我被一个被称作‘郁寂华’的男人杀死了。”
子辰说:“这件事我听说了,我的手下去给你收尸,却没见你的精魄,还以为是魂飞魄散了呢。”
月看着子辰的眼睛说:“所以,请你赐我一死。”
子辰说:“我办不到。”
月说:“如果我不死,迟早还是会做噩梦,还会有更多人因此死去。”
子辰安抚她说:“不会的。你看着我的眼睛——你以后会救很多很多的人,足以抵消你之前的罪孽。现在你只要放松下来安稳地睡一觉就好了,等你醒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月看着他的眸,只觉得睡意排山倒海地袭卷而来,不一会,她就失去了知觉。
【九重天】
七弦绿绮琴发出好听的音律声,一浪一浪,宛若天籁。
先神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指抚过琴弦,或摘或打,时吟时猱。琴音持续了半个时辰,勾罢最后一根琴弦,待风良领命而去,他仍在那里坐着,许久不动。
刚刚他与风良的距离不过几十步,可风良却永远不可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除了琴声,他们之间无任何联系。
神的孤独,无人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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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自认为是个不谙世事的人,可她却听风良这个名字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当这个被万人称颂、敬为“大精”的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发现之前的一切想象都那么可笑。
这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浓眉如剑、薄唇似刀,没有想象中不可侵犯的一身正气。他站在那里,和褚心空、阖百燕、逸云醅等人没什么两样——他这样普通。
可他眼神一扫,四目相对的瞬间,月又觉得他可怕极了,她一个哆嗦低下头去。
“你叫什么?”风良问。
“月。”她说。
“没有姓?”
“阖百燕说,待我成亲,要我随夫姓褚。”
听见阖百燕的名字,风良的眉微动了一下,他说:“上古有帝称伊祁氏,仁心无匹,被尊为圣。虽有后人,却无一人能承得起伊祁二字。现赐予你为姓,你可愿意?”
月问:“为什么是我?”
风良说:“你是大妖。”
月心中一震,道:“我愿意。”
风良又说:“我会教给你一套功法,你将之习会,便再不会混沌杀生。”
不会再杀生?月的心中燃起一撮名为希望的火苗,她谢过风良,又问:“我从此便算是你的弟子了吗?”
风良一笑,道:“另有人等着做你的师父,你若不嫌,叫我一声‘良叔’我还受得起。”
她终于弯了一下嘴角作笑,口称“良叔”盈盈下拜。
凡人终其一生不过衣食无忧;圣人安泰逍遥无名无禄;神人乘风游行飘然自得——她哪个都不想做,从这一日起,她只想早早平息自己的罪过,让那些枉死的人不至于身后魂灵不安。
所以她要救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