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琪出事的消息被证实后不久,有一组办案人员进驻本县,围绕迟可东的相关问题,深人开展调查取证。他们的调查范围集中在县城的土地使用和房地产开发方面,同时也了解迟可东任职期间的其他问题,包括利用职权贪污受贿以及买官卖官等事项。迟可东涉案的主要情况至此渐渐清晰:本县县城近年最大的一个开发项目是旧城改造,该改造中的最大一个项目是新城商业区,这个项目由省城一家开发公司竞得,该公司的老板叫黄志华。黄志华是省城人,早年去香港经商,后移民加拿大,回到本省投资,重点在房地产开发,其旗下企业近年来在省城及全省各市攻城略地,拿到许多重要地块,获取巨额开发利益。黄志华之所以能够强势扩张,因为背靠权力,其靠山就是常务副省长许琪,许琪多次为黄给下边一些掌握重权的官员打招呼,利用自己的权力和影响助其牟取利益。本县新城商业区的开发项目是黄志华众多涉案项目之一,迟可东涉嫌在该项目竞标中利用职权违规干预,对黄志华实施利益输送。黄志华与迟可东的关系此前无人知晓,此刻才真相大白,原来黄志华是许琪的女婿,迟可东的表姐夫。
黄志华及其企业近年屡遭匿名举报,涉嫌利用权势进行不公平竞争,违规牟利。只因为许琪位高权重,以往没人去查,不料举报最终惊动北京高层,成了案件的一个突破口,导致许琪及其身边关联人物被彻底清算。黄志华本人身份特殊,动作很快,许琪案发之前即从省城消失,出境躲风头。这或许是许琪安排的对抗调查一着。黄的逃遁给查案带来困难,却不可能阻挡调查的深人。
办案人员在本县调查取证期间,有一个特殊人物主动前往办案人员驻地,请求汇报情况,这人却是秦健。秦健是迟可东一手提拔重用的干部,平日里跟随最紧,本县上下人所共知,办案人员前来调查迟可东,秦健绝对跑不掉,肯定会给叫去调查调查,这在人们意料之中。秦健不待人家通知,自己主动找去汇报,倒是让很多人大出意料。
他报告说:“当时我感觉迟可东与黄志华关系比较特殊,虽然他俩都没提起。”
秦健在新城商业开发项目中客串过一个角色:黄志华前来参加项目竞标时,直接找了迟可东,迟可东以接待外商为名,请黄吃了一顿饭,秦健作陪。席间迟可东提到自己在首钢工作期间,黄志华曾经跑到厂里看他,迟可东请他在附近一个饭馆吃了碗面条,吃面时黄志华开玩笑,说这面条硬得像钢板,面汤里有股铁水味。迟可东即要来一瓶醋,说咱们把酼酸倒进去,看面条还硬不。两人回忆那碗面条,说得哈哈笑。秦健在一旁听了即有感觉,知道该二位早有关系,很不一般,非同小可。只是他们不做深人介绍,自己不便细问。而后迟把黄这件事交代给秦,让秦健把黄志华介绍给本县负责旧城改造的副县长。
“我按照他的要求做了。”秦健报告。
“迟可东交代给予特别关照吗?”
秦健说:“他有没有另外交代我不知道,当着我的面什么都没说。”
“真是这样吗?”
秦健称情况确实如此,这一点他不敢乱讲,得实事求是。迟可东这个人行事缜密,平时话不多,点到为止,不需要秦健知道的事情,迟可东不会多说一句。
秦健除了主动报告,还主动上交了他本人的几本工作笔记,这几本笔记比较特别,他自己注明是“书记要本”,里边记录的全是迟可东的相关事项,包括迟的活动日程、工作安排、讲话要点、批示情况等等,以时间为序,一条一条排列清楚,事无巨细均有体现。秦健的这几本笔记为办案提供了方便与线索,办案人员从中理出了迟可东与黄志华相关接触的记录,查出了新城开发项目招标期间,迟可东与黄志华在本县共有三次会面,三次会面与项目招标的各个关键节点均能对应,从一个侧面表明迟可东与黄志华的特殊关系,以及同此事的直接关联。
三个月后迟可东被免职,新任********来自市直机关,原任市政府办主任。时许琪一案还在滚雪球般发展,远未到结案处理阶段,迟可东所任********一职责任重大,不可能一直虚位以待,时候到了该免得免,该换得换。事情至此,迟可东及其靠山许琪的下场已经不需要人们猜想,对他们而言一切已成过去。
这时出了件事情:********到本市调研,由市委主要领导周宏陪同来到本县。这位********到任不久,是位强势领导,许琪一案就是他到任后破题的。按照安排,首长一行将于结束本县日程后到邻县继续调研,位居本县西北山区的河源乡恰在途中,被安排为一个调研点,因该乡近年脱贫工作成绩比较突出。********的调研安排很紧凑,在河源停留时间不长,计划于下午三点到达,下村看两个点,分别用二十分钟,而后到乡政府开个小座谈会,了解基层相关情况,座谈会仅安排一小时,会后动身离开,到邻县县城用晚餐。首长一行当天下午的调研活动基本顺利,按计划进行,只在座谈会这个项目中出了点岔子。
这种座谈会有常规套路,通常都由基层主官汇报情况,而后********补充介绍,然后请首长做重要指示。问题出在最后这个环节:首长讲话之前,按照通常方式问了句:“还有哪位补充点什么?”通常情况下此刻与会者需保持沉默,表示没有补充了。这以后首长才好正式开讲。不巧那一天首长心情很好,表情很放松,有意要开开玩笑,他问“哪位需要补充”时多加了一句话,命在座的市、县级官员一律不要开口,让乡里同志来补充。“乡里同志们”按规矩都沉默不语,并无补充。首长笑笑,再次询问:“都不会说话了吗?”
座中忽然有一个人举手:“我说。”
这人却是李金明。该同志没有挪窝,还在这里大种蘑菇,当他的科技副乡长。该职位于他属意外获取,与某次“现场直播”相关。
首长的记性很好,他对李金明有印象,不因为该李模样多出众,只因为刚见过。河源乡脱贫各措施中,发展食用菌是一大举措,首长此行调研项目包括有参观一个蘑菇房。参观时首长颇有兴致,在蘑菇房问了一个技术性问题,李金明被从一旁守候人群中叫出来回答,当时即介绍过,李是本乡的科技副乡长,食用菌专家。
“不错嘛,还是有一个不怕生的。”首长认出李金明,即开了个玩笑,“你补充什么?蘑菇还没种完?”
李金明从种蘑菇讲到另一件事去。他说,本乡近年蘑菇发展快有多个因素,其中很重要的一条是交通条件改善了,产品收购运输更为快捷。今天上级领导一行能够到河源调研,也是因为交通条件好了,从河源到邻县的公路通了。说到公路就不能不提到一个人,这个人当了两年书记,比前头其他人十年干的事还多,他修桥铺路搞建设,从上边拿到的钱也比以往十年加起来还多。这个人就是本县的前任书记迟可东。
这个话题在这个场合怎么能说,李金明居然冲起来就讲。在座的********周宏急了,抬手拍下桌子提醒:“这个问题不说!”李金明居然不当回事,拒不住嘴。
“迟书记很难得。”他抢了一句,“干的事情多,人还特别廉政,没听说他拿过谁钱。这样对待他太冤枉了!”
周宏喝止:“行了。”
李金明终于住嘴。
首长不动声色:“谁还有补充的?”
场上鸦雀无声。
“没有补充就算了。走人。”他说。
首长本该有个重要指示,对县里乡里的工作做一点重要肯定,而后发表一些重要意见。现在没有了,让李金明节外生枝一搅,不想说了。座谈会匆匆结束。
一个月后,李金明被免职,不再担任科技副乡长,工作关系转回河源农技站。李金明在********召开的座谈会上胡言乱语,为正在接受组织调查的涉案官员鸣冤叫屈,表现出严重的素质缺陷,缺乏起码的政治头脑和政治敏感,确属政治上极不成熟,实不适合当一个副乡长。
这个处理不出人们意料。李金明之行为实在不靠谱,有谁听说首长调研中发生过这种事?哪一个官员敢在那种场合这般放肆?如此独一无二,活该李金明丢帽子回去种蘑菇。但是这件事本身还是让人们感觉意外,不知李金明这番出格之举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有人了解李金明当天中午是否又在哪个菇农家里喝饱了红壳酒?以至在会上酒胆十足醉话连篇?该猜想很快被若干见证人否决:李金明那天中午在乡食堂吃饭,而后到首长拟参观的蘑菇房外做迎接准备,整个等待期间,除了矿泉水,他没喝过别的。一直到首长开玩笑询问“都不会说话了?”之前,李金明始终端坐其位,面前摆着一本笔记本,手里拿着一支水笔,两个眼珠在眼镜片后边一动不动,嘴里不吭不声,做认真参加座谈状,表现得很成熟,符合副乡长任职标准。只是转眼间他把手中的笔一放,忽然变了个样子。
李金明为迟可东喊冤,是因为两人关系至深,非如此不可吗?显然不是。人们都知道李金明是在一次“现场直播”事件中被迟可东注意到的,而后也因此得到迟可东一句名言:“把酼酸倒进去”,从而当上一个小官。除了这一件旧事,迟可东并没有更多关照李金明,两人间几乎不存在私人关系。李金明初任副乡长时,曾经通过秦健求见迟可东,迟可东不予接见,只说日后找机会再谈,事情就此了结。那时迟可东还是副书记,已经百忙得无暇召见,到了当上书记,更没时间做此安排,始终没有通知李金明“再谈”,李金明本人也没再主动求见,由此可见关系确属一般。当然两人之间也不是没有打过任何交道干净得如同纯净水,毕竟李金明不再是旧日那位泡在蘑菇房的食用菌技术人员,作为一个乡级小官,与本县最高领导免不了也会偶尔接触。根据相关记录,他们确实曾在若干公开场合不期而遇,随意交谈过几句。
一次是迟可东率队督查公路建设时路过河源乡,抽空与乡班子成员见面,跟大家一一握手。轮到李金明时,迟可东笑笑,问了句:“还到处请喝酒吗?”李金明承认:“有时还喝点。”迟可东即交代:“蘑菇多种,酼酸少喝。”李金明说:“明白。”
后来又有一次,县里召开一个农业表彰会,李金明代表河源参会,上台领了一枚奖牌,给他发牌的领导恰是迟可东。迟可东在授牌时随口问:“听说最近老跟人吵吵嚷嚷?”李金明回答:“书记,下边想做点事不容易。”迟可东说:“吵吵嚷嚷管什么用?大小是个官,得讲究点方法。”李金明还说:“明白。”
另有一次记录发生于李金明未在场状态:河源乡书记找迟可东汇报工作,谈到食用菌发展时,迟可东忽然问起李金明,问的却是工作之外的情况:“他老婆怎么样?”
乡书记有点茫然,不知道迟可东为什么问起这个。迟可东不做任何解释,只问李金明家庭关系近期是否正常?乡书记称似乎并无异常。迟可东又问李妻看上去什么样?是否个高人丑?乡书记发窘,因为李妻他虽见过,却没太在意,不知其丑如何描述。迟可东就此打住,转口了解其他情况。
从为数不多的现存记录看,迟可东对李金明的相关情况还是关心留意的,他了解李金明都做了些什么,发生些什么问题,有的问题还给予适时提醒。应当说迟的提醒相对温和,显然他对李金明基本满意。那几年李金明本人确实也颇努力,河源乡蘑菇种得不错,有他一份功劳,至于喝酒使气跟人吵闹等等问题,多为个性使然,李金明那样的人不出点类似事情才怪,还好他已经比较收敛,知道得改变自己。以他的情况,当个小官实不容易,需要更加珍惜,他也需要做个样子给人看看,对迟可东才能交代得过去。河源乡班子内部环境不错,书记为人好,同事们都知道李金明是迟可东点的将,对他比较宽容,因此李金明身边的嗑嗑碰碰都没发展得不可收拾,不须迟可东严肃批评,只需略加提醒。
除了上述区区几回来往,该两位间没有更多情况,乏善可陈。相比其他人,李金明算什么呢?迟可东在********任上提拔重用的人多了去,哪个不比李金明用得要重?到了迟可东忽然“进去”的时候,有谁出来放个屁?没像秦健那样主动切割已经很不错了。因此李金明可以暗中对迟可东心怀好感,实无须极不恰当地在重要场合公开表露,为已经倒台的迟可东喊叫,干这种事还真是轮不上他。李金明不掂掂自己的分量,因此搭上来之不易的一顶帽子,说来咎由自取。
当时没有谁料想到事情还会有戏剧性变化:几个月后迟可东忽然得到解脱,从他“进去”的那个地方“出来”,回到了省城家中。
这个世界确实诸事无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