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东升回到书记办公室。当天郑仲水约他一起听本市旅游节筹备工作汇报,市政府班子里,旅游并不由季东升分管,但是旅游节的日程里有一个大型招商会,这件事归季东升管,郑仲水书记对这个项目很重视。
那天的汇报进行了整整一上午,会议结束后季东升留了一步,把欧阳琳到来的消息向郑仲水单独做了汇报。
“不是说她身体不好吗?”郑仲水有些惊讶。
季东升说:“我也吃惊呢。我亲眼见的,像是时日无多。没想她又缓过劲来了。”
“她到这里单纯洗温泉,还是为了海湾那三千亩地?”郑仲水问。
季东升怀疑:“如果来谈项目,姓蔡的怎么没到?”
“如果不谈项目,她找你做什么?”
季东升表情认真:“我的身体不错。”
不由郑仲水笑,即批准季东升下午赶去见欧阳琳。由于省长将到本市视察,郑仲水需要陪同领导,不能马上去看望欧阳琳,因此委托季东升代表市委、市政府以及他本人对欧阳琳表示亲切慰问。郑仲水准备另外排个时间请欧阳琳一行吃饭。
“这一点你把握。”郑仲水特别交代,“什么时候合适,你告诉我。”
季东升明白郑仲水的意思。欧阳琳来了,郑仲水作为本市第一把手,一定得见一见。但是如果欧阳琳在会面中提出要求,例如三千亩不够,需要增加到六千亩,郑仲水怎么回答呢?这就需要一个缓冲,让季东升先出面见欧阳琳,摸一下底,尽可能了解对方意图,有助于郑仲水应对。
当天下午季东升匆匆上路。
这时已是春末,四个多月前在医院病房匆匆一逢,之后季东升与欧阳琳再没有任何联系。季东升从北京返回后没给欧阳琳打过电话,因为心知徒劳,欧阳琳不会接。以当时所见,季东升觉得欧阳琳似已病人膏育,“动了一个小手术”之后,可能再也无法从那张病床上起身,真像是时日无多了,当时季东升确实由衷地感觉遗憾。他没想到欧阳琳居然挺过来了,而且再次隆重光临。
九天温泉山庄在本市属下一个山区县,离市区近百公里,两个小时车程。季东升到达时是下午五点,黄再胜在山庄酒店大堂等候。他告诉季东升,欧阳琳等人去洗温泉了,秦主任亲自带人到现场坐镇护卫,留黄再胜等候季东升。
“欧阳总裁身体怎么样?”季东升问。
黄再胜感觉,她看上去非常健康。
“给我查山庄的菜谱,不要放过一滴鸡汤。”季东升下令。
黄再胜已经再三检查过了。按照黄再胜的要求,欧阳琳一行留住期间,山庄餐厅禁鸡,不进不宰不做,以杜绝意外。如果有其他旅客提出吃鸡,可用肉鸽或鸭子等代替,对外口径是附近鸡场发现鸡瘟,因此暂禁。由于内紧外松,不好调派相关管理部门人员前来监管,黄再胜和他带来的几人把一应安全任务都兼管起来,他们不敢马虎。上次吓出一身冷汗,这次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季东升相信黄再胜肯定会特别小心,但是感觉手里依旧捏一把汗。癫痫病发作诱因很多,欧阳琳除了鸡是否还怕些什么实不得而知,而且没有谁敢去打听询问。上一回在开发区食堂,她发病之突然,程度之猛烈,持续时间之长,都超乎季东升所知,显得格外严重,比普通癫痈患者厉害得多。她的医疗保障肯定很好,总会有最好的医生给她看病,用的会是最好的药,却没能彻底解决她的疾患,可见病患之深,无法排除再次突然发病的可能,季东升免不了特别担心。他带着黄再胜去了餐厅伙房,跟山庄经理再三交代,虽然只是重复动作,还得认真照做。
他俩早早进了餐厅包间恭候欧阳琳到来。上次在开发区食堂吃饭,条件比较简陋,这一次定了山庄酒店最好的包间,一式的红木家具,环境布置一流,气派多了。与上次相同的是摆了名牌,欧阳琳的名字依然没有出现在桌上,其身份以“首长”标示。
在包间里等了近一个小时,客人终于驾到。季东升与欧阳琳在包间门边握手相逢,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也许因为刚刚出浴,欧阳琳脸色红润,容光焕发,与此前“动了一个小手术”,躺在病床上说不出话的情形天壤有别。不由得季东升眯了一下眼睛。
“欢迎。”他说,“看到欧阳总裁特别高兴。”
欧阳琳问:“你这个动作什么意思?”
她指的是季东升为何眯眼睛。季东升解释,是因为欧阳总裁太美丽,亮光耀眼有如太阳直射,眼珠子受不了,所以要眯一下。
“季副市长是在嘲笑我吗?”
季东升称自己发言认真负责,并非开玩笑。自从接到电话,知道欧阳总裁来了,他心里禁不住想念,不知道欧阳总裁眼下怎么样了,是不是长得更加美丽?这一见果然不错,真是喜出望外。
欧阳琳笑:“季副市长嘴上想念,脚下拖拉,把我搁在这里久等。”
季东升说:“上午有个会议走不开。地方官身上破事多,不好意思。”
“什么破事?比公猪的劳动强度大?”
季东升严肃道:“负责任地说,虽然劳动强度很大,丈母娘还是没有增加。”
那天欧阳琳情绪很好,兴致很高,一见面就跟季东升斗嘴,上了桌居然要斗酒。季东升记得她上回滴酒不沾,她说是因为心情不同。季东升即吩咐上茅台,必须是最好的,真货,交由欧阳琳检验通过后饮用,但是讲好总量控制,一瓶为限。因为茅台很贵,加上他本人吝啬小气,这么贵的酒让贵宾喝在嘴里,他痛在心里。
“你还真是……”欧阳琳笑。
茅台酒上来后,欧阳琳先尝了一口,断定此酒是真的,仅从验酒的神态看,毫无疑问她对茅台一类高档名牌酒非常熟悉,确为此中人物。她不仅能验酒,还能喝,一上场与季东升连干三杯,季东升感觉有些上头了,她居然脸不变色,就跟喝矿泉水似的。然后她向一旁的秦主任要了支香烟,点着抽。
季东升说:“五毒俱全,刮目相看啊。”
“你有几毒?”
季东升承认基本俱全,地方官嘛。他曾经抽过烟,不过现在戒了。另外暂未发现涉嫖,记录比较干净。
那顿饭吃了一个来小时,所幸始终正常,没再上演惊惊一幕,令季东升私下窃喜。散席时大约晚八点,欧阳琳还有兴致,想散步,请季副市长陪同,其他人一概回避,不要管她,发生任何问题唯季副市长是问。
季东升下令:“按首长指示办。”
欧阳琳说:“免了,我不是什么首长。”
他们离开酒店大楼,沿着温泉甬道散步。这条甬道及其旁岔支路边分布着大大小小的露天浴池,晚间尤其热闹,一伙一伙浴客四处走动,有的披着浴巾,有的光溜溜只穿一条三角裤,男男女女结伴,嘻嘻哈哈,在不甚明亮的路灯下穿行。相比之下,欧阳琳的西装套裙和季东升身上的夹克显得过于正式,与浴池环境十分不搭。
欧阳琳问:“衣冠楚楚在这里散步是不是有些怪异?”
季东升赞同:“咱们应当光着屁股才对。”
欧阳琳笑。前方有人过来,欧阳琳往季东升身边靠,很自然地把手插到季的手弯里,挽着他的手臂。季东升两手本来随意插在裤兜里,让欧阳琳一挽,手臂顿时发僵。
“紧张了?”她笑道。
季东升答称不太习惯,受宠若惊。
“为什么?”
因为欧阳琳是龙种,不比此间诸多鼠辈。
“季副市长也可以变成龙种。”
季东升认真道:“我也想啊。可惜谁也不能再生一回。”
“把婚离了,到北京找我吧。”她调侃。
“这个办法不好。”
“为什么?”
因为孩子。可以舍得老婆,舍不得女儿。
欧阳琳大笑。
他们一路前行,季东升与欧阳琳闲聊,一边眼睛东张西望。欧阳琳问他看什么?他说不会遇到熟人吧?欧阳琳问他是不是害怕了?季东升称自己事小,首长事大。这里可能有人认识季副市长,但是肯定没有谁认识欧阳总裁,总体看欧阳琳不必害怕。
欧阳琳答道:“我怕个屁。”
“欧阳总裁居然也会动粗。”季东升说。
欧阳琳说她同样也掌握国骂,所以别惹她不高兴。今天与季东升再逢于温泉,她有一个问题要让季东升回答:季东升到底要什么?
“我要什么?”季东升表示惊讶,“我要过吗?”
欧阳琳让季东升尽管直说,不必躲藏。季东升肯定要些什么,否则不会千方百计找她,直到随身携一包“毒药”进了*******。显然他对欧阳琳有所求。
季东升说:“欧阳总裁在病床上不吭不声,植物人一般,其实都看在眼里。”
“说吧,你要什么?”
“这个不能说。”
“为什么?”
季东升认真道,有些话可以在北京说,因为京城离这里够远了,旁人听不到。在这里不行,要是传出什么风声,他老婆准定听到。
欧阳琳笑道:“你以为你是谁啊!”
季东升解释,其实也没什么事。上回海湾相见,欧阳琳身体欠安,他很过意不去,之后一直考虑要去北京找她,表示亲切慰问。为什么拖了近半年才去找?因为京城太远,欧阳琳太耀眼,让他犹豫不决。后来终于下定决心前往探访,自当准备一点见面礼,他觉得常规礼品补品都不行,金银财宝冬虫夏草之类,欧阳琳肯定不缺,收多少都不会记在心里。因此他送了一包“毒药”,该药名确实吓人,由他父亲根据乡间偏方配制,他父亲当过赤脚医生,用这种药治过病人。季东升确信“毒药”一定白送,欧阳琳不会服用,但是足以表达心意,且不花钱。
“你留的偏方医生看不懂,它是怎么回事?”欧阳琳问。
偏方用的是土话名词,所以会难倒北京的大医生、大教授。药有一定毒性,立足以毒攻毒,主要成分是本地山间一种老树头,因为带苦味,土名称之为苦树头。加配的两味药比较特殊,蝎子粉好说,就是蝎子焙干后碾成粉末,另一味金斗灰需要做点解释。所谓金斗是一种陶土烧制的瓮子,酸菜坛子一般,不用于装酸菜而用于装死人骨头。早年间本地民俗,人死后下葬,若干年后需迁葬,要拾掇起坟里的死人骨头,装人金斗,再把金斗埋人新的墓地。由于殡葬改革,这种葬俗现已废弃,但是荒山深沟之地,或因山体滑坡,或因开荒修路,不时发现野坟,有年代久远的金斗出土,瓮体大都破损,里边的死人骨头多已腐朽。所谓金斗灰是把捡来的金斗碎片敲碎研磨成粉状人药,利用的是古器具的碎陶片,不是装在里边的朽骨。
欧阳琳吃惊:“恶心!”
“关键是管不管用。”
那一包药后被医生拿去化验,结论是有一定毒性,但不会吃死人,药效不明,建议不用。欧阳琳听从医嘱,没有吃,但是还留着药。
“现在知道底细了,回去就把它扔掉。”她说。
季东升感慨:“人真是不能说实话,我该编个好听的故事骗你。”
“我不需要故事,不管好不好听。”欧阳琳问,“除了这包药,你是不是还给我准备了另外一样东西?”
“欧阳总裁要什么?”
“海湾三千亩地。”
季东升站住脚,扭头四望:“蔡先生呢?他也在这里吗?”
欧阳琳告诉他,按照她的要求,蔡政将于明天从新加坡飞来此地。她之所以让黄再胜给季东升打电话,除了想跟季副市长散步闲聊,更为了续谈上次说好的三千亩地。这件事她已经与省里领导提了,他们会向市里发话。蔡政会代表她进行洽谈。
“妈的,这家伙又来插一腿。”季东升开骂。
“你跟他怎么啦?”
“我吃他醋。”
“不开玩笑。”
季东升问:“这三千亩地是给他要的吧?”
“怎么说?”
季东升认为欧阳琳不需要钦合金,不需要三千亩地,因为她什么都不缺,如果她以往需要,那么现在尤其不需要,既不需要这块地,也不需要那么多的钱。
“为什么?”
“你有病。”
欧阳琳脚一顿站住,使劲把插在季东升臂弯里的手掌往外抽。她生气了。季东升不动声色把手臂夹紧,没让她把手掌抽出去。
“该死。”她骂了一句,“哪壶不开提哪壶。”
季东升问:“我哪里说错了?”
她没回答。季东升夹着她的手掌,拖着她往前走。她的手劲渐渐软下来,脚步跟上,反应不再显得那么激烈。
季东升说:“我看姓蔡的不地道。他吃软饭,还在伤害你。”
“你知道什么。”她说。
欧阳琳承认钦合金项目确实由蔡政主导,她更多的是友情支持,如果没有她,蔡政无望成事。欧阳琳目前对这个项目确实并没有太多感觉,但是没准日后忽然会有兴趣,看身体情况吧。蔡政跟欧阳琳一家的关系很深,蔡的父亲当年是她父亲的警卫,对她父亲忠心耿耿。蔡政从小在她家进进出出,读书就业下海经商以及移民出国,做什么都靠她家关系。但人家有一好,她被关在牢里的那段时间,身边的人作鸟兽散,只有蔡政肝胆,专程从新加坡回来探了几次监。
“欧阳总裁现编故事吗?”季东升惊讶。
居然不是编故事。季东升听说欧阳琳前夫的案子没有牵连她,其实并非实情,那个案子很大,连累了不少人,她也没有摆脱。当时她被从美国叫回来审查,然后收监,外界说她父亲死了,这么大的案子再没人罩得住,她和她前夫都得吃枪子。末了她的前夫判了死缓,她无罪释放。虽然没事了,但案子还是让家人蒙羞,让她心头罩上永远无法消散的阴影。她不愿回到原单位,只能选择离开。她被这件事彻底摧残,原有痼疾越发猛烈,时常让她痛不欲生。那种痛苦感受,非亲身经历者无法想象。
季东升一声不吭。他能感觉她的手掌在臂弯里颤抖,不仅有痛切,悲伤,显然还极为愤怒,但是她的语调依然平静。她说别看她还能在这里洗温泉,其实已经饱受世态炎凉,这里边蔡政是个例外。她不是个特别想不开的人,但是免不了会有一些时候感觉特别不好,觉得不公平。当年身边那些人,或者身世相当或者远不如她,如今一个个非贵即富,最笨的至少也心满意足,身体健康,为什么偏她经受这种遭际,而且天生有病?想来这个世界太亏欠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