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端坐在波斯红毯的尽头,肥胖苍老的身子斜歪在天鹅绒的垫子里,青锈斑斑的金色宝座在阳光下显得糜烂不堪。
身着紫红色软丝绸的太监匍匐进来。
“禀。”
王瞟了他一眼,身子却一动不动。
“明夏公主回来了,现在长青殿侯,北言如圣谕所诺,终归故土,愿与陛下您……”太监忽然听到宝座上传来一阵瓦罐被打翻的叮当声,他惊得停下来,惶恐抬起头来仰视,正看到王拖着肥胖的身躯踉踉跄跄向自己奔来,眼睛瞪得血红。
熟知王残暴嗜杀,太监抖的如筛子,手指甲几乎嵌进血肉。然而,一阵风拂过,王居然从他身边掠去。
宫女们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王居然可以用那样快的速度移动;御花园里的侍卫们也是大吃一惊,似乎看到王身上的肉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继而向自己冲过来的男人,竟是如此精壮,连络腮胡子都根根竖了起来。
内宫门的守卫年过八旬,曾与王出生入死,如今在此也算恩赐了个颐享天年。可此刻,他居然忘记了行礼,只是看着王风风火火奔跑过来,精神抖擞,器宇轩昂,仿佛那个曾经纵横沙场,谈笑间山河变色的英雄再临。老守卫以为是大限将至,上苍报了他的渴望,让他在幻觉间再见到了他曾并肩作战的帝王,而不是那个几十年间沉醉于酒色笙箫,草菅人命抢妻霸女的昏君。他的浊泪顺着纵横的皱纹流淌下来。
正在内宫的回廊里闲逛的贵妃看到了夫君的身影,她手上的绣花扇子掉进了池塘里,她一生中只有入宫那天才见过王这幅模样。那天王便是这样从王座上冲下来,猛地抓住自己的肩膀,然后带着哭腔说:“明夏,是你么明夏,你回来啊?!”可是继而,当他看清了自己并不是先王的小女明夏的时候,他失望地低下了头。但还是封了自己这个有名无实的贵妃。她知道,自己和这池塘里的金鱼一样,只是水中花朵,用于感慨凭吊。
打猎归来的王子正杠着猎物从偏门走进来,他远远看到王的身影,不由得咒骂一句,将整只野猪扔在地上,他恶狠狠地盯着那个至高无上的父亲。他知道王此刻去见的,定是自己的亲姑母。他没怎么见过她,因为她早年便嫁给了北关胡虏的可汗。据说父王曾为此与先王闹僵,几乎弃了王储的身份跟着姑母逃亡,却终于没有坳过先王的手腕。但那却成就了自己和母后的悲惨人生。从他懂事起父亲就没正眼看过自己一眼,若不是过世了的太后喜爱,只怕母后和自己都已葬身王的某次酒后乱性了呢。但让他如此仇恨姑母却是另有缘由。那是姑母第一次探亲归来的时候,正值东方大旱,民不聊生,自己和几位大臣正议论着开王仓放粮。可父亲却和回宫探亲的姑母在长青宫里闭门不出,导致东方大地上饿殍满地,叛军四起。更让人气愤的是,在长青宫门前跪请了一个月之久的大臣,最终见到的,却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昏君,他居然下旨将王仓里的粮食的装车运往北关,用以救助那狼子野心的胡虏王国。当时若不是国师相劝,自己早就拦了姑母北上的车队,将那老女人斩杀在途中了。
这时,王后正跪在侧门的石阶上,年老色衰的她担心王再次在众臣面前失态,便来劝阻,可当她远远看到王那炽热的眼神,她忽然感到如此疲惫。她自嘲地笑起来,慢慢退开,给王让出了一条通往长青宫的路。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太明白他对明夏的感情,所有挡在他们中间的东西,都会被他摧毁。他为了自己的妹妹能不嫁给北关胡虏,曾三次领兵征讨,却终于失败而归,不得已才送走了妹妹,也便是这样,他才会从一个踌躇满志的少年英主,变成了今天这个天人共愤的昏君。而后,每年他都借着避暑的幌子,抛了宫里几百个守活寡的嫔妃,前去北关外的玉春亭会明夏,这些无人不知,可她却无能为力。甚至后来北关胡虏的可汗归天,弟弟小可汗即位,按照胡虏的过继制,娶了哥哥的全部妻子,包括明夏。那之后明夏便没能再去玉春亭,可王却是一年几次地去,只为站在那里远眺关外,缅怀明夏。三年前,小可汗归天,他与明夏的孙子即位,于是王便想让明夏归来,却被推辞说新可汗年幼,要太王太后辅政。当时王甚至要割北疆三省十六州以换取明夏回来,虽然最终在众臣的死谏下作罢,但从那之后,王也便再也不上朝了。此刻,明夏归来,能重振王的精神,也许之于这个国家和百姓,也该算是件幸事吧。那么唯独自己的不幸,也便不那么重要了。
长青宫前的老宫女,已然老态龙钟。她见证了王与明夏公主那多舛的人生。他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从小就在长青宫的花园里嬉闹。那时候明夏就是握着老宫女给折着纸风车站在那棵花水木下,仰头看着少年时的王,王说:“明夏妹妹,我会一生一世守护你,如果有人要欺负你,我就征讨他;如果你喜欢黄金,我就用金子给你垒成山;如果你想要日月星辰,我便在祭祀的时候拽住仙人的衣襟,随他去摘给你……”那时候,老宫女只以为王只是疼爱自己的小妹妹,却没想到那孩子的心竟是那样炽热。誓言的字字句句就这样在这残酷而阴冷的皇宫里燃烧,直窜出去,烧遍了这九州山河,烧毁了那城池万里,烧灭了多少芸芸众生。而今天,这誓言走过了半个世纪,走过了两代人生,终于重新回到原点,终于绕过了时间和残酷的现实,就要兑现了。
在她温柔的注视下,王就这样冲进了长青宫,他的脸上绽放着如孩童一般的微笑。
在那屏风的后面,那绣着常青藤的轻纱帷帘后面,他等了几十年的妹妹终于回来了。她一定不再年轻,一定白发苍苍,不复当年的美貌,但那又能如何,在王的心里,那后面的,永远是那个花水木下擎着纸风车的少女。
王拉开帷帘,看到那个冰冷的白色瓷罐和刺着金字的灵牌。
那一瞬间,地狱的烈火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
讲故事的田宇航
2015年4月24日于韩国昌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