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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囚人以命挽其命(下)

“这‘青龙五华散’的药效,是以毒混毒。此毒本无解药,中此毒后,人体内的毒素会自相残斗。近百种不同的毒素,一旦入血脉,人便会变成毒体。毒药中最强的‘五仙天华’之毒,会暂时护住中毒者的心脉,与其他毒素相抗衡。

在这过程中,其他大小毒素会破坏人的五脏六腑,直到最后,与这‘五仙天华毒’混成一体,攻入心房,化血而亡。这所谓的解药,不但难以炼制,就算服用了也只是暂时压住了药性,并不能彻底将毒素根除。当年的‘人魔’方龙香,便是以此物为祸于江湖。

多少个所谓的‘英雄豪杰’为惜性命,中此毒后甘愿为青龙会卖命,做尽恶事。”她这一番言论虽是实情,也是事先准备好的,说出来自然也是真真切切。

云箫心里想:“要死就死吧!只是不能死在师父跟师妹的面前,我要自己找个地方死,死了之后,也别让他俩找到。最后,他们肯定以为我在什么好地方得救了,那就好了。”仰起头,忍住了泪水。他自幼熟读大内宗卷,这“青龙五华散“享有“天下第一毒”的大名,还是知晓的。

杜慕云此刻已肝肠寸断,只道云箫必遭此劫。想来,这下毒的人定有“解药”,要以此来挟自己!去做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若不与之,那自己的爱徒也从此会沦为废人,为毒所侵苦一生!

“唉!便是为人所挟,能救云儿一命,让我干些伤天害理的事,我会不做么?”杜慕云心中发苦,只以为下毒的是自己的仇家,是想来要挟自己。

“不过,此毒也并不是无解除之法。当世能完全将此毒化解的,共有两人。”任琉盈淡淡的道。“第一位,其名为百里研阳,便是五仙教的上一代大祭师。他年他为寻解药,拜入‘帝王州’,不过数年之内,就研制出了完全化解‘青龙五华散’的解药。”

“这...”杜慕云师承五仙教,这百里研阳的大名,他自然是清楚的。百里研阳,是五仙教百年来最有天赋的祭师,而且还是上代五仙首座圣女——蓝奉月的夫君。五仙教教主历来是守身女子,所以,蓝奉月为了百里研阳竟放弃了教主之位,二人选择双双归隐。

只是,这二人早已数十年就不问世事了。如今,又有谁知道他们今于何处?只怕是没老死,也多半是无可寻迹的了。

任琉盈又道:“这另一位,则是同样曾经拜入帝王州的‘神医’钟舒文。这位钟先生可就厉害多了,据说他制造解药时亲身试毒,而且毫发无损!”

如此医术,无异于惊为天人呼!

“啊!”听了任琉盈的话,杜慕云离坐惊起!这钟舒文这名字,他自然不甚耳熟。单凭着记忆思考,那也应是隔代的武林中人。而且,她口中的“帝王州”便是昔日纵横天下的金钱帮,也早已经解散数十年了。可是,既是再难寻觅,只要能救彻底医好云箫所中之毒,他也不会放弃这星火的希望。

杜慕云心神喜动,嘴唇颤抖,问道:“敢问仙子!如今这两位高人都居于何处!是否都还有消息!”

看见师父为自己的安危如此的心顾,云箫心中又一酸,想着:“师父他老人家待我如亲子,如此大恩,只怕我这辈子是还不完的!”

心有缠结,浮念不安。

任琉盈淡淡的道:“百里研阳与妻子归隐数十年,这江湖之中,如今已无半年音讯。何况,就算是知道他人在哪儿,量此高人,也不可能随随便便能请的动了。”

她这番话,杜慕云心里明白。自己虽有些侠名,但在武林大家的前辈眼里,仍是小辈尔尔罢了。况且,他身居朝廷,江湖中人既非熟识,多半也是不愿与朝廷有太多来往的。想到如此,杜慕云不禁神色黯然。他如今已不惑之年,没有子嗣,笙儿又是女子,唯有爱徒云箫能继承自己的衣钵!他不愿就此放弃徒儿的命。

他又问道:“那仙子所说,另一位钟姓的前辈呢?”任琉盈轻轻一笑,说道:“另一位,却是身在京城之中了。”听到这话,杜慕云临惊添喜,赶快问道:“在京城中?仙子!你此话当真?”任琉盈正色道:“我岂会拿云公子的性命,来与前辈胡言乱语?只是,这位前辈与旁人所处之地…是大不相同的。所以,想不想请他,都能找的到。”杜慕云不解,心里着急,又问道:“不知…不知仙子此话是怎解?莫非这位名医,是在山野中隐居的么?我们是要到山中去拜访?”

一旁的云箫听了,心里兀自的想:“是了,这位钟老前辈肯定是寺居于大庙之中,奉佛侍礼,不见红尘外客的一名‘医僧’了。就是去拜访,也未必能见我们的。”

任琉盈摇了摇头,淡然的说道:“他,是在天牢之中。”任琉盈此话一出,杜慕云与云箫都是惊为天雷,实不能解,杜慕云连连问道:“啊?仙子?你说‘天牢’?你是说‘天牢’?”任琉盈道:“正是。”

杜慕云听了以后一头雾水,暗暗思虑:“那天牢之中,何曾有过哪位江湖的名医被关在其中?我又怎的会不知?任仙子绝非歹人,她自然不会信口妄言。想来,此事需要问问郑兄了…”他只道是六扇门总捕郑千黎亲自押解的一些犯人,有时候自己也不知来路,也不会细问。可凡是关进天牢的皆为大犯,杜慕云这个皇城司殿前指挥使又怎会不知?以郑千黎的性格,行事绝不会如此大意。

任琉盈又问道:“敢问仙子所言的钟姓前辈,不知高龄几何?”任琉盈微微一笑,说道:“小女只知,已至如今的话,他至少有八十岁的高龄。至于他居于天牢的消息,也是听闻江湖的传言罢了。我‘天香谷’素来以医理奉为重中之中,平日里我的师姐妹们闲聊之时,也会言及这位前辈的医术出神入化。只是不知为何,却被关在天牢之中有四十余年了。”

杜慕云惊道:“四十年!”但免死罪者,牢龄狱岁竟达四十载,这无疑是极刑了!想到此处,杜慕云好像突然记起了什么。

“四十年!”听她如此说,云箫的心中也一凛。他心中暗暗的想:“这老人竟在牢中被关了四十年…如此的久刑,当真也是闻所未闻了!如此的话...想来也是个大奸大恶之辈。哼,就算是他真的有法子救我,却想以此获释,师父也万万不能答应!如此恶人,自知风烛残年命不久矣,出了牢门定会为非作歹!害得一众良人与他陪葬!哎哟!…”

想到骇处,他身子一痛。自古人间有大义,如此的囚人,他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能贪一己之生,而纵恶行恶!

“我想起来了…”当下听了任琉盈所说的“四十余年”,杜慕云有如金篦刮目,恍然忆起。四十年之刑,莫说是坐牢的人,就是听过的人,也难以释忘。“听仙子之言,老夫已有所忆。家父生前,曾是先帝麾下的一名悬眼。四十年前,家父奉了圣上的密诏,收拿了一个神秘人下狱,关置于天牢第九层。至于此人被囚的原因,也只有当时的‘武德司殿前使’郑老将军知晓。这下狱之人的功力非凡,是被锁在了忠孝王爷殉国之前的囚房中。他被捉拿到的时候,郑老将军就立即以寒铁钉住了他的两处琵琶骨。再后来,郑大人又将牢房内外加置了大量钢材…先帝殡天后,郑大人也久病而亡,此人便一直被囚于天牢的铁狱中。只是…”

“我竟也不知…他所犯的是何罪!唉!”杜慕云的心中愧煞难当。堂堂皇城司殿前指挥使,做过十几年六扇门的总捕,竟然不知“罪人何罪”!

云箫见师父惭责于色,连忙抢道:“师父,我朝太祖皇帝下设‘武德司’,本就是为了‘内清朝野蛀患,外闻江湖异音’。但凡天下有罪之人,朝廷也不曾有枉啊!这位老人家...若是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又怎会白白遭了四十年之久的牢狱之灾!他是隔代之犯,有什么罪过,也只有前任的司使和先帝知道,您不知,也是自然的。况且,徒儿认为他与那下毒寻仇之人,必然是有所图谋…”

任琉盈的美眸轻动,只恨不得立刻堵上云箫的嘴。但她知道,此刻绝对不能有半分的失言,否则若是漏了半点儿异样,这一番苦心,必将前功尽弃。

云箫本想继续说下去,却被杜慕云伸手止言。杜慕云想了半天,自知若是袭击自己徒儿的那个仇家,早就料及于此处,那也必定是冲着这名老者来的。所以,这倒也是个捉拿此人的好机会!

他也想知道,那缠着一身黑布的怪客,究竟会是什么人?会是“摩罗壁”上的人么?

当年,真宗命六扇门立初这“摩罗壁”于开封景龙门外,一时间江湖的明争暗斗皆被挑起。杜慕云本就是社稷忠良之臣,对于先代所行之事,很多都是他不能赞同的。他心里打了主意,这狱中的老者倘若潜心入善,他自不会去追究什么。但那下毒的怪客,自然是不能放过的!而且,天香谷的医女都是以“大善”之名扬于江湖,更不会跟这种离奇的阴谋扯上什么关系的,所以这个消息,对他的徒儿来说,无疑是“救命稻草”。

所以,他更不会想到这天香谷的女弟子竟然是冒牌的...

杜慕云无奈,心想:“天下之中,无论是谁人的罪过,本就应放与人前。当初忠孝王之死,就是为太宗皇帝之错!只是不知现今那牢中的老人…是否…就是这位姑娘所言的神医‘钟舒文’?…他又是究竟因何而被擒呢?”

星月渡何尘,高堂念烛语。一切不出任琉盈的所料。当年此人被擒之事,是何其的隐秘!就算有人叫得出他的名字,却必然不会知道他是因何下狱!

“仙子所言及的这位钟姓前辈,他身陷于囚门,如今…也年事已高,只怕未必会出手为云儿医治…先帝逝世多年,此人也未登记在司册。二十年前,我与刑部主司言及此事,他告诉我,凡是先帝所囚之犯,除非有人翻案,不然便是当今圣上也难免其刑…这当如何是好!”他丝毫没有怀疑这“任仙子”所言,更是没往“劫囚”的文章上考虑过。他心中,只希望徒儿所中之毒能得解。

任琉盈淡淡一笑,不紧不慢的说道:“我只是个久居谷中的女子,素来也只听闻这位老先生昔日的医术极为精湛。至于其他之事,我也一概不知。不过,青龙毒华散非同一般毒物。现下,最有希望救治云公子的,也只有此人了。”

她这一语,就道中了杜慕云的心坎儿。此时杜慕云护徒心切,根本别无他选了。任琉盈心中有笑意,却又淡道:“前辈您也不必劳心,所谓‘医者父母心’,我当亲自陪与云公子前往狱中既是。钟老先生若有心相救,也可当场施医。他若是以诈欺人,我又焉能坐视不理?”

云箫的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说什么好。他呆呆的卧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中兀自的想:“云箫啊云箫,你总是给你师父添麻烦,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为他分分忧?”想着师父此刻定是进退两难,他不禁叹了口气。

杜慕云心中怅然,想着:“这姑娘,当真是菩萨心肠,洞晓世事。她若非如此,云儿今日哪里还有活路?那老者纵有天大的罪孽,琵琶骨也已被锁四十年。纵然昔日有盖世神功,如今只摘了枷锁只怕也…唉,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了!如果可以的话…就是让他诈死,偷偷的将他放行,也不无不可!”他本非为一己私利而枉法之人。

杜慕云定了定心,想着那天牢之中,每年有太多大恶之徒死于饥寒,也无人问津。如果可以的话,这老者他倒是愿意释放,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自己派人好好盯着就是。

门外的秦笙悄悄的伏侧,偷听了几句,心里觉得好笑,又高兴:“四十年!哎哟,这位老先生可真是要把‘牢底坐穿’啦!不过,师哥这下应该是有救了!若是那老人不答应,师父将他放了便是。想来,他也不会想着老死狱中吧?”

她轻轻弹掉了一朵映山红的花瓣儿,心中的一颗大石头倒也悬了下来。她想着,倘若师哥死了,她从此可能就真是“不人鬼不鬼”了吧。

杜慕云抚了抚胡子,更是心有定念。他连忙抱拳谢道:“那天牢是如此的阴潮之地,竟要…委屈仙子的玉驾!老夫的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任琉盈玉眸轻动,肃声道:“前辈此言差矣!若是能救人于生死,哪怕是刀山火海,我天香谷弟子也不能有所畏及!”

云箫的心中感慨万端,想着:“这姑娘的心地如此善良,我真是何德何能!…她与我初次见面就如此相待,真是…”又想起那缠着黑布的怪人,心道:“这贼人既是出了如此的奇难,定还会有其他用心险恶之处!”云箫不由得全身一寒,五指也紧紧握住了手中的被角。

派人下去,杜慕云打听到狱中的那名老人果然存活,每日尚食。他交代了琐事,便差了大轿将云箫抬往天牢。不过,这牢里的“神医”到底虚实是如何,他也是一概不知晓。但是,他对此倒是也毫不怀疑。这一路上,他奉言承语的对任琉盈说了不少,却不知道任琉盈此行真正的目的。

触景多生情,物是人已非,妄言卿可回。这一切,不过是个阴谋...

路上,看着汴梁城中的街景,任琉盈突然想起了小的时候,母亲带自己在汴京漂泊时作过的一首词。那首词这样写道:“轻风蘸雨湿千树,飘絮落,汴春锁。歧路群山遮蔽处,苍松墨卷,滴露青梅煮。泥碾碎花飘叶怵,空谷听音幽林顾,失归误,忽入羊肠荆棘堵。飞流隔岭灌天沪——”

边走着,边自顾自的思虑。她的话虽少,一路上倒是与秦笙言语了几句。一旁,云箫掀了挡布,偷偷的从轿中瞧着任琉盈的侧影,可真是绝颜如画。他心中不住的慨叹:“师妹虽然也很漂亮,可气质...跟这位任姑娘比起来...就大大的不同了。“又苦恼的摇摇头,“罪过,罪过!我总是如此的心思,贪视这位任姑娘的美貌,又怎能对得起自己与师妹的情谊?”逼着转过头,用力的闭上了眼睛。

昨夜大作雷声,天穹倾泻了一场滂沱暴雨。到了清晨,却是一片“尘泥覆雨道,宿野花尽新”的美丽景色。

美景,自然是比不上佳人。

出了南拱宸门,一行人与车轿一直往北走,又穿过一条宽敞而无人居住的老巷子;不一时之后,这座孤冷的石门就出现在她的眼前。抬起头,她看了一眼石中凹写的两个隶书大字:天牢。

这三月的春风,本是和煦的。可惜,吹到了这个地方,竟是如此的锥疼、冰冷。

石镌的大字之下,门岩上被一道道青黑的藓痕所爬覆。这痕迹就像一位满面泪痕的亡者,正诉吐着它永不暝目的怨苦。这里一片死寂,时不时能听见尖锐而微弱的哀嚎声。风声竟似笑,这冤孽与痛苦仿佛亘古就存在,抑或是从未停止。两尊狰狞的石夔似乎是在咆哮,附和着门内传来的凄鸣回响,一道似一道的悲切。听起来,真的非常惶瑟。

有人选择坐悲等苦。更有的人,连享苦的命都没有。

车轿至了天牢大门口,任琉盈心里蓦地有几分害怕。似乎有些犯愁,她暗暗的想:“那人在这地方住了四十年,就算没疯,也好不到哪儿去了。如今他年事已高,若是变得神志不清,只怕答个话也大大的困难了,又怎能记得...”看了一眼云箫,她心中又想:“嗯,这人呆头呆脑的只知道看我...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不过...这‘毒’也不是一般的‘毒’,他体质为何如此健硕?无非只是昏迷了一日便能醒走...当真是奇迹。”想起那火辣辣的目光,就好像要把人看穿了一样,任琉盈的脸就微微发红。

一旁,秦笙看着任琉盈的思神,心中不禁暗暗叹服于她的美貌。又见她行语如此的温婉,声音也柔怜无限,直教人听的心神骀荡,又想起自己处处像个男子一般,更是自愧不如。她心中既有妒意,也不喜多谈。

三月的天,经了雨就发凉。这会儿云箫面目苍白周身感觉不适,杜慕云瞥了一眼,看到他的样子心里十分难受。只盼此行不虚,那位“高人”能救自己爱徒的命。裴雨跟秦笙扶着云箫下了轿,云箫走了几步感觉周身经脉碎碎而痛。其实,他早已心灰意冷。他淡然的想着:“怕是这会儿我早已毒性入骨,就算那位老先生有大罗神仙之能,也没什么回天之力了。”看的出云箫的面情似有失意,一旁的裴雨出言相慰道:“云兄,这位任姑娘可是天香谷的弟子,医术精绝。你也不要太过于担心,她定会有法子救你的!”云箫听后一咳嗽,笑道:“那我就多承裴兄你的吉言了!”

进了牢门,看到皇城司的大殿使跟两个少司莅临,几个狱卒一个个都神色恭谨的行礼,生怕有了什么怠慢。不过,例来有大事发生,皇城司都是要出案协理也难免会进出天牢,狱卒们自然早已习以为常。

这天牢中的气味儿本是十分难闻,可任琉盈所过之处,却尽是一片百花清新之味。饶是在这片漆黑中,几个狱卒看见了她的姿容也如惊天人,一个个心里均想:“不知这等绝色的大美人儿,跑到这脏兮兮的牢里头来干什么?”

杜慕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懒得废什么话,他右手一摆,打发了这些人。

他双手各燃了明晃晃的大火把,任琉盈跟着稳步探行,后面二人扶着云箫慢慢走。不一时,就走下了一间石室。这越往下的地室越阴冷,时不时还有犯人发出哀声。继续往下走,过了几个岔门又下了石梯,越走越黑,光线全无。地上坑坑洼洼的有不少石坑,里面都是积年蓄满的湿浑脏水。

秦笙自小怕黑,身上不住的打起轻抖。突然,一只小老鼠从角落里奔出来,吓得她“啊”了一声,手一哆嗦,差点就没扶住云箫。

任琉盈的眸子,在黑暗中依然发亮。她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年轻时的绚烂,最后都会被廖廖寂寞所填满。

这里,的确也是个寂寞的地方。但这对任琉盈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她既不怕黑,也不怕疼痛。

她只怕死。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师妹别怕!这儿,不过也是人住的地儿么!”云箫柔怜的拍打了一下秦笙的后背,安抚了她一番。天牢里面,终年都是阴冷冻人的湿寒,那也是自然的。裴雨在一旁笑道:“这天牢啊,一共分为上下五层,各层属羁押的犯人是不同的。这第五层啊,平常也没什么人下来,就算送饭也是从孔道递下来的。”任琉盈心里嘀咕着,这天牢活生生像个蚂蚁窝般的铁桶,若非东海之主再世,旁人只怕再有通天只能,一旦被困住也是再也出不来的了。

下了第三层,深牢中传来了一阵阵噪怒的呼喝声。一眼望去,只见隔着数丈远中的一间牢房里,一个满面血污的青年囚犯,冲着他们大叫着一些听不懂的“方言”。旁边一个矮胖的狱卒走了过去,怒的伸出手臂,执着水火棍用力的杵着他的胸脯。没想到,这囚犯不但不闪躲,还站在原地继续喊嗓着,任狱卒敲打,口中还哈哈大笑。他将手放在自己的脑袋上,来回比量,好像是在嘲笑那狱卒的身高。

矮个子狱卒也不愿理会他,打了他几下,就吐了他一脸口水回去了。那囚犯自己叽里咕噜的又站在木柱旁边吼了半天,竟没个一句能听得懂的。

秦笙看了一眼,笑道:“这人可真土,一句官话也不会说!”这京城里向来最讲究个官腔,哪个人官家话说的好,那就是彬彬有礼,谦仪有态。裴雨摇摇头,笑道:“他要是真会说,死也死了八百遍了。”

走到了第五层,杜慕云把火把给了秦笙,心里盘算着,那黑袍怪客会不会趁此时来劫囚。他对四人说道:“第五层多年荒废,应该只有一间囚室,走至尽头就能看见。笙儿,你先拿着火把与任仙子往前走,你裴师弟要扶行你师哥。我且上去看看,立即便回。”

知道师父是怕那黑袍怪客会乍到,云箫连忙说道:“还请…师父小心。”

杜慕云拍了拍云箫的肩膀,解下腰间长刀抓在手中,回巡而去。

看着秦笙还是有些害怕,云箫抱紧了她的腰,小声说道:“师妹你别怕,有鬼来了我帮你打跑!”

口中出气,正巧热在了秦笙的耳上。她当下有些羞,轻轻挤了云箫一下。

但见任琉盈走在前面,身姿步正,心底又起了爱慕之心,低下来头想:“任姑娘的仙气十足,想来真是遇上了鬼怪,那鬼怪也得自惭形秽而去了!”

四人停滞在门前,突然,一阵苍老而悲切的歌声从门内传来。

“飞鹞绝声近,孤峰夜铁花——旅思徒漂梗,归期未及瓜——宁知心断绝,夜夜泣胡笳…”

这歌声听起来很小,但牢壁回音空洞,却是阴森森如泣语。秦笙心里非常害怕,小心翼翼的问道:“师兄…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唱歌?”

“…天山有雪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

这歌声凄挽,隐隐约约是一曲唱天山的牌曲。云箫的头皮有些发麻,应了一声,说道:“就是这位老先生了吧。这好像…是一首连牌的曲子,我虽从未听过,但也听得出这几调曲子…都是描写‘天山’的诗句…”

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呆了四十年,还没有死…一旁的裴雨光是想想,就已经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这间囚室外面被一层钢铁钉住,外表看起来与普通的囚室也没什么不同。

秦笙摇了摇脑袋,幽幽的道:“唉!不知这老人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听他唱歌也是有气无力的,在里面待了那么久,也真是够苦的!”

裴雨却心道:“这老人壮年之时,牢房被加了这么多的铁横,想来也是个很棘手的大人物了。他若没干伤天害理的事,哪会受到这等狱灾!”

当年的大宋忠孝王爷呼延显,正是于此处,被高宗皇帝逼的自刎身亡。

英雄身死在何处,总是有人记得的。

可是谁又能知道,忠孝王凛然赴死的时候,心会有多疼?

“何惜一死报太平”。他的英雄之名,下面埋着的是帝王的猜忌,是奸臣的迫害,他又怎能死的甘心。

任琉盈心中一动,淡淡的说道:“打开门吧,就是此处了。”这时候杜慕云都上地面去了,她就本畏惧这老捕快的身手非等闲,还在苦圆对应之策。这下他不在这儿,也省去了自己许多的麻烦。

裴雨心中害怕,自知己众之人皆是武功平平,倘若这囚人武功仍是极强,非得有杜慕云坐镇不可。他擦了擦汗,连忙抢道:“别急!杜大人还未下来,我们还是再等等吧!”

任琉盈眸色决然,冷声道:“此处常年阴寒聚集,若是碰上什么毒虫蛇蝎之类的东西怎么办?此时云公子正是‘百毒缠身’,若是被蛇虫咬到,一口‘新毒’散于周身,非得当场毙命!”她本就不懂医术,这‘新毒’云云,也是她胡扯。这天牢是巨石所筑,虽是窟与穴连,却混以了大量的泥石钢铁。纵然此处是常年的潮湿,也决计不会有什么毒虫。况且,汴京地处偏北,毒物也极为有限,这牢中除了老鼠,恐怕是连蛇的影子都没有。

不过听了任琉盈这么一说,秦笙生怕牢门外面有什么奇怪的虫蛇,就慌忙翻覆裴雨腰间的钥匙,找到之后便伸手开锁。钥匙进锁之后,拧动了半天,撬开了簧。那巨大的锈锁,从门扶上“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门内的歌声,也戛然而止。她娇喝一声,手掌中蓄足力气推门。

嘎吱吱——

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却只将门推开了个缝隙。这道四十年没有推动的大门,下盘已经锈的死死,秦笙用尽了力气也未能推开。

秦笙只觉双臂酸麻,急道:“怎么办?推不开!”

裴雨顿了顿,道:“那就…麻烦任姑娘来扶一下云兄,我好去搭把手。”这地方阴寒入骨,裴雨也怕出来个毒蛇毒虫咬上云箫一口,那在杜慕云面前他就没法交代了。

任琉盈生怕那杜慕云半路“杀”回来,所以也没什么好顾忌,便伸手将云箫搀了过来。

“好…好香,好香!”云箫触在了她的身上,登时感觉浑身一软,差点就摔倒。任琉盈见状,慌忙将他扶住,一手抱住他的腰间。

这香气,自然就是从她那身“借”来的衣服上发出来的。这身衣物上的“七色流云锦”丝线,是一缕一缕的晒在天香谷“万蝶坪”上,再熏以百花蜜汁;精心针以数月缝制而成的华裳。成服后,天香女匠又在袖口处缝有二十几种药卉装好的“百香缨”,离着三五丈外,就能闻到这俗世无迹的“天香之息”。

此刻,佳人已在怀中。云箫本就有些头昏脑胀,霎时间更感觉自己好像马上就要晕厥,口中呓呓。他与任琉盈肌肤相触,已是心醉魂迷。无觉间又一把搂住了她的腰,手指乱拂。

云箫心中不住的道:“我的头好晕!我的头好晕!”

如此唐突之下,任琉盈只觉面目春红,又不能就此把他弃在地上,心中已是忸怩之极。任琉盈心中羞愤道:“此人…此人行事如此的无礼!只怕将来,也是难成大事的,宵小…宵小…之辈!哼!”她从一开始就对云箫的印象不是很好,总觉得他像个“鱼肉百姓”的“污吏”,只因云箫的两眼时刻都盯着自己。她虽然聪明,但终究是个花季少女,只是不懂男子的痴情,就觉得他是个“好色之徒”。

秦笙与裴雨二人分别运力,推了这铁门无数次,却始终不能推开。秦笙一甩袖子,用力的踢了那铁门一脚,冷冷的道:“好啊这门!跟我做对!今日姑娘要是推它不开,来日一定要找个地方把它熔了!换个新门!”裴雨刚想好言劝说,不料却听“砰”的一声,那门登时从里面被拉开了!

“啊!…”“哎哟!”一阵怪风卷来,几人齐声惊呼。一根巨大的铁索从牢门内疾扫而过,“乒”的一声,弹在了铁门上。那铁索至云箫的身后绕回,索端又弹回飞来的方向,又受了一力,将三人直接扯在了牢门里。秦笙待想挣扎,可手中的火把也掉落于地,四周又顿时变得一片漆黑。

突遭变故,又听得“哐隆”一道沉闷的巨响,那铁门被原封不动的推关了回去。掉在地上的火把,也因地面的水坑被“嘶”的一声湮灭,黯淡在三人的视野之中。四人跌伏在了地上,伸手见不得五指,都已愕的不敢发声。秦笙虽怕,但心中更多的还是愤怒与杀心。

慌乱之时,任琉盈被云箫反抱在怀中。这一下佳人入怀,任琉盈也不顾处境,本能的想推开他。不料,他不知觉间竟抱的是越来越紧。挣扎不开,脸颊上又碰上云箫火热的胸膛在砰砰跳。一旁的裴雨本就胆子小,这下遭了难,竟哆嗦着抱住了秦笙的大腿,死不松手。秦笙虽慌,但行动力敏,杀心立定。可她此行又没带腰刀,本想摸出靴子里藏着的短匕首,却只能摸到裴雨的一张汗脸。

铁狱之内,死一般的寂静。几个人的心里都十分惧乱,也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更没人敢出声。任琉盈稳了神,刚要开口,却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哀声道来:“四十年了…四十年了!我终于再次得见了火光…却是如此一瞬!天意,天意啊!”

这声音沙哑而痛陌,宛如垂死之鸣。

可不知为何,他也只是仅此一语,便又沉默了下来。黑暗中,只能听见铁链晃鸣的叮当声,想来,是他的身躯在不住的颤动着。这老者,正是任琉盈口中的“神医钟舒文”。这四十年的光阴,光只是单纯的活过来,那也是从少年变成花甲的亢长岁月了。这份孤独与痛苦,恐怕也无人能与他感同身受。

听了这声音,任琉盈心里有慰,知晓了这钟舒文至今还尚未疯癫。如此一来,她想知道的事也有希望能够得知,不枉自己苦心拿策一场。不过,她身边的这三个年轻人都是官府的从属。

但她若是想开口,就必需按自己事先准备的“说辞”,才能不被怀疑。其他三人皆惊!谁能想到,这钟舒文已被钉住琵琶骨囚居了四十年,功力竟丝旧未减!

当年,六扇门总捕郑天城奉命将其捉拿,并在钟舒文的两侧琵琶骨上钉了大扣。可是后来郑天城因病身亡,下令捉拿他的人,也早已将其抛在脑后。杜慕云跟几个正直的官员得知此事,把折子往上递了几次,到了刑部也是直接被弃下。

他既不能喊冤,也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不知过了多久,他拔掉了自己身上的琵琶扣跟锁链,在这幽黑的铁狱中一直等待着光明,日复一日的食用着孔道递下来的残食,终年在此地便溺,腥臭有如人间地狱。

矍然一愣,秦笙当机立断的狠下了心思:“他武功如此之高,我得趁暗伤他一番,方能胁迫于他。否则他而怒出手,我等众人皆死于他手中!他老眼昏花,如此漆黑之中,定不会瞧见我。”

想罢,伏身用手推开了裴雨的脑袋,从靴中取出匕首,点步而出。她这一式唤作“猛蝮藏舌”,本是“飞凤刀法”中的一手奇招。若是陌刀在手一击而发,威力的确非同小可。

但此刻她手中握的不过是一柄七寸长的软匕,她去势虽妙,但出手的距离却大被限制了。她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拙思劣计,危难关头出此下策,却没想过她会刺在这老人身体的哪个部位。

不过,钟舒文在黑暗中被囚藏了四十年,一双眼睛早已成了夜眼。这些年来,他的武功也未曾搁置,只盼着有朝一日能走出苦狱,做完他自己想做的事。

莫说他看得见,就算真看不见,也不可能被她这小小丫头刺中。他迎着匕首突出横指,一捻一掐,秦笙手中的匕首登时就弯折于地。那匕首本是名匠以精铁所制,见血封喉。却不想,在他的手中有如宣纸一般,拿捏如无物。

见了这等功夫,秦笙丢了匕首吓得忙后退了两步,心中只是畏意:“这怎么可能?他只靠听觉辩物,就能摘了我手中的兵器?天下间,如何会有这么多的高手...”

昨日,她在那缠布怪客手中落败;今日,又碰上如此神乎其技的高手。秦笙的心中,突然淡漠了下来。

眼前一片抹黑,他们四人暗中自然是无法视物的。只听那老者冷冷的道:“哼,我四十年未见活人,本想着若是有幸能重见天日,便将第一个看见的官差就地杀之,方解我心之恨!不过,你使得却是那‘飞凤苗银刀法’?如此说来,你是那蒙天方的弟子,是也不是!”

那蒙天方本是云箫与秦笙二人的师祖,没想到她只出此了一招,这老者竟连门弟都说了出来!秦笙已知老者的厉害,就算是师父在此也未能全及,但嘴上却不服,撇嘴叫道:“蒙…蒙天方是我太师父!我太师父要是还在世,你…你断然不是他的对手!”

“糟了,这钟老前辈被朝廷囚禁了多年,竟迁怒于所有的官差!”听到匕首犀声落地,云箫心中一凛,想来定是师妹胡来未成,闯下大祸。其他两人,更是没料到秦笙会突然出手!

任琉盈心想:“这小辈的杀心太重,可比青儿盛的多了。简直是轻举妄动!就是他们三人联手,在这人的面前恐怕也不过一招之敌而已。江湖对敌,若是随意就出手,那岂不是自讨苦吃么!”眼见钟舒文无意加害,她也放宽了心。

蒙天方与钟舒文本身并不熟识,只是年轻时有过几次交手,而且蒙天方那时的武功还未有登峰之势。不过,这“飞凤刀”的确是蒙天方的独门刀法,凌厉之极。而且,“飞凤刀法”的身法形动又与中原武学大有所异,他既见过,自然也记得清楚。

秦笙对他的“太师父”是一无所知,别说他武功什么样,就是“蒙天方”这三个字,也只是曾经听师父杜慕云提过一两嘴罢了。此时她这么说,也不过是想吓吓场面。

钟舒文早已破了生死之念。就算秦笙出手再如何狠辣,他多年未与人言语,此刻好不容易有人说话,也是无心再加害于她的。听后,他也只是冷哼一声,嗤笑道:“他功夫再高又有什么用!蒙天方自负五毒教第一高手,难道就能活过一百岁了?现在,他还不是黄土一堆!谁的功夫再高,还能逃得过岁月么?”时隔四十载,生死名利他早淡薄于斯了,对秦笙的讽语却也不恼。

只听秦笙平静的说道:“我只是担心你的功夫比我们高,我若是不先出手,只怕你会坏我们的性命!”裴雨胆子小,生死关头已是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跟着小声道:“秦师姐,你...你少说几句吧,这位前辈武功高强的很,我们与他老人家又无冤无仇的...”云箫一听,心里摇摇头,想:“唉!想不到裴兄还跟小时候一样,依旧贪生怕死。”

钟舒文赞道:“好!豪言直爽,倒不像是个女娃子!当机立断也没什么不对!老头子像你这般岁数的时候,自然也会与你想的一样!”他苍声一笑,又问道:“可是都过了这些个年头了,朝廷怎么才想起来杀我?派的却还是个五毒教的小女娃子?难不成这八荒的门派也开始给朝廷做事了么!”

秦笙淡淡的道:“我们不是来杀你的。更何况,我们也杀不了你。”钟舒文叹道:“我在这里被关着,本来就比死了要更痛苦。可我啊,又不能死...我还有未做完的事!”秦笙奇道:“你是有仇恨还未了么?”钟舒文叹道:“谁又没有仇恨呢?”秦笙故意说道:“圣人啊,圣人就没有仇恨!”钟舒文笑道:“圣人也并非没有仇恨,而是他们都善于化解仇恨。他们不光会化解自己的仇恨,更会化解其他人的仇恨。”秦笙讥诮的问:“那你是圣人么?”钟舒文道:“我不是。所以,我不会化解自己的仇恨。不过,我也不会去寻找仇恨了。”秦笙又问道:“那你的仇人是谁?”钟舒文顿了一刻,又凛声道:“我的仇人...我的仇人是皇帝,是朝廷,是天下间的权腐之人!”他心到怒处,登时将身旁的一块碎石握成了粉末。见状,裴雨不自主的颤抖了起来。

听了这话,云箫心中冷哼:“听他的口气,对朝廷是非常不满。哼!却也不见得朝廷有什么坏。师父他老人家正直不阿,是朝廷的肱骨之臣,朝廷有我师父在,那就是基业常青。你这老伯若不是大恶之辈,怎会被囚如此之久?还想迁怒于其他官吏,真是不知悔改!人家都说医者‘父母心’,你要真有‘父母心’,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他只道师父是朝廷的大忠臣,谁说朝廷不好,那就是说他师父不好。

不过,云箫的心里又乱想一通:“…其实也不尽然。先代真宗皇帝是个糊涂的君主,说不定…是这老伯是给他的哪个嫔妃看病没看好,这才被关起来的。他…若有心想报复,那也是人之常情。”

钟舒文似乎回忆起了往事,抖了抖手上缠着的两条大铁链,又道:“哼哼,奸臣跋扈,以谋夺心,祸及天下之人!他们以为用‘摩罗壁’就能毁了江湖的道义,简直是痴心妄想!老朽不明不白的被关了这么多年,丁老狗他这么久才想起来杀我!是不是太晚了点!”这几句话的时候很平淡,但又未减威胁之意。

量此危时,秦笙竟然思绪飞到了九霄云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了。她只是很失落,很寞然。裴雨刚想说“我们不是来加害您老人家的”却又赶紧住嘴,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会被那钟舒文一怒之下抬掌拍死。

他道出“丁丞相”这三个字时,裴雨不禁一惊:“原来,他是‘摩罗壁’上的犯人啊,怪不得有如此的神功。想来,也定然是‘榜首’之类的大人物了。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老人,当初肯定是想假借行医之名,要刺杀…刺杀那丁谓。不过可惜啊!丁谓这大奸臣,活着的时候再相府中养了大批的好手,这老人没能得逞,从此就被锁在这黑狱之中…”

云箫心中又是一动,也想着:“啊!原来他是与丁相那狗贼有过节!丁谓生前乃是朝中第一贪官,说不定他是给丁谓治病没治好,才被关起来的!”

他们瞎胡猜一通,自然不是真章。

那宋真宗在位时,虽算不得昏庸,但曾宠信着几个大奸臣,这五人被后世合称为“五鬼奸臣”。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以“溜须拍马”而闻名的国相丁谓。丁谓善于投机取巧,官运也一路青云直上。真宗祥符二年,丁谓与几个奸臣在暗地里筹划,命人放了一把火烧了建元宫。那建元宫乃是真宗母后的故居,大火之后,须当重建。当时,丁谓官拜“中书门下平章事”的正相之位,这修葺宫楼的事自然落在了他的头上。他以“京地取土难”为由,吩咐工匠在皇宫前的大街上就地挖土,挖出一条又长又深的沟,把土沟变成水道再以船只运土。

不过,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当年,丁谓在白日里下令挖沟灌道,到了晚上就私命手下沿着宫墙深处继续往下掘土。至于他到底是想干什么,没有得到皇帝的亲令,皇城司自然也无法擅查。

时值今日,奸相丁谓在朝廷上与一代名臣包拯相衡的故事,早已结束。仁宗贤明,他继位不久后,将丁谓下贬南海知州,让他客死在琼州了。

裴雨心中害怕,只想着说点什么“能让这老人高兴”的事,便欺他道:“老...老前辈,那丁丞相早已被处死了,你...你大仇得报了!”

听罢,钟舒文意慰,大声笑道:“除非那奸贼是大罗神仙,到这个时候还能不死!哈哈哈!他机关算尽,害苦了世人,到头来还不是变成了一堆白骨!哈哈哈!”王权富贵,无非尘土。对于人世间的一切,他似乎早已看透,这终年的牢苦,也没有增深他的戾气。

那奸相丁谓是病死的,可裴雨这么说的用意,无非是讨好这老者罢了。

云箫跟秦笙听了也并未出声,他赶紧扯过了师妹的手,用指尖空写了四个字“不可妄动”,可秦笙哪里有甚么感觉?她心中只是在痴默的想:“他有仇恨却不寻找仇恨,功夫还那么高,为什么?”

裴雨胆小如鼠,大气都不敢喘,他摸着了秦笙的鞋子,蹑手蹑脚的爬到了她的身后。

这时候,任琉盈已思虑了一会儿,便口齿清脆的问:“敢问阁下便是钟舒文,钟老前辈么?”

钟舒文桀声怪笑:“哈哈哈!明知故问!老朽虽然四十年都没闯荡江湖啦,不过鼻子还是很好使的!你这小女娃子的身上这么香,定是那‘天香谷’的弟子了。哎哟!还真是可惜了,我这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就不好色,到老的时候也一样…可真是没福气啦!”他言下之意是指:自己就算身陷牢笼,但身为男子,定然不会受了什么“美人计”,任琉盈怎会听不懂?

任琉盈心思沉稳,不紧不慢的说道:“小女‘子’任琉盈,师承于天香谷的‘于荷楚’尊上。久闻钟前辈是江湖上出名的神医,这厢便有礼了。”

她这句话里的小女“子”的“子”,说起来略有些重音,旁边的三人自然不会听出来什么,但那老者钟舒文已是惊得“啊”出了一声。

钟舒文的语气一下子变得非常惊愕,大声问:“你!你刚才说了什么!你!你是说…”

“小女‘子’任琉盈,是天香谷的第三代弟子。家师‘于荷楚’,是钟老前辈的故交。”她又加重一次话音,三人还是未听出有端倪,可听在钟舒文的耳里,那真是再明白不过了。云箫心想:“原来如此,任姑娘的师父是与这钟老前辈相识。他先前并未言明,是怕有所误会。”

“小女深知钟前辈在这牢中历尽了苦楚,四十年来以残命挣扎。但是,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就是特来请钟老先生出手医治的。钟老先生深得了‘白先生’的真传,能制出天下奇毒的解药。今日,只要您能施手救了这位云公子的性命,立即便能重获自由。”

三人皆想:任琉盈说话的口气、内容,真是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可是谁也听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对,就连云箫也想不明白她这话异样之处在哪儿。不过,三人倒是谁也没放在心上,都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钟舒文在暗中听后也不语,似乎自不自由都已对他无所谓。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的说道:“这位任姑娘,我曾经与尊师私下里甚为交好。你且过来,我有些话问你。”三人见钟舒文的声音也不气,心中又是同时一奇:“交好?难不成这任姑娘的师父竟是个老太婆?”

任琉盈已明白几分,应了一声“是”就慢慢走过去。云箫唯恐这老者会对任琉盈不利,刚想出言阻止。却又想到:这老前辈的神功犹在,此刻若真有心想杀他四人,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秦笙此时也在想着:“我刚才没大没小的冒犯了这老人,万一他动了脾性,不肯为我师兄救治怎么办?”越想心里越怕,直直冒出了一身的冷汗。那一旁的裴雨,心中却只盼杜慕云能快点赶回来。

黑暗中,听钟舒文问道:“你来说说看,这朋友所中的是何毒?”任琉盈答道:“是‘青龙五华散’。”钟舒文似乎有些犹疑,又道:“好说,好说。先叫他过来,让我瞧瞧后背。”

五处穴道的毒眼本就是在背后,云箫听得之后应了一声,便敞开衣怀,于黑暗中向前探了几步。

见他来的慢,钟舒文似乎很心急,一手控住他的衣物,将其扯至身前。云箫不禁暗呼了一声,却没敢叫出嗓子,而是默身被钟舒文按坐在地上。突然,他感觉到背心像是被一块树皮覆住,正是钟舒文苍老而褶皱的手掌。这手掌仿佛上面没有肉只有骨头,云箫不禁毛骨悚然。

可是,这枯老的手掌中蕴含的内劲延绵无绝,有如长空大海一般的浩浩汤汤。那五指正对云箫的五处穴道,刚一发力,他整个身子都跟着打起了颤。云箫心中惊澜无止,想着:“这钟老前辈的内力...只怕,只怕是比起师父…两个还要高了!真是想不到,世间…世间竟有如此高人!”他从小到大,并未遇上什么厉害的角色。况且如今江湖平静,以他师父的身手尚能保一方平安,他自然是没见过比师父更厉害的高手。

昨日,他被那黑衣怪人所伤,虽说遇到了传说中的“三太子”丘墨阳,却也没机会见识丘墨阳的手段。想着天下之大,囚居牢笼中的老人,竟能有如此的俱世神功,如此震惊,委实不小。

一旁的秦笙见没有什么动静,心中惶惶不安,偏偏裴雨又躲在她的身后抖来抖去。

“果然…果然是‘青龙五华散’!”钟舒文的声音,突然变得悲旷无比。

云箫心想:“这‘五华散’昔日名加天下,想来,也令这钟老前辈感觉有些束手了。或许他从前能研制出解药,可如今岁月多改,事实不同于时,他记不记得住,就是另一码事了。”他连忙慰声道:“钟老前辈,晚辈自知所中之毒无救,倘若连您这等‘神医’也无法医治,那真是时也命也了。不过,家师早有释放前辈让安度晚年之愿,前辈也无需太过顾虑。”

他一番话说的诚恳,虽不知这老人家昔日犯了什么大过错。可既听了他口中所说,定是被死去的奸相丁谓所逼,必然是有所冤屈所在的。想来,师父以这老者的死讯为幌,送他前往乡间安顿,自然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钟舒文悲声长笑,声音充满了苦意。黑暗中,听他如此放声痛笑,裴雨在一旁几乎是吓得肝胆俱裂。

良久,钟舒文笑声停止,仍是悲悲淡淡的说:“要是三十年前我不救你啊,倒还能说得过去。可如今我要是撒手不管,那可真是愧对天人呐!”听得他如此话音如此,知道自己还能得救,云箫的心里似乎充满了希望。可是不知为何,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一旁的秦笙心喜,便说道:“那便把这位老前辈接回到府上,也好方便为师哥治毒呀!”她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也没加以思考。

她身后的裴雨一听,心里嗤笑:“若是真能让咱们把人从天牢里就这么带出去了,这天牢还能算是天牢么!”

天牢内刑犯的动挪,一向是由三司联名决理的。如果没有皇上的圣谕,就算是皇城司有天大的能耐,也绝对无权擅动犯人。似钟舒文这等秘密被关押起来的“隔代大犯”,就算是皇帝,也不一定能说放就放。若是以“李代桃僵”之计,换个死囚来冒充,倒也无人会在意。

任琉盈一直也并未开口说话。良久,钟舒文长叹了一声:“唉——好在不是一场空。囚人以命挽君命,望君不负苦心行!”

此话何解,云箫也不明其意。刚要开口相问,他突然感觉后背一股纯力在扩散,五处被布毒的穴道忽然畅通,虽是疼痛,但在这股力道之中得以有所舒解。

云箫心中大惊:“不好!钟老前辈是在以内力为我驱毒!他如此的苍老之躯,功力又源源不断的流失…那岂不是会‘功散’人亡?”

可惜他穴道暂被内力所斥,想动也动不了。这一股股至阳的淳厚内力,还并非是冲入了云箫的体内,而是从他后背的五处毒眼四周扩散,冲穴而消。

云箫只觉着“身柱”、“神道”、“神堂”、“魄户”四处穴道已渐渐没有了那种疼痛和麻木的异感,“膏肓穴”也渐渐通畅,那种虚弱的感觉也一去不复返。

“膏肓穴”本就是攻毒之穴,那所谓的“病入膏肓”是为无药可救。但病既出了“膏肓”,那就是九死得生了。此时,钟舒文的内力骤然停止,云箫也感觉自己恢复了过来。

云箫顾不上欣喜,他连忙转身问:“老前辈,你怎样了?”手掌碰在了他的身子上,只感觉他的身躯瘦弱,好似只剩下一副老骨头架子。

这老者并非把内力传给了云箫,而是为他以内力冲穴,最后落得了个“功散人亡”的下场。

暗中,听到钟舒文声若蚊蝇的说:“你这…‘五华散’之毒,已...解了。你从前的那点内力,也被我刚才散出的内力无意间催净了…”他仿佛将要气尽,强挺出一口气继续说:“你,以后不能再习武了,你千万不能...”

他非常想再说出来点什么,可惜他的命数,已没有力气在阳世中继续挣扎。他仿佛看见了过去:寺中戾血的音鸣,是贪婪的人们吹响的噩耗,亦是江湖血雨难临来的先兆。僧人们虔诚的礼佛,那摇曳的烛火中闪出一抹淡漠的芒耀。夜风的低语,似乎宣告着冥狱将迎。大殿中的具具尸骸,在绝望的天穹下慢慢腐朽。一个僧人慢慢走上了古旧的梯台,平静的念着最后一遍“往生咒”。

“我终于可以死了…”苦苦求生四十载,到头来,却只见了一丝火光。他终于能与人相语,可这短短的半个时辰,却又撒手归天。他不甘,却似又心甘。

云箫应道:“是!是!晚辈...明白!晚辈得老前辈倾生所救,定会惜命如金!纵是...纵是不能习武,那也是天数所定,万万不敢强求!”

“我想回家,我...”他好像想再说些什么。如此漫长的孤独与哑语,他心中还有说不完的话,哪怕眼前的这些人跟他没有一点关系。只是他话音未尽,人已气绝身亡。

黑暗中,谁也没看见他死去时的表情,但听他说自己是为了‘等死而死’,当真是悲苦绝伦。

听他气息已绝,云箫一下子就瘫软在地上,口中喃喃的道:“钟老前辈...您就这样死了?您以命...以命挽小子之命...只怕晚辈要一辈子要活在沉闷跟自责中了!您…你怎么会死?”他口中的话语已不清,他甚至,都还没亲眼见过这个舍命救了自己的老人!

任琉盈更是没想到结局会是如此。

不过还好,她已经知道了自己该知道的事。至于这老人的死活,他是不在乎的。人老了,总是会死,只是不能在年轻的时候死。因为年轻的时候,还有很多事做。

任琉盈从刚才就一言未发。她并非哀默,口中喃喃的低语,唇齿动个不停,好似默默的在记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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