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登基,王阳明入阁梦破灭。
催王阳明入朝的圣旨,就是小皇帝嘉靖发出的。他这一年只有十五岁。
一个男人,十五岁的时候能做什么?
对于今天大多数十五岁的男生来说,他们可能刚刚初中毕业,即将升入高中,可能刚刚喜欢上了一个女生,正陷入幸福的烦恼。在父母的眼中,他们完全还是孩子。但在五百年前,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完全可以结婚生子,可能还不得不扛起生活的重担。其中有个别幸运者,甚至可以登基当皇帝了。比如朱厚照和朱厚熜这对堂兄弟。
十五岁的朱厚照还是一个还没玩够的大孩子,而十五岁的朱厚熜却已经非常有心机,知道怎样运用手中的权力达到目的。和同龄人相比,他表现出来的冷静与果断,甚至不亚于五十岁的老人。
那么,大明王朝终于等来了个好皇帝了?我们走着瞧。
四月的北京阳光明媚,年轻的朱厚熜从小城安陆(湖北钟祥)走了大半个月,终于看到了宏伟的北京城。出发之前,母亲一再告诫自己,要低调低调再低调,可一想到自己马上要成为太阳底下最有权力的人,这个十五岁的孩子再有城府,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全然不顾他的堂哥死了还不到一个月,他应该面带悲伤才对。
刚到城外,给他制造麻烦的就来了,一群官员围了上来,不让他走皇帝应该走的大明门,偏要让他走皇太子出入的东安门。
面对一帮气势汹汹的老头子,这个刚从落后地方过来的孩子,会有什么反应呢?
屈服一次,就会有十次一百次。
朱厚熜眼看跟他们抗争无用,他哪个门都不进,让卫队调转车头,扬言要回安陆,继续当自己的王爷。
这帮老头全傻眼了,没想到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还能亮出这样的底牌来。他们只能就范,让朱厚熜从大明门进去。
进对了门只是个开始,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等着。很快小朱就发现,自己当了皇帝,连老爸老妈都保不住了,非得管没生自己的人叫爹叫妈,朝中那些老头子才肯放过你。
在首辅杨廷和的授意之下,礼部尚书毛澄上了一封长长的奏疏,要朱厚熜管伯伯孝宗朱祐樘叫父亲,管自己已经去世的生父朱祐杬叫叔叔,管自己还在人间的生母蒋氏叫婶婶。这样一来,以后老妈见了儿子,还得下跪磕头,口称万岁。
杨廷和还给没文化的小皇帝讲了两个史上的先例。
汉绥和元年(公元前8),汉成帝因自己没有儿子,就把弟弟定陶王刘康的儿子刘欣立为皇太子,第二年成帝病故,刘欣继帝位,是为汉哀帝。
宋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仁宗也没有儿子,就把弟弟宋濮王赵允让的儿子赵宗实接入宫中,后来立为太子,改名赵曙,就是宋英宗。这两人都认伯父当亲生父亲了,而且都把自己的亲生父亲视为叔父。
言下之意,让你朱厚熜认孝宗当皇父,那是你的福气,你还敢提意见闹情绪呀?
除了实际案例,杨廷和还有理论依据支持:大儒程颐说过:“为人后者,谓所后为父母,而谓所生为伯叔父母。”
这算什么事啊!朱厚熜可不干了,他要反抗。可惜满朝文武都是杨廷和的亲信,他在京城整个一孤家寡人,他说的话能不能变成圣旨,甚至他的皇帝能不能当下去,都还得老杨说了算。眼看走投无路,要么暂时屈服,积蓄力量;要么当场翻脸,下场是回湖北老家。朱厚熜是何等聪明的人,他怎么可能真的选择后一种方案呢,最多说说而已。
礼部给朱厚熜安排了“绐治”的年号,暗示他要给孝宗弘治皇帝当儿子。朱厚熜识破了他们的小算盘,从《尚书》中“嘉靖殷邦”的句子中,给自己选了个嘉靖的年号。这一次,杨廷和也没有反对。想来是一种妥协吧。在继嗣的大是大非问题上,老首辅则是态度坚定,绝不让步。让小皇帝非常头疼。
朱厚熜刚刚登基,需要在朝廷中培植自己的亲信,安插自己信得过的人。而王阳明的许多学生和故交,都已经在京城担任要职,他们都非常希望王阳明能够进京。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朱厚熜向远在南昌的王阳明发出的邀请,动机是真诚的,目标是明确的,但结果,却是让人非常失望的。
正德十六年(1521)六月十六日,王阳明收到了这道圣旨。其大意是:
你过去能剿平乱贼,安定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此召用。圣旨到后,你就立即快马来京,不要延误。
王阳明收到诏书后非常激动,心潮难平。自己十一岁来到北京,在这里前后生活了近三十年,他非常喜欢这座城市。他的职业生涯是从北京开始的。离开北京,远离权力中心已经多年,这一次,终于有了大展才华的机会,他已经五十岁,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太珍贵了。
按王阳明的声望与能力,北京适合他的地方只有一个——内阁。他的功绩超过了六部任何一个尚书,他的声望超过了内阁任何一个大学士,他的学生都能当上二品大员了,让他进京,难道只当个侍郎?
但历史总会显现它的吊诡之处。
王阳明刚刚走到杭州,正准备乘船走大运河进京时,一匹快马带来了朝廷的紧急命令,让王阳明回江西待命,暂缓入京。
这一暂缓就是一生。感觉深受打击和伤害的王阳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内阁的大门就这样向他关上了,他心灰意冷,很快就上书请求致仕。
你们既然不重用我,干脆就让我做一介平民,回山阴养老吧。
这一次,朝廷倒是批准了,还给了一个虚衔:南京兵部尚书。熟悉官场规则的老干部王阳明知道,自己去不去南京上班已经无所谓了,反正这是个荣誉职位。
王阳明距离入阁只有一步之遥,这次的幕后黑手,正是杨廷和。他知道以王阳明的脾气,是不可能安心投到自己门下的。更重要的是,王阳明有不少弟子在大礼议中反对杨廷和,如果让王阳明进京入阁,后果可想而知。
杨廷和向新皇帝建议说,现在朝廷要给武宗办国丧,花费巨大,如果王阳明现在进京,又得对他平定宁王的功绩进行封赏,那户部的财力可实在吃不消啊。嘉靖觉得有道理,哪里明白他那些花花肠子,当时就答应下来了。
王阳明不能入阁,是大明政坛的一大损失,但对于绍兴的学子来说,却是他们的福气。
因为王阳明又回乡办学了,而且,这一待就是六年。
不能联手王阳明,当然是嘉靖皇帝的重大损失,但历史却为他提供了另一些支持者,让他们演出屌丝逆袭高帅富的戏码。
大礼议,一封奏折引发的血案。
小皇帝正要向杨廷和屈服的关键时候,一封上书改变了历史进程,甚至引发了一场血案,最终让嘉靖获得了他想要的一切。这个上书人的经历之传奇,在有明三百年也是屈指可数的。
一个二十三岁中举,然后用了二十三年时间才取得进士资格的人,他在仕途上能走多远?
一个只比王阳明小两岁的七零后,在弘治十二年(1499),也就是王阳明中进士的那一年,开始自己人生中第一次会试,一直考到正德十五年(1520)才考中。这位老兄,不得不顶着苍白的头发,和一大票九零后、零零后一道,从最基层官员做起,能做出什么业绩呢?
哪个领导不喜欢提拔年轻人,凭什么欣赏你一个糟老头子?你朝中又没有靠山。
如果我说这个已经大半截入土的实习生,只用了七年的时间,就以直升飞机的速度从一个没品小吏爬到大明首辅的位置,你会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
这个人就是张璁。当时他只是礼部一个打杂的。领导不欣赏他,同事不待见他,皇帝不认识他,好运不青睐他,女人不亲近他。难道就这样混日子、等退休吗?
皇帝与杨廷和的矛盾,让张璁看到了一线希望。想跟杨首辅混,人家懒得理你。这个北漂小皇上在京城没有什么根基,我为什么不赌一把呢。
他连夜苦读经典,奋笔疾书,抽空还向黄绾和方献夫两个王学门人写信请教,终于炮制出了注定要引起一场血雨腥风的《大礼疏》。
张璁以史料为依据,以文献为准绳,无情地指出了这样一个事实:刘欣和赵曙都是在很小的时候,过继给了汉成帝和宋仁宗,而且是在皇宫中长大的,跟现在的嘉靖皇帝情况完全不同。而且子不臣母是天条,是孔老夫子早就明确指出的。如果当今圣上给孝宗继嗣,那兴献王岂不是又要绝嗣了。
杨廷和未能阻止这份奏疏到达嘉靖手中,让小皇帝激动得无法自持:“此论一出,我吾父子获全矣。”一旦有一个人跳出来,反对杨廷和的声音就越来越响亮了。
甚至王阳明所主张的“礼本人情”,都被他们拿来作为支持嘉靖的依据。
问题是权力不在张璁这边,批判的武器架不住武器的批判,杨廷和轻描淡写说了句:“秀才安知国家事体”,就给他定性了。
吏部给张璁升了官,去南京担任刑部主事,就这样把他赶走了。杨廷和自以为得计,却不知道自己又犯下了严重错误。
王阳明的众多支持者当时都在这个大明陪都。黄绾担任南京都察院御史,席书是南京兵部侍郎,方献夫结束了十年隐居治学,担任了南京刑部员外郎,张璁到了新工作岗位之后,很快和这些人交上了朋友,打成一片。这些人都坚定地站在了张璁这边。
南京吏部主事桂萼,和张璁一样也是长期不得志的愤中(年),他押上了自己全部的前程,赌嘉靖能够扳倒杨廷和。
嘉靖二年(1523)十一月,桂萼向朝廷上了份措辞强硬的奏疏,建议皇上追尊兴献王为皇考,并且在太庙增加牌位。而把孝宗称为皇伯考,武宗为皇兄,封自己的生母蒋氏为皇太后。嘉靖一看非常高兴,立即召来群臣审议。这场大讨论一直进行到第二年二月也没有结果,搞得嘉靖皇帝春节都没过好,正心烦之时,却收到了杨廷和因病致仕的申请。
年轻的皇帝乐昏了,半天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这近三年的时间里,自己虽然是皇帝,但杨老先生才是这个帝国最有权力的人,而且处处跟自己作对。嘉靖已经懒得玩那种挽留游戏了,直接大笔一挥:准!
杨廷和一走,嘉靖让费宏担任吏部尚书和首辅。和杨廷和相比,这个费首辅的最大特点是听话,绝不给皇帝制造麻烦。
同时,本着以人为本,重用人才的理念,嘉靖把张璁、桂萼和席书等人都调到北京,安排到自己身边工作。
杨廷和走后,反对嘉靖继统不继嗣的声音依旧十分响亮。可惜群龙无首,就算你们抗议的奏疏能把嘉靖小朋友埋了,又能把人家怎么样呢?
不过没多久,嘉靖突然得到了锦衣卫的秘报,他完全石化了。
这帮文臣一个个仁义礼节不离口,怎么比朱宸濠还要凶恶哇。
原来,刑部尚书赵鉴授意下属张翀,纠结了几十个同僚,准备带着棍棒守候在东华门,活活打死张璁!
东华门是张璁上下班的必经之地,赵鉴他们想好了,一旦张璁从此路过,几十人就一拥而上,一起动手,将他活活打死,反正法不择众,嘉靖总不能把这些人都杀了吧。
太没有人性了,嘉靖一边听汇报一边擦汗,心说今天你们怎么对张璁,明天就可能这么对我,不,是对朕。这样的败类,还不赶紧清理出去,更待何时?
大明王朝是唯一一个公然在朝堂上打文官屁股的朝代,而文官的脾气之暴,也是出了名的。正统年间,因为太监王振劝英宗亲征瓦剌,导致了土木堡之变的惨剧,英宗做了俘虏。消息传到北京,王振的三个心腹马仔,就在左顺门被一群人活活打死,这帮凶手却没有一个被治罪的。
因为他们都是朝中的文臣,谁敢说他们只能挥笔发牢骚,人家照样能挥拳发脾气。但是,小皇帝这次决定要好好治治他们。
嘉靖立即召集内阁和各部负责人开会,向他们通报了赵鉴和张翀的阴谋,让锦衣卫一查到底。并提拔张璁、桂萼为翰林学士,方献夫为侍讲学士。同时,正式将公文中兴献帝的“本生父”称谓去掉,从此完全达到了继统不继嗣的初衷。
坚守传统的朝中大臣当然不服,反对的奏疏又一次雪片般地飞向了内廷,但嘉靖有自己的招数,他吩咐司监:“一律留中不报。”写了也是白写。你们能把朕怎么样?
胜负已分。如果大礼议事件就此告一段落,恐怕它在中国历史上还不会这么引人注目。很快,新的戏码又要隆重上演了。
嘉靖三年(1524)七月十二日,这个在皇历上很普通的一天,却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厚重的一笔。
在杨廷和之子杨慎的组织下,六部十三司共计二百二十名高中级官员,一起走到了左顺门,他们的表情是凝重的,他们的目光是坚定的,他们的动作是一致的:下跪。他们的目标是统一的:皇帝不为继统的事情给个合理解释,他们就永远跪着不起来!
别以为这些人级别不够,六部尚书中的五个,也跪在了人堆里面。十八岁的朱厚璁,说不紧张那是假的,他不得不找来张璁商量。不过,当张璁把自己的主意说出来时,朱厚璁兴奋得大喊:“爱卿真有办法!”
一帮人跪得头昏眼花,没有等来皇帝的影子,却等来了手提家伙的锦衣卫,这帮人显然是得到授意,也不跟你们客气,上来就拘捕了一百三十多人,剩下的用武力驱散。不服就打,打服为止。
第二天,还是同样一块场地,还是同样那些高官,只是把跪姿改成了俯卧式,大明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廷杖,就在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中隆重开始。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有些人却从此永远见不到阳光。十七人被当场活活打死,刷新了堂哥朱厚照在正德十四年(1519)创造的致死十一人的廷杖死亡纪录。而那些幸存者,都不同程度地落下了终身残疾。带头挑事的杨慎、王元正等被流放边陲,永不录用。
这样的皇帝,还能指望他致良知吗?
受封伯爵,父亲走得安心。
朝廷中斗得不亦乐乎,王阳明在家乡却过得非常舒适。这里有他最亲的亲人,有最仰慕他的人。进京遇阻之后,他没有再回江西,而是回到了山阴,从此一待就是六年。等他下一次来到南昌,已经是六年之后了。
正德十六年(1521)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前一天,是老爷子王华的七十七大寿。人活七十古来稀,在山阴家中,王阳明特地为父亲举办了一场隆重的酒宴,当地官员,亲朋好友,阳明弟子都来参加了。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朝廷特使捧着圣旨也来凑热闹了。喜欢看古装剧的同学,经常会看到这样一幕:皇帝趁大臣家办喜庆活动时,发布一个满门抄斩的通知,搞得别人猝不及防,哭都来不及。但这一次,朝廷送来的却是喜报。
特使其实早就到山阴了,但为了配合这次活动,他很有眼力价地把自己雪藏了几天,一定要在这一天,要赶这个喜庆的日子,就是为了锦上添花,喜上加喜。圣旨是这么写的:
江西反贼剿平,地方安定,各该官员,功绩显著。你部里既会官集议,分别等第明白。王守仁封新建伯,奉天羽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术国,还兼南京兵部尚书,照旧参赞机务,岁支禄米一千石,三代并妻一体追封,给予诰卷,子孙世世承袭。
王阳明因为平定朱宸濠,终于得到了朝廷的高规格赏赐。和圣旨一起到的,还有特制的蟒袍、玉带。
在众人的一片欢呼恭维声中,王阳明穿上蟒袍、玉带,向父亲行最隆重的叩头大礼,来宾无不称颂王阳明为国之栋梁,称颂王华有个好儿子。
王华也非常高兴,喝了很多酒,他告诉儿子:“当初宁王叛乱之时,别人都告诉我你死了,我不相信,我知道你自有办法脱身;当你举兵对抗宁王之时,亲朋好友们都劝我逃离山阴,以免朱宸濠手下前来行刺,但我无所畏惧;当江彬一伙试图在武宗面前陷害你时,我非常担心,以为你要大祸临头。没想到,今天能看到你加官晋爵,为父真是替你高兴,你爷爷要还在的话,他也会十分开心的。不过,古人说的好,盛极必衰,福祸相生,加官封爵,固然值得庆祝,但一定也要小心从事啊!”
王阳明再次跪倒,向父亲行叩头大礼:“儿子一定谨记于心,不敢忘记!”王华连连点头,眼泪差点就当场掉了下来。
寿宴的气氛相当热烈,大酒一直喝到深夜,王阳明早就忘记了自己的肺病,忘记了养生的要求,忘记了妻子的叮嘱,这一夜,他只想大醉一场,把胸中的憋闷情绪排遣出去。最后宴席怎么结束的,他是怎么离开的,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这一觉,王阳明睡得很踏实。早上醒来,看着自己消瘦的身体,他不禁感慨道:“昨天我衣蟒戴玉,别人都说这是至荣。晚上我脱衣就寝,依然还是一副穷骨头。可见,荣辱原不在人,是人心自己迷乱。”
王阳明还为此赋诗一首:
百战归来白发新,青山从此做闲人。
峰攒尚忆冲蛮阵,云起犹疑见虏尘。
岛屿微茫沧海暮,桃花烂漫武陵春。
而今始信还丹诀,却笑当年识未真。
王阳明之所以把父亲的寿宴办得如此隆重,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王华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有经验的老人都提醒王阳明做好准备。果不其然,春节刚过完没多久,嘉靖元年(1522)二月,老爷子就告别了人间。他走得非常安详。自己曾经最不放心的长子,如今却成为人人景仰的大明军神,桃李遍天下的心学大师。自己是个状元,但儿子的事功学问全面超过了自己。父亲绝不会妒忌儿子的成功,只会为他感到高兴。
王华的死让王阳明痛不欲生,大病了一场。按照惯例,他需要在山阴守孝二十七个月,不能入朝为官。从此之后,他就扎根山阴,教育子弟。
得知这个消息,朝中那些担心他入阁抢风头的高官员,也暂时松了一口气。
山阴小城,吸引全国学子。
王阳明是个天生的领袖,天才的教育家。从南京开始,他身边就聚拢了许多粉丝。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学生和崇拜者都会跟随到哪里。这已经成为习惯了。
当王阳明落叶归根回到山阴时,已经成为这个国家最有影响力的学者和教育家了。在为父亲守孝期间,他固然不能离开山阴,而当二十七个月守孝期满之后,他发现自己更加无法离开。
因为太多学子来到了这里。
那个时代,中国的教育中心不在南北二京,也不在十三省的任何一个省会,而在绍兴。全国的青年才俊,如果能得到去阳明书院学习的机会,能实地了解王阳明的讲课艺术,亲身感受王圣人的强大气场,绝对比中了秀才更高兴,在亲戚朋友面前倍儿有面子。
王阳明年过半百,讲课水平也臻于完善,他身体不好,也不可能搞小班授课,每次讲课时,都有三百多个学生挤进教室,很多人只能坐在地下听讲。
他们来自全国两京十三省,有生活在南北两京、生活条件优越的富家子弟,更有成长在山区乡村,家中没出过一个秀才的普通孩子。他们的到来,让山阴的外来人口剧增,让这座小城的房租暴涨,餐饮服务行业的生意有了大幅度提高。
让我们记住其中的一些优秀代表吧,来自湖广的萧谬、杨汝容和杨绍芳,来自广东的杜仕鸣、薛宗铠和黄梦星,来自南直隶的王艮、孟源和周冲,来自南赣的何秦与黄弘纲,来自安福的刘邦采和刘文敏,来自新建的魏良弼、魏良政和魏良器。在来绍兴之前,他们已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学者,有的已经中了举人,可他们都清楚,在王阳明面前,他们的学识完全不值一提。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投奔王门的不光有上进青年,也有中老年人。有个浙江海宁的诗人董萝石,已经六十八岁了,却愿意拜比自己小得多的王阳明为师。王阳明哪好意思当他的老师,但董诗人却坚持要拜师。他还认真地告诉王阳明:“我这一生,认识了很多大人物,一个个道貌岸然,却各怀鬼胎。本来对世界已经不抱希望,直到听了王先生的讲课,才如梦初醒。不入王门,我会抱憾终生!”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阳明又怎么忍心回绝他。
甚至当时的绍兴知府南大吉,也成了王阳明的学生。
南大吉是陕西渭南人,正德六年(1511)中进士,嘉靖二年(1523)担任绍兴知府,随即拜访到阳明门下。第二年,他整修了山阴县的稽山书院,聘请王阳明做主讲,并重新刻印出版《传习录》。不过南大吉很快得罪了朝中高官,被贬回了陕西。但即使人在渭南,他依然坚持向乡亲们传授阳明心学,很有些不撞南墙头不回的执着精神。
中国古代的书院多以所在地命名,如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等,少数以去世的学问大家命名,如濂溪书院(周敦颐字)、横渠书院(张载字),但以在世学者命名的书院则是少之又少。嘉靖四年(1525),王阳明的学生在绍兴府的西郭门内、光相桥东建立了一座新书院,以其老师的名字命名。他们的行为当然是经过老师首肯的,而这时候的王阳明,无疑也配得上这个荣誉。
在王阳明的众多年轻弟子中,有两个人迅速脱颖而出,成为未来的学术带头人。而阳明心学也因这两人,得以更加发扬光大。
这两人就是王畿和钱德洪,两个人比朱厚照还小,都属于十六世纪的九零后。
王畿字汝中,号龙溪,绍兴府山阴县人,他家距离当地最气派的新建伯爵府很近,听说很多人都跑去听王阳明的课,他却不以为然。
王畿和后来给王阳明做传的冯梦龙一样,是个自我感觉良好的文艺青年,很早就中了秀才,却不喜欢读书,对于搞学术更没有什么兴趣。他喜欢饮酒赋诗,下棋唱曲。也算得上当地一个潮人。
王畿以为王阳明的弟子都是些老古董,但魏良器兄弟几个却让他改变了看法。
有一天,王畿无意中路过伯爵府,门开着,魏良器、魏良弼和魏良政三兄弟端着酒杯,行酒令现场作诗,玩得很尽兴。王畿愣了,想不到这几个屌丝还能如此潇洒。
王畿纯粹想找事,上去不怀好意地问:“你们这些腐儒,怎么也会玩这个?”
魏良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我们可不是腐儒。你被偏见遮住了双眼,又怎么能了解真相呢?”
王畿被说得哑口无言。嘉靖二年,他去北京参加会试,结果落榜了,从此对自己有了更清楚的认识,在尝试听了几次课后,对王阳明由怀疑到尊敬,最后发展到崇拜,他果断地申请拜王阳明为师,还怕王伯爵看不上他。
不过王阳明很爽快地答应了,他早就看王畿这孩子是可造之材,魏良器兄弟的一番举动,也是王阳明安排的,就是为了引王畿入王门。
王畿加入师门,还需要王阳明使用心计,而钱德洪却有高度的自觉性。
正德十六年九月,王阳明回到了余姚,给奶奶扫墓。在这里,他遇到了钱德洪。
钱德洪名宽,字德洪,号绪山,余姚人。出生在王阳明当年出生的瑞云楼中,命中注定要做他的学生。
钱德洪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了七十四个亲戚朋友,一起守候在王府的中天阁下,给王阳明行了拜师大礼。
王阳明很欣赏钱德洪的组织动员能力,更喜欢他稳重踏实的办事风格。虽然他没有王畿那么好的天分,但他的优点也是王畿不具备的。他就像一个升级版的黄绾,有他的帮助,王门不可能不壮大。
这两个人都比王阳明小二十多岁,如果王阳明的妻子能够正常生育,自己的孩子也和他们差不多大。
王畿与钱德洪成为王门的“接引师”,想加入王门为弟子,得先让这两人面试,合格的才能见到王阳明,如果是资质太差,慧根太浅,恐怕也没必要浪费大家的时间,王门还是有门槛的。
王阳明人不在京城,京城却依然有他的传说。
嘉靖二年二月,三年一度的会试又开始了,两京十三省的精英再次会聚北京,为争取那三四百个进士名额全力以赴。而当他们在倒数第三天,在策论考卷时,却无法平静下来。
今年的题目,居然是要求他们对王阳明心学做出评价。
主持当年会试的大学士蒋冕和吏部尚书石瑶,摆明了是想摆王阳明一道。王阳明弟子王珊看到题目,直接交白卷出场以示抗议。这个行为难说血性,倒显得有些鲁莽。欧阳德和魏良弼居然被录取了,他们是遵照蒋冕的暗示,对阳明心学进行攻击了吗?当然不是,他们借题发挥,把老师热情地夸奖了一番。但可能是其他科目考得太好,侥幸过关。钱德洪则没有这么幸运,惨遭落榜。
不过,王阳明倒挺高兴,他告诉愤愤不平的钱德洪:“圣学从此大明于天下了!”
蒋冕和石瑶不知道是脑子哪根筋出了问题。他们对王阳明的心学观点不满意不认可,对王阳明在老家大办书院、大赚学费很眼红,但也不至于这么帮助王阳明做宣传吧。
经历过这次科举之后,全中国这些最顶尖的年轻精英,无论对王阳明褒也好,贬也罢,都会认定这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他们自然也会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讲给更多人听,让两京十三省的更多人知道和了解王阳明,并对其学说产生兴趣。在没有电视和网络的年代,这样的口口相传无疑威力极大。事实上等于宣布,王阳明的学术影响,几乎可以和朱熹分庭抗礼了。
天泉聚会,四句教横空出世。
嘉靖三年(1524)中秋,长达二十七个月的守孝期早已结束,王阳明在自家花园的天泉桥边举办了一场大型宴会,参加的不是别人,正是跟随自己的一百多个弟子。
和王阳明一起喝酒,他的弟子们都很轻松,没有什么拘束的感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现场气氛非常放松,大家都端着酒杯来回走动,有些人趁着酒兴击鼓呤唱,另一些人则聚在一起猜酒令。
同学们请他们的老师现场作诗。王阳明谦虚了一下,但很快就写了出来,这就是《月夜两首》。
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霭忽然生。
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
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能撄!
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情。
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
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
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
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虽说是喝酒放松的时间,王阳明写下这两首诗,依然不忘借景抒情,他提醒学生,明月被乌云遮蔽是暂时的,内心的良知就如同明月,外在的干扰就如同乌云,一定要守护自己的良知,不要被他物左右,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热血男儿,岂能虚度大好时光。切忌学郑玄(汉代学者,字康成)只做些支离破碎的考证功夫,像朱熹(字仲晦)那样把宝贵的生命用于做集注。
他最欣赏的处世态度,就像“铿然舍瑟春风里”的曾点那样。孔子都说“吾与点也”。王阳明尽管对佛老两教都很有研究,但有一点他是深信不疑的。
他坚定地认为,人只有一次生命。都说他是主观唯心主义者。但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和今天的唯物主义者站在了一起。清楚自己只有一次生命,明白过去的日子不可能再来,你就必须珍惜光阴。不让生命留下过多遗憾。
最后,在大家的一片欢呼声中,王阳明示意安静,清清嗓子,用他纯正的越地方言,吟诵出了四句震铄古今的名句: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这四句话看似通俗,即使放在今天,大部分人也能大概看明白,但其中包含的哲理,却是要反复思考和琢磨的。即使是王畿和钱德洪这两位最优秀的弟子,也因为四句教产生了严重分歧,甚至导致了王阳明死后,他们各自建立门户。
第二天,按照惯例,所有参加宴会的学生们又来府上答谢。王阳明说:“当年孔子在陈国时,却想念鲁国的狂士。这是为什么呢?”
学生们不清楚,就请老师讲解。王阳明说:“世间大多数学者,沉溺于富贵声利的场所,如同被囚禁了一般无法摆脱。直到听说了孔子的教悔,才知道人世间的一切俗缘,都与人的本性无关,都是可以解脱掉的。但如果只能看到这一点,不加实践以入于精微,就不免有轻灭世故、忽略人伦的毛病。狂士虽然比世上那些庸庸琐琐的人要强一些,但一样都是没有得道。所以孔子在陈时,想着尽快回鲁国,以帮助那些狂士尽快入道。过去我担心你们悟不出这个道理,幸运的是,你们现在的见识已经大有进步了,正好可以精诣力造,以求至于道。千万不能自我满足,而停留在狂士的层次,不去进步。”
众学生一听,都有恍然大悟之感。
嘉靖四年(1525)九月,王阳明再回余姚,看到自己出生的瑞云楼,心中无限感慨。回到山阴之后,他在龙泉寺的中天阁召集弟子,约定每月初一、初八、十五和二十三,为固定讲课的日子。他在中天阁留下了一篇文字,引用孟子的话“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鼓励学生一定要珍惜光阴,努力学习,不要在无端的争执上浪费时间,养成心浮气躁的毛病。
老来得子,难以享受天伦之乐。
嘉靖四年(1525)春节,本来应该是处处充满喜庆气氛的时节,王家上下却没有丝毫的快乐情绪。最难过的无疑是王阳明自己,刚刚为父亲守完了二十七个月的孝,结婚近四十年的老伴诸氏夫人又一病不起了。
最好的医生依然无能为力。还没有出正月,诸氏就去世了。
王阳明永远也忘不了他在新婚第一天的荒唐行为。正因为这一夜的放纵,让他一辈子内疚。明明知道她不能生育,他宁可抱养义子,也不肯纳二房,这在当时的明朝社会,完全可以说是让人不可思议的行为。
公平地说,以王阳明的才华和学识,以他追求完美的个性,条件平平、又没有什么上进心的普通女性诸氏,不能说配不上王阳明,但至少也可以说,两个人并不是太适合。但自从十七岁结婚之后,王阳明就从来没有产生过休妻的念头。以他的才华,当然不缺少红颜的爱慕,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婚姻,维护一个丈夫的操守。
第二年初,王阳明结婚再娶,新娘子张氏比王阳明小很多,完全就是两代人。她的温柔体贴,给王阳明带来了许多未有的激动,也给这个家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活力。更让王阳明意想不到的是,到了十一月,他居然有了自己的儿子。老来得子的王阳明,别提有多激动了。孩子就是生命的延续,孩子也是感情的结晶,当自己告别人世时,想到有一个或者几个自己制造的生命还在世间,也就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按照王家的族谱,王阳明这一代是“守”字辈,而下一代是“正”字辈。他给儿子取名正聪,希望孩子能够聪慧。但他并不想把儿子培养成学术大师,儿子走什么样的道路,得看自己的造化和机遇,王阳明并不想强求。
而且,他自己已经一天天地感到了衰老的迹象。
王阳明死后,著名的大嘴王艮曾神秘地对外界宣布,他的老师有六个老婆。这样的八卦显然太不靠谱。王阳明是有生育能力的,如果真有六个老婆,他怎么着也得留下三五个孩子才正常,怎么可能只有一个王正聪。
对于王阳明,嘉靖皇帝上任之初还是非常欣赏的。王阳明天才般地平定了南赣匪患,又用十四天时间擒获宁王朱宸濠,对大明王朝的贡献,在当世已经无人能及了。不过,随着的位置坐得越稳,越不会想起王阳明的好。
王阳明的众多朋友和弟子,特别是席书、黄绾和方献夫等人,一直在运作王阳明入阁的事。已经当上礼部尚书的席书直言:“生在我前面的,我只佩服杨一清;生在我后面的,我只佩服王守仁。”方献夫则说:“定乱济时,非王守仁不可。”
而嘉靖的两个亲信张璁和桂萼,对于王阳明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们能够咸鱼翻生,靠的是自己的赌徒心理,靠的是嘉靖战胜了杨廷和,但他们斗争的武器,却是来自心学,尽管他们不大愿意承认,阳明弟子的支持,也是他们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本着投桃报李的精神,他们也应该支持王阳明。
嘉靖虽然和堂哥朱厚照一样,在十五岁就登上皇位,但他绝不像后者一样脑残。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不费一兵一卒,就完成了朱宸濠努力了一辈子也没有做成的事情,让大明王朝的统治者改变了血脉。他违背了朝中大多数大臣的愿望,坚决不愿意过继给朱祐樘当儿子,却给自己的亲爹修建了显陵。
刚当皇帝的时候,嘉靖是想让王阳明入阁,可被杨廷和阻止了。没过两年杨廷和辞职,按理说,他把王阳明请进内阁,绝对是名正言顺。可这时候的嘉靖,却成了杨廷和政治遗嘱的忠实执行者,继续把王阳明晾在一边。
随着皇位的巩固,嘉靖已经不需要太多帮手了,对王阳明的需求没有那么迫切,对这个神奇大儒的担心却与日俱增。杨廷和的例子摆在那里,太有个性的首辅,会让皇帝当得相当委屈。而且王阳明的能力与影响力,只会比杨廷和更出色。还是费弘这样才华平庸但听话懂事的首辅好使。
这么多人把王阳明说得越厉害,他就越对王阳明不放心,越不想起用王阳明。
时光来到了嘉靖六年(1527)九月,王阳明已经五十六岁,到了这个年纪,一般都不会想到再为国家出力,而是想享几年清福,和妻儿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可谁也没想到的是,他平静的生活还是被打破了。而能够让王阳明必须做出回应的,只能是当今皇上。
天泉正道,浙中学派奠根基。
时光荏苒,嘉靖三年(1524)中秋,王阳明曾在天泉桥下大摆宴席招待门下弟子,三年之后,他就要去广西平叛,这一走,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就在那次欢宴时,王阳明提出了著名的四句教: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王畿和钱德洪要留在山阴主持学堂,可是,就王阳明“四句教”的教义问题,他们两个人却产生了比较大的落差,争执不下。在这种情况下,消除分歧、达成共识是非常必要的。不然,如何向数千弟子传授?
王畿认为,王阳明的四句话讲得还不够透彻。如果说心的本体是无善无恶的,那么意也是无善无恶的,知也是无善无恶的,物当然也是无善无恶的。如果说意有善恶之分,那么心的本体就还是善恶存在了。
钱德洪则认为,心的本体是天生的性,原本就是没有善恶的。但人心受到世俗陋习的污染,意念上就有了善恶存在。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这些都是恢复天性本体的功夫。如果说意念原本就没有善恶,那就谈不上功夫了。
九月初七晚上,师徒三人再次坐在了天泉桥边,深秋的夜晚已有些许凉意,两个学生提醒老师要加衣。
王阳明却不关心这个,他面前坐的是两个自己最欣赏的弟子。他们将要挑起王学的重任,但是,他们的学问,却还是不能完全让自己放心。他一直在回忆两个人的表述。
他告诉两人:“我明天就要出发去广西(没有说出来的话:很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正要给你们说清这个意思。你们两人的见解,正好可以相互补充,切不可各执一端。”两人急忙表态接受。
王阳明说:“我开导学生的方法一般有两种,天性聪明有慧根的人(王畿就是这样的人),直接从本原上体悟入门。人心本体原是晶莹剔透,原本就是一个‘未发之中’,聪慧的人一下子就能领悟本原,这就是功力。别人与自己、内在与外在一下子都悟透了。而资质稍稍差一些的人(钱德洪,就是说你呢),心中不免会受到世俗陋习的沾染,本体受到蒙蔽,暂时教他们在意念上踏踏实实地为善去恶。等到他们也功夫纯熟,渣滓完全被清除之时,本体也就明亮干净了。汝中的见解,正是我开导聪明人的方法,而德洪的观点,是我开导资质稍差之人的观点。”
两人一听老师这么说,不免都相当高兴。不过王阳明马上很严肃地提醒道:“你们两人的观点互相补充运用,资质在中等上下的人都可以被引入正道。但如果各自固执己见,很快就会让很多人不能走上正道,就都不能穷尽天道的本体。”王畿与钱德洪的脸有点发烧,只好连声答应。
马上要走了,王阳明意犹未尽,接着说:“你们以后讲学,千万不能丢掉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只要按照我的话,因人而宜地去指导,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的毛病。这本来就是贯通上下的功夫。天资极高的人,世间很难遇到(王畿你还不是啦,钱德洪更是差得太远),能将本体功夫一下子悟透,这是连颜回、明道(程颐)先生也不敢自认的。怎么能轻易对人寄予这样的期望呢?人心往往都会受到世俗陋习的沾染,不教育他在良知上落实行善去恶的功夫,只去凭空想象那个本体,对任何事情都不踏实应对,这不过是养成一个贪求虚荣的毛病。这可不是个小毛病,必须给你们早点讲清楚。”
王畿和钱德洪不愿意相信,这是老师对他们的最后一次指导,他们也没有这个意识。在他们的心目中,老师总有办法战胜疾病,延年益寿的。但是王阳明自己很清楚,他的好胜心再强,也抵不过时间的强大,病魔的无情。
两年之后,王阳明去世的消息传到北京,王畿与钱德洪还正在准备会试,他们立即决定放弃考试,为老师守孝。
王阳明去世之后,两人围绕四句教其他问题,还是分道扬镳,各自发展。但他们都不忘老师的教导,都希望继承老师的遗志,将王学发扬光大。王畿坚持讲学四十余年,两都及吴、楚、闽、越、江、浙等地,都留下了他讲学的记录。而钱德洪不仅同样是出色的教育家,还是卓越的出版人。他整理了王阳明的全部著作,修订了阳明年谱,对推广王学,做出了无可替代的贡献。
以王畿和钱德洪两人为首,形成了王学三派中的浙中学派。无奈两人能力有限,再传弟子中也缺少领军人物,虽是阳明嫡传,日后浙中学派的发展,却落后于江右与泰州两大学派。不过这一切,王阳明已经无法知道了。
那么,王阳明在广西的平叛过程,是否还能和过去一样神奇呢?